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二

趙根沒去打人。趙根蹲在小書攤看過《匹諾曹的鼻子》。上帝對匹諾曹真是太壞了,地球上那麼多人,為什麼只給了他一個一說謊就會變長的鼻子呢?陽光在趙根身體裡簌簌地響。趙根嘿嘿地笑,伸手摸摸鼻子。鼻子有點塌,若能長一點倒是好事了。

趙根摸出兩枚鉛字。鉛字是在理髮店邊撿的。理髮店在他剛離開的簍子巷深處,離印刷廠有幾裡遠,也不曉得這兩個漢字就怎麼蹦到那裡。理髮師傅是酒糟鼻,額頭長著兩個紫黑色的皰子,模樣挺嚇人,手拿剃鬚刀。刀光凜冽,似雪花飄下,一片又一片,在客人臉上發出細微的悉悉嗦嗦的聲響。鬍子不見了。像被施了魔法。

理髮師傅手下不停,嘴裡還在說話,說鎮長的老婆在菜市場偷鵪鶉蛋,一角錢十八個的鵪鶉蛋那婆娘也好意思偷,她老公的臉被她丟沒了。

那客人吱吱唔唔地應,老鼠一樣。旁邊坐著的另一個客人說,「咋不偷哩?鎮長老婆就不是人?趕明兒,還偷大男人呢。」

客人們哄笑起來。

理髮師傅又說,「那賣蛋的小販就不肯了,去扯那婆娘。那婆娘急了眼,耍起潑,手往小販襠下一掏,哈哈,手裡又多出兩個蛋蛋了。」

客人們的笑聲愈發大了,一個個前仰後翻,腸子抽了筋。

從門口經過的趙根被轟然的笑聲嚇一跳,忿忿地吐痰,瞥見石板縫隙裡的鉛字,彎腰撿起來,將信將疑地摳去鉛字上的泥土,把它們按在手掌上,用力地按,按得手心發疼,然後開心了。掌心出現兩個殷紅的漢字,一個是「我」,一個是「們」。

它們有什麼意義呢?

趙根微笑著,跳下山坡,目光為一排房子前的幾個女孩所吸引。

四個女孩兒。一個圓臉大眼睛。一個紮羊角辮。一個穿尖頭布鞋。一個小臉尖瘦。

女孩們在唱,「點滴油菜花,油菜姐姐會繡花,她繡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點滴油菜花,油菜姐姐會繡花,她繡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

這是像雪粒一樣的聲音。細碎,清澈,猶帶有女孩兒舌尖的一點甘甜。那個小臉尖瘦的女孩兒跳得最好,兩條細細長長的腿在那麼高的橡皮筋裡上下擺動,手臂在身體兩側翩翩飛起,宛若一隻翅膀發光的小鳥。

像有一滴泉水滴進趙根的心裡。

世界在這一瞬間停止流動,緩緩沉澱,變得簡單透明,晶瑩純淨。

趙根情不自禁在山坡上坐下,把青色的草鋪在膝蓋上。這裡開滿淡紫、大紅、粉紅、鵝黃、雪白的小花。有些叫不出名字,有些花的莖可以折下來放在嘴裡嚼。

趙根歪頭打量她們。圓臉大眼睛的父母是獸藥廠的工人,家裡有好多紙盒子。把紙盒子剪去邊角,裝訂好,是很好的草稿簿,可以在上面畫算式題或者畫美人頭像。趙根撿到過女孩畫過的一張美人圖,線條挺細膩。趙根在美人兒的下頜添上幾筆鬍子,折成紙飛機,在橋上放飛,讓它一頭紮入幽幽河水。

紮羊角辮的母親是潑婦。她家丟了雞,她母親拿菜板與菜刀,盤腿坐在家口,奮力剁著菜板,大聲咒駡偷雞的人,罵得太陽都受不了,她母親還在罵。人人在背地裡豎起大拇指。第二天淩晨,那只丟失的雞神奇地踱回窩,人們以為她母親會不罵了。誰想她母親還要罵,一邊誇口母雞的英勇,一邊痛駡偷雞賊的膽小如鼠。只可憐那個檫木菜板被剁去一層。

穿尖頭布鞋的女孩叫陳小蘭,很凶,在學校裡敢與男孩子打架,用傘尖差點捅瞎一個男孩兒的眼睛。還好,她爸爸是輕工局的股長。所以最後只付了一點醫療費了事。

這個小臉尖瘦的女孩是誰呀?

趙根想了半天,終於確定自己是第一次看見她。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鼓蕩著身體裡的每個細胞,讓它們凸,讓它們凹,讓它們盡情享受春日的氣息。血液變得輕柔,骨頭變得酥軟。整個身體被無可言說的美妙所浸泡,裡面仿佛有花香、青草、樹木。又好像課本裡的神筆馬良為展示那根神奇的畫筆,來到了這裡。趙根掏出鉛字按在泥土上。土的黏性不大好,字老缺胳膊少腿。草根邊出現一隻觸鬚透明的土鼈蟲。趙根朝它呵了一口氣。它發現危險,立即奔跑。當神色驚慌的它快要消失時,趙根逮住它,拎回來,用鉛字的邊緣逐一弄斷它的四肢,再在那嫩黃色的頸腹處擠壓出一團醬黑色的內臟。它死了。生命溜走了,從那個破爛的軀殼內躡足輕步挪開。色彩變得僵硬。手上有酸臭味。趙根捋了把青草,在手上來回擦。

圓臉大眼睛的女孩在說話,「她怎麼老贏啊?我都快累死了。」

紮羊角辮的女孩抬腿從腰間拽下皮筋,說,「不玩了。沒勁透了。我覺得自己差不多是木樁子了。」

陳小蘭說,「你們真賴皮。跳不贏就撒賴。」

尖瘦小臉的女孩兒停止跳動,站在陽光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身子仿佛是透明的。

陳小蘭說,「以後再也不與你們玩了。」

圓臉大眼睛的女孩說,「誰稀罕與你玩?」

紮羊角辮的女孩說,「許朝霞,咱們去看火車吧。」

陳小蘭說,「哼,落夜,咱們走。」

火車從遠方駛來,駛向遠方,拖著長長的尾巴。它不是一株樹,是樹的影子。樹的影子也有著長長的尾巴。它也像一隻松鼠,突突跳躍,從山的這邊跳向山的那邊,在被電線切割的天空裡出沒,從這塊天空移到那塊天空。它把看不見的甲地與乙地緊密聯繫,讓這兩個地方的人在同一節車廂裡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有時,它手上還抓著一頂帽子,那是從旅客頭頂弄下的。每年春夏季節,旅客們在開啟車窗時,總易被窗外的景色所惑,於是,風馬上奪走了他們的帽子。

鐵軌兩側的山坡是阿裡巴巴的藏寶洞。每輛火車都是打開這個藏寶洞的咒語,是那句神奇的芝麻開門。除了帽子,還有鑰匙、毛主席像章、喝了一小半的荔枝罐頭,軍用水壺、衫衣、毛衫、果殼、煤塊……還出現過一隻系在網兜裡的麻黃母雞。

這實在是難以想像。

更難以想像的是,有次火車臨時停靠,可能因為車廂太擠,肚子憋得難受,一個大姑娘哭著喊著蹦下車窗,躲在茅草叢裡方便。問題還未得到徹底解決,火車已開始啟動。車廂裡的人不得不把身體探出大半個,沖姑娘搖手,拼命地喊。大姑娘急了眼,拎起褲子沖。在鐵軌兩側遊逛的孩子們都目睹了那兩瓣白花花圓滾滾的屁股。孩子們拍起巴掌,為她呐喊加油。姑娘跑了幾步摔倒了,看著火車越跑越快,撲通在枕木上坐下,嚎啕痛哭。孩子們圍上去,吱吱喳喳。就有人忍不住打賭她是否擦了屁股。當垂頭喪氣的姑娘走過來,試圖向孩子們詢問這是什麼地方時,孩子們立刻哄笑著散開。一個叫于志強的壞死了,還馬上從書包裡掏出作業本,高高舉起,說,阿姨,你還沒揩屎吧。我這裡有紙。

春日午後的陽光把臉曬得滾燙,把萬物曬得清澈,把心曬得懶懶洋洋。此刻,遠去的火車像羽毛一樣輕盈。腳下的土把有節奏的微微震顫不斷傳遞至血管。趙根寫了落葉兩個字,再用腳擦去。這個小臉尖瘦女孩兒的名字真怪。她的背影的確是一片青葉子,悠悠地飄動。趙根吹起口哨,吹的是小小少年沒有煩惱無憂無慮陽光照。

趙根往山坡上走。雙手齊肩平伸。

這樣能把風握在手裡。這樣手臂能變成一對翅膀。這樣能把自己想像成一隻紅喙黑羽飛上雲端的鳥。趙根的腳在坡道上發出叭搭叭搭的聲響。丘陵飽脹、結實、溫潤。趙根歪著頭笑,轉過低矮丘陵坳處的灌木叢,愣了。

于志強坐在高高的土坡上,身後是一叢綠得透明的蠶豆莢,兩條腿叉得很開,一隻手正在膝蓋上捶打。李小軍與詹貴在他旁邊,手裡各拿一根棍子,眼裡有不懷好意的笑。趙根怯怯地站住,看看于志強,看看李小軍,看看詹貴。他們是班上的老大。是「三人幫」。趙根慢慢地低下頭,咬緊嘴唇,拿不准主意是轉身往回走,還是繼續往前走。

李小軍扔來一塊石頭,說,「趙根,你手裡拿的啥?」

趙根趕緊把鉛字藏入口袋。

于志強說,「拿來瞅瞅。」

趙根想了半天,走過去,掏出鉛字,小聲說道,「我撿的。」

李小軍接過鉛字,掂了掂,遞給于志強,「你偷的吧?」

趙根說,「不是偷的。是揀的。」

「撿的?我咋撿不到?你明天幫我在路上撿十塊錢來?」于志強怪笑,手指撓撓眉毛。眉毛上有一處疤痕,是他與別人打架時,被玻璃弄傷的。為什麼當時那塊玻璃不再向下一公分呢?于志強真兇悍,血都糊住了眼睛,還用鋤頭在那個身高臂長的高年級學生的腦袋上敲出一個洞。

于志強把鉛字擱入嘴裡咬了咬,「趙根,你爸在廠裡偷的吧?你又偷你爸的吧。」

「我在理髮店那撿的。」

「你是說我誣陷你了?」

趙根沒再言語。于志強揮揮手,「褲兜裡還有什麼?都掏出來。」

「沒別的了。」趙根囁嚅嘴唇,翻出褲兜底。

「態度這樣不老實啊。」于志強歪歪脖頸,用力地捏手,手指節嘎啦嘎啦脆響,「李小軍,我咋瞧得這般眼熟?是不是昨天我擱在理髮店的那兩個鉛字?」

李小軍嘿嘿地笑,「不錯,就是它們。」

趙根心裡一顫,「李小軍,你別胡說。我在百貨大樓對面巷子裡的理髮店門口撿的。」

「對,我就是放在那裡。難怪我剛才沒找到呢。」于志強哈哈大笑,朝李小軍與詹貴擠擠眼睛,露出開心的表情,「趙根,你偷了我的鉛字。你說怎麼辦?」

「我沒偷。若它們真是你的,你就拿去吧。」

「可你偷了。」

「我沒偷。」

「我說你偷了就偷了。」于志強不耐煩了,「趙根,你皮癢欠捧是不?」

趙根馬上閉緊嘴,以免嘴裡再飛出蒼蠅與蚊子。

于志強眯起眼,對著陽光打量鉛字,「詹貴。這是啥字?」

「一個是我,一個是們。鉛字上的字都是反的。」詹貴接過鉛字,折下幾片蠶豆莢的莖葉,揉碎,蘸口唾沫,往自己手掌上按,又往李小軍額頭上按,「武松額頭也有紋字。這叫刺配孟州。你是行者武松。我是豹子頭林沖。于志強是花和尚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

「那他是什麼?」李小軍指指趙根。

「他是宋江。嘻嘻,趙根,你剛才看女孩子們跳皮筋,眼睛都看直了。她們中誰是你的閻婆惜啊?」詹貴咧嘴歡笑,唾沫在牙齒上一閃一閃。

「宋江是該死的投降派,害死了那麼多的兄弟。」于志強伸手指指趙根,翻起眼睛,「過來。」

「過來幹嗎?」趙根說。

「你他媽的廢話這麼多?叫你過來你就要過來。老實點。」李小軍喝道。

趙根看看四周,心下打個突突,撒腿就跑。

于志強、李小軍、詹貴互視一眼,眼裡有了熱烈的光。「媽的,真有人皮癢啊。」于志強騰一下站起身,大聲感慨,直覺得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在歡呼。三人更不多話,分工明確,配合默契。于志強自後跟蹤追擊,李小軍右側迂回,詹貴左側兜去。三個少年活像三隻嗅到在羚羊體內鮮血的野獸,脊背上炸起一根根毛發,嘴裡發出斷斷續續的怪嘯。

趙根歪歪扭扭地跑,心裡充滿莫名的驚駭。

于志強在學校裡也老莫明其妙地叫人過來,然後扇人大嘴巴,別人還不准動。若動了,得自己扇。若扇輕了,就再叫個人過來面對面站著互相打嘴巴,一直要把臉扇腫來。

趙根跑得快,于志強更快。趙根還繞著坡跑,于志強已從山坡上縱身躥下。

「媽的,老子累慘了。」于志強坐在趙根胸脯上,甩甩手指頭,歎道,「李小軍,詹貴,按住這王八蛋的手腳。」

李小軍、詹強自兩邊趕來。李小軍眉開眼笑。詹貴手舞足蹈。

「我操,還敢跑?你以為自己是神行太保?」詹貴笑嘻嘻地彈趙根的額頭,彈得咯咯響,「你跑得這樣賣力,做了啥缺德事?千萬別說你沒幹。」

趙根喘出粗氣,嘴角有黏黏的白色泡沫,胸脯因為被于志強坐住,兩側脅骨急劇地擴展伸縮,好像一隻被人按在菜板上的青蛙。「放開我。」趙根嘶聲喊道。

「放你媽喲。」于志強眉頭皺起,「你媽也不能放。你媽是破鞋。」

「你媽才是破鞋。」趙根吐出痰。

于志強一抹臉,扇下一個大嘴巴,「知道不?你媽不僅是破鞋。你爸還不是你爸哩。你是狗雜種。狗雜種。」

趙根在於志強手上咬。于志強手掌上出現一個青紫色的牙印,破了皮,還見血絲。于志強喊了一聲媽,食指與拇指鉗住趙根的下頜,用力捏開,咳了下,一口濃痰準確地吐入趙根的嗓子眼裡。又吐了一口。「操你媽。狗雜種。」于志強招手,「你倆按住他。詹貴,你壓住他的腰,還有腿。李小軍,你抓死他的胳膊,還有他的嘴。老子今天要在他嘴里拉泡屎。媽的,看他下次還敢不敢咬人。狗雜種。」

于志強解下褲帶,露出尖尖的黑黑的臀,在趙根臉上蹲下,沖著天空愉快地吹起口哨。屎落入趙根嘴裡。

李小軍哈哈大笑,「屎人。」

詹貴補充道,「眼裡是眼屎。鼻裡是鼻屎。耳朵眼裡是耳屎。腦子裡是腦屎。嘴裡還是屎。不是屎人是什麼?」

于志強打出響指,抬起臀部,抓起趙根的衣角擦拭乾淨,擺手示意李小軍、詹貴鬆手,「下次再跑,就不在你嘴里拉屎了,老子綁起你的那玩意兒用木槌錘。」于志強這話有來歷。附近村莊有一些氣色黯淡的閹豬匠,他們也閹牛。再不老實的牛,被割開陰囊掏出睾九一錘子砸爛後,從此就只知道吃草幹活,人們說啥就啥,連被殺都不必拿繩捆。

他們走了。趙根跪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插入泥巴裡,不停地嘔吐,吐出青黃色混雜著黑色顆粒的糞便,吐出中午的米飯與萵苣,吐出藍黑色腥臭的膽汁。趙根淚流滿臉。

趙根說,「于志強,我操你奶奶。」

趙根說,「于志強,我操你媽媽。」

趙根說,「于志強,我操你姐姐。」

趙根抽抽咽咽地哭。山坡上飛起幾隻色彩斑斕的鳥。可能是斑鶇,可能是啄木鳥。額頭、眼瞼、頰、眉和頸側是幾縷白,額至頰部是淡花褐色;後頭輝紅;頭頂以至尾部為黑色;外側尾羽的端部雜以白斑,兩翅黑色,內側覆羽有一道白紋。

鳥飛行的姿勢很美,像在空中翻跟鬥。

周落夜停下腳步,「小蘭,那邊山坡上有人哭?」

陳小蘭豎起耳朵,「是有人哭,哭得還真傷心。」

陳小蘭笑了,「落夜,我回家了。我爸下班了。再見。」

陳小蘭揮起手,趕在轟隆隆駛來的火車前,跳過鐵軌。路口響起嘟嘟的警告聲。紅燈一閃一閃。橫杆徐徐降落。從工廠下班的人們推著自行車,沉默地守在路口兩端。腳上是塵土,手上是污漬,臉上是深深的疲倦。沒人在意附近山坡上一個少年的悲聲。雲彩在天空中漸漸發紅,好像爆米花機下被燒著的炭。他們仰起被時間弄髒的臉,互相打量,臉無表情。生活就是這樣。每一天都是一塊石頭。每一個人相對於別人來說也是一塊石頭。沉甸甸的石頭裝滿人們的口袋,讓他們歪歪斜斜,讓他們意識不到自已的歪歪斜斜。

火車噴出白色響亮的鼻息,像一匹黑色的馬,慢慢踱來,緩緩消失。橫杆揚起來。車的鈴鐺被當當按響,亂七八糟。趙國雄瞟了一眼哭聲傳來的方向,懸空提起自行車,提過鐵軌,在近乎蝸牛蠕動的人流裡,緩慢地踩動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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