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落夜住在火車站的那邊,是棉紡廠領導們單門獨戶的小院。每天早上七點鐘,周落夜在鐵軌邊的山坡上等趙根,手裡拿著蘋果、蛋糕、還有牛奶。是真正的牛奶,白得像天上的雲,好吃得要命,舌頭會忍不住與牙齒打架。
趙根嘗了一口,不敢再嘗,害怕自己會愛上這種香甜的味道。那需要很多的錢。最好吃的要屬話梅糖,嗑一粒,人要幸福死了。話梅糖倒不太貴,一毛錢能買七粒。趙根特別愛吃。可老吃周落夜的,這就很不好意思。吃了幾粒,趙根堅決地擺手,說不愛吃,太酸了。
趙根也教周落夜如何溜進別人的自留菜地裡掐嫩萵苣、摸青羚角、剝豌豆莢、挖紅薯,還有用竹竿黏知了,並撮上一點鹽,把它們扔入火裡煨熟,再就是在河裡裝籠子。籠裡撒上幾粒用豬油拌過的飯,魚兒會乖乖地遊進來,等著趙根把它們加工成一條條金黃燦爛香噴噴的烤魚。周落夜玩起來比趙根還瘋,居然學會爬樹掏鳥窩,那麼高的樹也敢上,那麼細的枝丫也敢走,把趙根嚇得半死。
趙根說,「落夜,你再瘋,我就不再與你玩了。你快下來。」
周落夜哧溜溜滑下樹,衣兜裡出現兩隻嘴巴尖尖的爪喙都是嫩黃色的小鳥。是兩隻小麻雀,翅膀還沒有長硬,眼珠子驚恐地轉動。
周落夜白來一眼說,我「都不怕,你怕什麼?給,一人一隻。咱們把它養大,到時,你騎一隻,我騎一隻。咱們在天上飛。」
趙根笑了,擺擺手,說,「我不要。麻雀養不活的。」
「為什麼?」周落夜問。
「反正就是養不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那為什麼上海許多人家養鸚鵡八哥畫眉,圈在籠子裡,養得那麼好?」
「可能是它們的脾氣大吧。」趙根想了想,補充道,「雖然它們不漂亮。」
「那怎麼辦?烤了吃?」周落夜轉動眼珠。
麻雀吱吱喳喳叫了幾聲,表示反對。趙根摸摸腦袋,「這麼一小塊肉,還不夠填牙齒縫,要不,咱們把它們放了吧。麻雀媽媽會找它們的。」
周落夜不樂意了,「我才不呢。我好不容易抓來的。再說,你抓魚時,咋不說魚媽媽會找那些被你吃到肚裡的魚?虛偽。
魚是食物,麻雀不是。趙根愣了半晌,有了主意,要不,咱們在麻雀腿上綁上兩根小布條,上面寫你與我的名字,這樣,說不定哪天,我們還能看到它們在天上飛。這個主意好不好?」周落夜開心地笑,「那個什麼比翼雙飛?」
趙根的臉又紅了。周落夜真是濫用成語。
兩個少年沿著生銹的水管,爬上附近一間廢棄水房的屋頂。這是一個圓形的堡壘,位於一個丘陵頂端。草從石頭縫裡長出來,牆壁上有著依稀的石灰標語,能看到毛主席幾個字。站在水泥頂棚上,就能看見遠遠近近淡青色的山,它們如同用蓑葉包的粽子,透出陣陣清香。周落夜拆下頭上的絹花,用鉛筆刀割下兩小塊布條,掏出圓珠筆,在上面分別寫了周落夜與趙根的名字,綁在小鳥的腿上,再用碎磚搭起一個小房子,把兩隻小鳥放進去,說,「等媽媽來接你們回家吧。」
趙根微笑不語。在水房往東更高的山腰處,有一塊被林木緊緊包裹的綠草地,是一小塊橢圓,也就幾平方米大,好像一隻綠幽幽的眼睛。那裡有真正屬於他的秘密。趙根還沒拿定主意是否要與身邊這個女孩分享。
在周落夜嘴裡,趙根知道了上海的更多事情。上海人每天早上都刷馬桶,整個上海就在劈哩叭啦的響聲中醒過來。橫的斜的縱的曲的彎的弄堂數不清,可能不比街頭的紅綠燈少。家家戶戶燒的是蜂窩煤,看似臨時擺擺,幾十年也這麼過來。農貿市場的公平稱前排起十幾米長的隊。公共汽車不響喇叭,售票員用棍子敲擊車廂,大聲嚷嚷。住的多半是木質閣樓。樓上的走路聲音大了,樓下的人用拖把咚咚咚地往上捅。樓與樓之間的距離近得很,晾臺上掛滿飄飄若萬國旗的衣褲床單。張家姆媽與王家阿姨站在濕漉漉滴著水的衣褲床單下吵架,吵的一般是你家的雞毛我家的蒜皮。不肯吃半點虧,對繩頭小利的計較無遮無攔地寫在臉上。他們甚至知道坐哪條線路的公共汽車能多節省下一分錢。他們平時捨不得吃,但在人前都齊齊整整。這叫「只認衣衫不認人。」上海人第一緊要的是面子。不過,這面子是給外人看的。到大夏天,弄堂裡擠滿了肉,都是街坊鄰居,誰不知道誰啊?闊還是要比,你端出一碗八寶粥坐在小板凳上喝,我捧出一碗蓮子羹,躺在籐椅上,用湯勺攪來拌去,還故意提高嗓門說不夠甜,得再加一勺糖。
當然,周落夜的原話可不是這樣,比如說公平稱前排長隊。周落夜會說,「知道不?我們上海人做事可認真哩,那些蘇北來的拎不清爽的小商販休想瞞人。」然後指手劃腳一比喻一形容,趙根明白了,噢,原來上海人這樣精明。
周落夜說得咯咯發笑。趙根說,「你是上海人,為何要說上海壞哩?」
周落夜驚異了,「我沒有說上海壞啊。我天天都想回上海啊。我做夢都在上海啊。」
趙根說,那上海有什麼好?我就沒聽出有多少好來?
周落夜更驚異了,「我都說了那麼多,你也不覺得好?真是鄉巴佬。你知道上海的人民廣場嗎?你知道上海的外灘嗎?你知道上海的魯迅公園嗎?你知道上海的少年宮嗎?你知道上海的大世界嗎?你知道上海的黃浦江嗎?」
周落夜這一連串的「你知道嗎?」是機關槍噴出的密集子彈。趙根想了半天,說,「我知道黃浦江。我們這裡有一種說法,比如,咒某人,就咒你去跳黃浦江。黃浦江上沒蓋蓋。」
周落夜生氣了,一跺腳,說,「不理你了。」擰身就走。
趙根愣了,不明白自己說錯哪了。周落夜的脾氣真大,怪不得陳小蘭受不了。可他是男的,好男不跟女鬥。趙根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一大早,早早來到鐵軌邊,眼見周落夜低頭過來,趕過去。他往左,周落夜往右;他往右,周落夜往左。趙根歪下頭看,周落夜的嘴唇撅成一朵喇叭花。趙根沉痛地懺悔,「我錯了。」
周落夜不理他,昂首挺胸甩著手臂邁大步,好像走在奔往共產主義的大道上。趙根從書包裡掏出一個竹制木偶人,「給,我昨夜上做的。送給你。」周落夜一把奪過,看了看,拋地上,「我才不稀罕呢。我家還有變形金剛,我早都玩得要不要了。你做的這個竹偶難看死了。你聽過變形金剛麼?」
趙根慌了神,撿起竹制木偶人,結結巴巴地說道,「你看,它的胳膊與腿會動哩。」
周落夜說,「你的胳膊與腿不與會動?」
周落夜的話還真是有道理,趙根垂頭喪氣地跟在她背後走了一大段路,走到東門橋上,靈光一閃,福至心田,大聲說道,「落夜,我知道了,黃浦江上是有蓋子的。等下了雪,就有蓋子了。有比天空還要大的蓋子。」
周落夜撲哧聲笑了,歪過頭橫來一眼,「你個小癟三,小赤佬,就會瞎說說。黃浦江又不是烏蘇里江。」
倆個少年這才重歸於好,一起蹦蹦跳跳,放聲歌唱「烏蘇里江來長又長,藍藍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開千層網,船兒滿江魚滿倉。」走了一會兒,趙根鼓起勇氣問起一直藏在心中的疑惑,「落夜,你怎麼不與陳小蘭玩了?」
周落夜馬上沉下臉,「我愛與誰玩就與誰玩,你管得著嗎?」
趙根不敢再吭聲了。
隔一會兒,周落夜也問,「趙根,你整天玩,怎麼考試老得雙百分?是不是你爸你媽晚上會給你輔導?」
趙根搖搖頭,「我爸媽才不管我呢。我只是上課時認真聽,就自然會做了。功課又不難。對了,我媽說,如果我考試有一門沒上九十分,就要打斷我的腿。你爸會打你嗎?」」
周落夜說,「我爸從不打我。他捨不得。我媽死了後,他把我當心肝寶貝。要不,我叫我爸打我。這樣我也會考雙百。
趙根停下腳步,「你媽……?」
周落夜的眼圈突然紅了,哇地一下哭出聲,「趙根,我恨死你了。」
周落夜撒腿就跑。趙根丈二摸不著頭腦,自己又說錯哪句話了,趕緊去追。
少年的時光與梔子花瓣一樣。時間匆匆向前,吐出縷縷清香。有人把花瓣藏於衣兜,有人把它用繩子吊起掛於脖頸處。八月初的一天,趙根遇見周落夜的父親,那個禿頭男人,那個棉紡織廠的廠長,那個威嚴的不苟言笑的穿四個袋子中山裝的男人。
陽光並不大。天空藍得令人心疼,接近透明。幾塊白雲比女孩子懷裡藏著的手帕還要輕柔。它們也像是女孩子的指甲,有著馥鬱的香。草與樹木熱烈地迎向太陽。在幾排民房的後面,在幾棵松樹與楊樹的下面,是密密匝匝的甘蔗田。它們以驚人的速度生長。那兩根永遠平行卻東彎西轉的鐵軌散發出銀白色的光芒,並最終消失在甘蔗田裡。一群孩子在鐵軌邊瘋玩。精力充沛的他們把鐵軌當成獨木橋,雙手張開,搖搖晃晃地走,但沒走幾步,就失去了平衡。這是一些與趙根差不多大的叫不出彼此名字但也相互面熟的孩子,李小軍也在裡面,這幾個月,李小軍不再與于志強、詹貴在一塊玩了。見趙根與周落夜過來,點點頭,也沒說啥。
周落夜興奮地跳上鐵軌,學他們的樣子踮起腳尖走,也沒走幾步就掉下來。
趙根看了半天說,「或許有個法子可以讓我們在上面走一百步。」
周落夜不信,說,「你吹牛。有本事,你上去走走啊。」
李小軍聽見,頭伸過來,趙根,你真能走一百步?」
趙根猶猶豫豫地說道,「我是說或許。我不是說我。我是說我們。
周落夜齜出白白的牙齒,「你在說什麼啊?我都聽不懂。」
李小軍也笑,「趙根,你考試老拿第一,我不信你玩這個也比我強。我天天玩。看見不,我能走二十多步,是最厲害的。走鐵軌,最關鍵的是要保持重心。這需要訓練。要不,我們打賭。賭一塊錢。你能走五十步,這一塊錢就是你的。」
李小軍掏出一張髒不拉嘰的女拖拉機手,對趙根笑。
趙根吃了一驚,連忙擺手,「我沒錢。」
周落夜不高興了,哼了聲,神色不屑地拿出一張機床工人,是一張嶄新的二元鈔票,在空中一甩。紙幣刮刮響。周落夜皺起鼻子說,「趙根,你與他賭,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趙根吸吸鼻子,遲疑地向李小軍伸出手。李小軍一愣,「你幹嗎?」
趙根說,「我拉你的手,我們各自踏上一條鐵軌,手拉手,身體稍向外傾斜,這樣我們可以通過互相的拉力來保持平衡。我也沒試過。但應該是可以的。」
李小軍疑疑惑惑伸出手。周落夜啪地一下抓起趙根的手,「來,我們試試。」
趙根不是沒牽過周落夜的手,但當著李小軍的面還是第一次,臉不爭氣了,腿發軟,只覺得這雙平時沒啥稀奇的小手是說不出的溫軟柔膩,心臟撲撲跳,下意識想甩掉周落夜的手。周落夜瞪眼,「你拉著他走,怎麼贏錢啊?」
趙根老實了,當下挺起身,捏住周落夜的手走上鐵軌,一步二步三步,步子越邁越快越邁越穩,別說再一百步,就是走上一千步也非難事。
周落夜嘴裡念著數,念到五十,臉上已是燦若桃花,念到一百,跳下鐵軌,放聲大笑,一溜煙跑到李小軍面前,把手一攤,「拿錢來。」
李小軍毫不遲疑地把一塊錢放在周落夜手裡,沖著趙根咧嘴笑,「你真行,趙根。對了。我剛碰到栗老師,你考上一中,還是全年級第一,恭喜你。」
「真的?」趙根撓頭。
「趙根,過去我了一些對不住你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再過幾個月,咱們都是初中生了。」李小軍抓抓頭髮,抓出一頭皮屑。
「那我呢?」周落夜慌神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李小軍說道。
「不行,我現在就去學校。」周落夜把那一塊錢拍在趙根手裡,「你跟我一起去問老師吧。我的心跳得慌。」
鐵軌下方走上一個男人,頭是禿的,鼻子是扁平的,身材是乾瘦的,眼睛是細細長長的,臉色是打了一宵麻將還輸了不少錢的那種。周落夜放開抓住趙根的手,怯怯地喊了聲,「爸」。
「落夜。」禿頭男人點點頭,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打量趙根,表情有點兒異樣,「你是趙根吧。」
趙根的心臟哢嚓了下,似被某種硬物敲中,似有黏黏的溫熱的液體淌出。感覺很奇怪,好像伸手去觸摸鏡子,鏡子卻如水面。趙根後退一步,點頭,渾身難受。李小軍使來眼色,擰身跑開。毫無疑問,對於孩子們來說,大人都是不受歡迎的生物。他們居高臨下的視線非常討厭。或許,天空也因此感到不舒服,雲從一小塊變成一大塊,從白色變成灰色,太陽被遮住了,大地上出現一塊橢圓形的陰影。趙根想對周落夜說再見,學李小軍的樣子跑走,禿頭男人說,「趙根,你這次畢業考試全校第一。恭喜你。」
「爸……」,周落夜叫道,再咬住下嘴唇,聲音低下來幾個分貝,「那,那我考第幾?」
「你比起人家差遠了。四十六名。」
周落夜的眼淚嘩一下比長江還要長了,惡狠狠剜了父親一眼,拔腿想跑,禿頭男人忙伸手拽住,「我話都沒說完,你急什麼啊?全校四十六名,不是全班四十六名,一樣上一中。以後,你與這位趙根同學還在一個學校,說不定還是同班。」
周落夜破涕為笑,噘嘴在父親胳膊上重重一擰,「爸,你壞死了。」
一中那是通向大學的大門。大家都說,考上了一中,就等於大半個身子進了大學,區別只在於是進重點大學還是普通大學。要感謝栗老師,還有教數學的游老師。可拿什麼東西去感謝他們?趙根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一塊錢上,心中有了計較,就買兩張卡片,在上面寫上最真誠的祝福。爸爸媽媽知道這個消息後,一定會高興壞了,或許爸爸還會與禿頭男人現在一樣,把自己高高舉起,在空中轉圈,就像小時候那樣。
趙根想溜走,禿頭男人放下周落夜,取出一個帶塑封皮的筆記本、一支鋼筆,遞過來,「謝謝你這麼久輔導我女兒的功課。」
趙根不接。周落夜不樂意了,「趙根,我爸給你的,你敢不要嗎?」周落夜奪過本子與鋼筆,用力地塞進趙根手裡,說,「我還沒與你算帳呢。你剛才拉著我在鐵軌上走,把我的骨頭都捏疼了。」
趙根哭笑不得,猶豫地說,「我媽會罵我的。」
周落夜怒道,「你不會藏起來嗎?笨死了。」
火車開來了,哢哧、哢哧,聲音與往日大不一樣,像喜悅的孩子,嘴角噙笑。三個人走上山坡。周落夜指著渾身塗滿綠油漆的火車說道,趙根,你知道嗎?火車上裝的是什麼?
這是一輛客車。開得不快也不慢。許許多多的臉龐飄過來,飄過去,恍若一個個不真實的夢境。趙根眯起眼,老老實實回答,是人。
周落夜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父親,大聲說道,不對,火車上裝的是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果實、冬天的白雪。
禿頭男人哈哈大笑。
趙根想了想,也輕輕地笑。火車的聲音一點點變小,最後像雷聲一樣隱隱約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