栗老師出事了。不就是一個女人嗎?至於拿刀剁人嗎?憑栗老師的人才學問,再去鄉下娶一個嫩皮細肉的女人還不是二根筷子挾肉?人們喋喋不休。學校裡倒入了一盆沸騰的水。
栗老師的老婆,那個像他女兒一樣的女人,與菜市場一個姓姚的屠夫好上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但這種事情,丈夫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栗老師來到姚屠夫的攤位前試圖把憤怒的手點到姚屠夫的鼻尖上,被姚屠夫用兩根油膩的手指頭輕蔑地撥開。姚屠夫說,你女人癢,你硬不起來,我替你代勞,你要感謝我才是。
姚屠夫摸起尖角刀刷挑起一塊腰子,往栗老師面前一甩,說,拿回去補補吧。
姚屠夫放肆地笑。
賣肉的、買肉的,都笑。賣菜的,買菜的,也笑。
栗老師抓起剁骨刀劈過去,劈在姚屠夫脖子上。
姚屠夫真蠻,脖子上的血像泉水一樣冒,還能跑,跑出菜市場,從一個買菜的女人手中搶下自行車,翻身踩上,要朝醫院奔。女人嚇癱在地。姚屠夫回過頭,張嘴想說什麼,人在自行車上打起一陣顫慄,重重地摔下,就不行了。
關於事情的始末,也還有幾種說法。
說,姚屠夫與栗老師的老婆原本是一個村子裡的老相好,栗老師仗著自己是城裡人,給了那女人父母幾千塊錢彩禮,便強行霸佔了那麼一個漂亮的閨女。要不,瞅栗老師鼠頭獐目的樣,哪個女人肯嫁啊?千錯萬錯,還是栗老師錯。
說,有段時間,栗老師家天天吃腰花,什麼炸腰花煮腰花清蒸腰花荷包腰花……栗老師哪來的錢?還不是他媳婦見他那玩意兒不來事,沒法子,只好指望姚屠夫的腰花能治好栗老師的暗疾,沒想栗老師這般二愣,吃腰花時也不想想買腰花的錢從哪裡來。這不,人人都下不了臺,只好血案收場了。
說,這事不能怨栗老師,不能怨姚屠夫,不能怨那女人。這是命。是老天爺安排的,讓他們在世上走一遭,償清上輩子欠下的債。天子山的許道爺掐指算了,這是一場冤孽。栗老師前世是書生,那女人是狐狸精,那姚屠夫是一隻狼。
說,這擱過去,非得把那對姦夫淫、婦裝豬籠沉河。栗老師不僅沒罪,還有功。武松殺了潘金蓮,人人都誇武松是大英雄。栗老師今年帶的班,不僅出了一個姓趙的狀元,還有一大半的學生考取了一中。栗老師這麼有學問的人,若就這樣死了,太可惜了。
趙根驚疑不定地出了校門。八月下午的太陽把街道曬得空空蕩蕩。路上到處都香焦皮、甘蔗渣、葵花籽殼,還有小孩子拉在路兩邊的一砣砣沒有臭味的屎。馬路上籠罩著一層耀眼的白光,沾滯不動,讓人覺得窒息,覺得皮膚裡正炸出一根根被燒得通紅的鋼針。蟬的叫聲時大時小忽強忽弱,似乎要停下來,千萬隻蟬一起在某個時刻閉上了嘴,幾秒鐘後,那聒躁聲驀然同時發出,耳朵裡嗡嗡響,心臟便透不過氣。喉嚨裡有一塊炭,一塊燒著了的炭。
一個小孩站在樹蔭下吃冰棍,嘴裡還小聲哼哼,哼的是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民謠。「下崗女工不用愁,濃妝豔抹上酒樓,包吃包喝還包睡,比起在崗還實惠;下崗男工不用愁,操起斧頭和扳手,風風火火闖九州,該出手時就出手。下崗女工不落淚,挺胸走進夜總會,誰說我們無地位,昨天還陪書記睡……」趙根聽了一會兒,拐上東門橋,在橋上停下,把卡片折成一隻小船,拋向盈盈水面。趙根未能把卡片遞給栗老師。
在橋那頭的小賣鋪前,一個腰間別著BP機的男人在太陽傘下對著手中的電話機聲竭力嘶。一個穿無肩裝露臍裝的女孩兒蹲在男人腳邊,用果丹皮去逗弄一隻皮毛發黑的狗。狗汪汪地叫。那女孩兒突然尖叫。可能被狗咬了一口。那男人愈發怒,巴掌扇在女孩兒臉上,「破鞋,哭你媽?」女孩兒頓時收聲,想想不忿,腳踢在狗腹上。狗呦呦叫,跳起來,躥過馬路,消失在河邊的樹林裡。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趙根嘟嚷著。
趙根撿起石塊朝樹林扔去,又重複了一遍,「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林子裡傳來一個尖銳的叫聲,「哪個短命鬼扔石頭啊」。
就像變戲法一樣,周落夜的臉出現在一棵柳樹下。
「趙根。」周落夜喊道,「你下來啊,這幾天你都上哪了?」
趙根猶豫了一會兒,跑下坡,「落夜,你在這裡幹嗎?」
「我在與蝴蝶睡覺。」周落夜捏著一根馬蹄蓮草,「我在這草地上睡,蝴蝶停在我鼻尖,慢慢地扇動翅膀,好玩極了。對了,剛才你見著是誰扔的石頭嗎?都砸在我腿上了。」
周落夜穿著白底碎花的連衣裙,腳下是一小片茵茵綠草。幾隻色彩斑斕的蝶並不害怕被太陽燒毀翅膀,翩翩起舞,迎向那些生命中的花朵,哪怕僅僅是一小朵淡黃色的野菊花。在酷熱的下午,這裡無異于天堂。趙根小聲說了聲「對不起,剛才是我扔的」,喘了口粗氣,心中一動,想起水房邊那塊橢圓狀的草地,那裡的草與狗的皮毛一樣柔順。趙根咳嗽一聲,說,「我們去水房那吧。看看那兩隻鳥有沒有飛回來。」
周落夜眼睛亮了,好啊。
兩人上橋,過鐵軌,翻過幾個山坡,周落夜抹了下臉上的汗,指指山坡下不遠處的棉紡廠,不無驕傲地說,「趙根,你看,我爸管這麼大的地方。」
空氣裡有隱約的臭雞蛋味兒。
趙根去過周落夜的家。禿頭男人盛情款待了他,周落夜更從屋內搬出各種好吃的東西,富士蘋果、大白兔奶糖、香雲片糕,還有沙琪瑪糕。趙根臨出門時,禿頭男人把零食塞滿趙根的衣兜,要他常來玩。趙根回了家,嘴裡含著糖,快樂地淘米做飯。李桂芝回來了,問他吃什麼?趙根囁嚅著唇說,吃糖。李桂芝問,哪來的糖?趙根老實說了。李桂芝當即變了臉色,巴掌打在趙根臉上,厲聲喝道,吐出來。
趙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哭了,萬分委屈。
李桂芝說,咱們窮人要窮得有骨氣。以後,不准你去他家。更不能與那個姓周的丫頭的玩。我若再見到一次,打斷你的腿。
李桂芝一點道理也不講。但她是媽媽,所以必須聽她的話。趙根傷心地拿出衣兜裡的糖,眼睜睜地看著李桂芝把它們拋出屋外。這幾天,趙根與周落夜的來往小心多了,儘量避開棉紡廠以及李桂芝上下班的路線。
周落夜問怎麼了?趙根說沒事。
周落夜再叫趙根上她家玩,說她爸都問了好幾次。趙根只好找各種藉口推託。
趙根想不通媽媽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但再也不肯吃周落夜拿來的東西,不管是蘋果、冰棍還是沙琪瑪。窮人,更要有骨頭。不過,這應該不影響做朋友。周落夜從沒嫌過自己窮。周落夜的爸爸,那個禿頭男人也沒有擺出一副勢利的嘴臉。趙根從小到大看都看膩了那種勢利的嘴臉,早已看習慣了。禿頭男人這樣待他,還真讓趙根受寵若驚。趙根怕媽媽生氣,不想再與周落夜玩,卻無法控制內心的衝動,好幾次,都情不自禁地走到通往周落夜家的那條路上。所以,剛才遇見周落夜時,趙根又高興又不安。
趙根歎口氣,說,「我真羡慕你有一個好爸爸。我爸都要下崗了。」
兩個少年的臉色沉重起來。這些年,許多企業都不景氣,一些小廠昨天還在生產,今天廠門外便貼了停產啟事。尤其是這些日子,電視、廣播、報紙裡老是一些下崗人員再創業的故事。比如某某某,四十歲下崗,沒學歷、沒專長,上有老、下有小,白手起家,靠撿淨菜開始創業,不怨天由人,不等不靠不要,艱苦奮鬥,辦成了淨菜合作社,成為下崗再就業職工的楷模,受到領導的親切接見。比如某某工程師,下崗失業一年,毅然放下架子,提著擦鞋箱走上街頭為人民服務。前不久,全縣三級幹部會議,縣長說,下崗有什麼可怕呢?五十年代的知識份子還不照樣上山下鄉?農村是廣闊天地,大可有作為,可以搞立體農業,搞水產養殖,搞山林承包,搞養豬畜牧。再說,我們這只是下崗,發達國家的工人還失業呢。為國家減輕負擔。幸苦你一個,幸福全社會。現在最難的就是一些職工沒把觀念轉變過來。觀念通了,事情就好辦了。
縣長的發言鏗鏘有力,手勢很讓人振奮。許多下崗再就業的語錄出現在街頭被拆遷的工地圍牆上,其中最激動人心的一句是「早一日下崗,早一日致富。」
不過,下崗與致富似乎並不存在必然的聯繫,大人們無不為此憂心忡忡,長籲短歎。李家的姑娘因為不想下崗,陪車間主任睡了,結果與車間主任雙雙下崗。張家的小夥因為下了崗,用菜刀把廠長追得滿街跑,廠長的老婆還在一邊拍巴掌,「砍死這個沒本事的甭種吧。老娘好嫁過別人。」劉家的大人雙雙服了農藥,只留下一對孤兒。
上星期,縣紅星樂器廠的七十六名職工跑到縣政府門口靜坐。職工們把嗩呐、古箏、琵琶、長笛擺了一街,手裡還拿著風油精、清涼油。多半是老頭老太。日頭很大。影子很短。很多老百姓扛來速食麵與礦泉水為他們加油助威。他們堅決不喝,要求與縣長對話。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在人群裡跳來跳去,滿臉驚惶,就差沒磕頭下拜。一個老頭摸起長笛吹起「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一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幾個看熱鬧的小孩接上聲,「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笛聲悠揚,童音清脆,熱鬧像一場熱熱鬧鬧的街頭文藝匯演。
晚上,李桂芝神色嚴峻地說起這事。趙根捧著飯碗聽得入神,插嘴,那事情最後怎麼了?縣長出來了嗎?
李桂芝瞪起眼,說,你小孩子管這麼多事做甚?早點吃完,回房做作業去。
趙根怏怏回屋,豎起耳朵,趴在門縫裡往外看。李桂芝找出圓珠筆,在圍裙上拭淨手,開始算收入支出,邊算邊念念叨叨,說印刷廠這個月怎麼一分錢獎金也沒發?
一直沉默的趙國雄這才吭了聲,說,能發工資就不錯了。
李桂芝就不再言語,拿圓珠筆在紙上戳來戳去,好像與它有仇似的。
後面的事,趙根是在街頭聽人說的,在法院門口的報紙宣傳欄邊。三個男人在議論那天發生的事情。一個胖,一個瘦,一個矮。胖男人說,那辦公室主任真聰明,這一跪,升官發財指日可待。一場大風波化於無形。瘦男人嗤嗤笑說,他完全被豬油蒙了心,傻了吧唧,這一跪,有損黨和政府的形象。只怕這官沒幾日可做了。矮男人說,這人還是有點良心。胖男人與瘦男人馬上異口同聲地說道,能當辦公室主任的人還有良心?早被狗吃了。矮男人是年輕人,很慚愧地笑。
趙根的心鬧哄哄。
周落夜見趙根臉色不豫,小聲說,「你爸不會下崗的。你媽也不會。你看,棉紡廠煙囪裡的煙冒得好高啊。」那滾滾黑煙在天穹下,宛若是一條活過來的龍,翻滾騰躍,鱗甲箕開,須爪張揚,直欲擇人而噬,形容頗是醜惡。趙根勉強地笑,沒說什麼,繼續向前走。棉紡廠的污染其實很嚴重,在廠區附近見不到幾株綠色的樹。鳥也不從那十幾畝的天空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