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裡去青山路小學要走半個多小時。本來還有一條二十來分鐘的近路,那得跳過鐵軌,穿過蓋石棉瓦的火車站台,再攀過一堵用碎石砌起來的圍牆。現在圍牆上插了玻璃,牆下還有戴紅袖章的工作人員走來走去。
趙根過去在路上常看到陳小蘭與那個小臉尖瘦的女孩。但有一天,她們不再手牽手,互相看見,便迅速地扭過臉。女孩子們的友誼就與天上的雲一樣。一會兒好成一塊,一會兒各自飄開。趙根已經知道這個小臉尖瘦女孩子的名字,她姓周,名字不叫落葉,是落夜,落下來的夜色,這聽起來很美。不過,周落夜的父親是棉紡廠新來的廠長,是一個禿頭男人。這麼醜的男人怎麼生得出這麼漂亮的女兒,真想不通。趙根很想問問周落夜,那天在小人書攤前見到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她?沒敢問,碎步跟在周落夜身後,周落夜快,趙根也快;周落夜慢,趙根也慢。趙根覺得她與自己都是沒有朋友的人。周落夜突然停下腳步,走到他面前,瞪圓眼,大聲地說,「你跟著我幹嗎?」
趙根傻了眼,趕緊跑,一口氣跑上東門橋,這才喘出氣,看著悠悠河水,心想,這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走得,我為何走不得?趙根撿起石頭,捏在手裡,使勁兒地捏,捏出粉末。當周落夜經過時,趙根把身子靠在欄杆上,說,「此河為我開,此橋為我建,要從此處過,留下買路錢。」周落夜白了他一眼。趙根得意地笑了,覺得自己報了仇,雖然這仇報得有點晚。
周落夜在隔壁班,是插班生。從上海來的。來了沒多久。
做課間操時,趙根拿眼睛去瞟周落夜伸胳膊蹬腿的樣子。周落夜做操時特別認真,韌帶還特好,做第七節伸展運動時,能把雙掌按在地面上。趙根頂多能按到足踝處。有的女孩兒天生是一根絲帶。有幾天,趙根放學後故意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看四周無人,從門的搖窗上爬進周落夜的教室。放學後的教室是這樣安靜,安靜得好像山林。夕陽的光芒溫柔地照射著每張桌椅。桌椅上有種種塗鴉,漢字、人臉,數學公式,歌詞……黑板上方有一行標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字是楷體,分別寫在八張菱形的寫春聯的那種紅紙上,等距貼著。因為貼了一段時間,紅紙已褪色不少,透出幾分石灰白。趙根找到周落夜的座位,在椅子上坐下,想像周落夜坐在這裡的模樣。趙根還在抽屜裡找到了一小塊橡皮擦,是一塊粉紅色的印有大熊貓的橡皮擦。還沒用過。非常香。趙根忍不住把它放在嘴裡嚼,沒捨得再嚼下去,嘴裡有了一股甜甜的芳香。
趙根的成績很好,年年考全校第一。栗老師問全班學生,「‘把’和‘被’能連用嗎?」大家都沒想出來。趙根想舉手,又不好意思,眼裡有了興奮的光。栗老師叫起他,問,「你知道嗎?」
趙根說,「小明把被子疊了。這就連用了。」
栗老師常叫他上臺念範文。這時是趙根最驕傲的時候。不過,有一次,趙根惹栗老師不高興了。趙根在念文章時,臨場發揮,加了一段話說,「解放軍叔叔先匍匐前進,就像幾條綠色的青蟲在地上蠕動。後來,可能遇上了蛇,爬起來狂奔,又像一隻只野狗。」
趙根覺得這段話特別形象,以為會受到更大的表揚。栗老師卻發了怒,說,「你怎麼可以把解放軍叔叔比喻成蟲與野狗?這是典型的比喻不當。」同字們笑得七零八落,還有歪到桌子底下的。栗老師愈發生氣,憤怒地用黑板擦敲講臺,說,安靜。趙根同學,你站在這裡好好反省一下。趙根委屈極了。為什麼不可以這樣比喻,事實明明就是這樣。再說,蟲與野狗又有什麼不好?
栗老師轉身板書。于志強朝趙根扔來了粉筆頭。很疼。趙根還是第一次被粉筆頭扔。趙根瞪了于志強一眼,只覺得這一堂課真是好慢。往常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趙根沒想到他瞪的這一眼竟然在放學後又惹下禍事。
于志強帶著李小軍與詹貴攔住他,說,「你瞪我幹嗎?」
趙根說,「我沒瞪你。」
于志強說,「你明明就是瞪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啊。敢瞪老子。是不是還想吃屎啊?」
趙根的腦子瞬間就懵了,眼淚差點奪眶而去,一句話就從齒縫裡溜出,「你又不是我的老子。我瞪你,你會死啊?」
於志強大怒,「你丫挺的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吧?」
詹貴推搡趙根,一邊幫腔,「這小子已經忘掉自己吃屎的糗樣了。得讓他長點記性。」
李小軍看看趙根,說,「趙根,你向強哥說聲對不起。」
趙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頓時灰飛煙滅,垂下頭說,「對不起。」
于志強撮掌成刀在趙根頭上一敲,「你對不起你媽。你媽咋生出你這樣沒腦殼的東西?」
于志強還想打,栗老師出來了,上前攔住,說,「不准打人。」
于志強說,「是他先打我的。」
詹貴隨聲應和,「老師,是趙根先打于志強的。大家都看見了。你們說是不是?」
栗老師在趙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不要打架。要講道理。我們要做為四有新人,你說,什麼是四有新人?」
趙根覺得栗老師這輕輕一下比于志強在他頭上敲的那下也不知要疼痛多少倍,眼淚就再也不聽話了,雖然沒哭出聲,但臉上已是稀哩嘩啦一大把,身子劇烈地晃動起來。栗老師愣了,「你這孩子是怎麼了?」
趙根抹淚拔腿想走,耳邊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說,「老師,我剛才看見是他們先動的手。是他們三個打他一個人。」
是周落夜。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
周落夜伸手一指,指向楊凡,補充道,「他也看見了。」
楊凡撓頭,「我沒看見。真沒看見。我剛出來。」
栗老師歎氣,「不管是誰先手,打架就是不對。若是讓教導處發現了,你們都要挨記過處分。我們要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共產主義新人。尤其是趙根同學要注意了,你成績好,更要搞好團結。」
栗老師走了。
于志強哈哈樂著,手搭在趙根肩膀上,「聽見老師說沒?要搞好團結,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于志強想起什麼,一把搡開趙根,躥到已轉身離開的周落夜面前,晃起拳頭,「好啊,破鞋,你給我記住了。」
周落夜翻起白眼,馬上回敬,「你媽不是破鞋,也生不下你。」
這話有點繞,于志強有點不大明白,去看詹貴。詹貴笑出聲,見於志強兇神惡煞的樣子,忙閉嘴。李小軍咧開嘴,「你媽是破鞋,你就是破鞋養的。你爸就是流氓,你爸就可能不是你爸。」
于志強暴怒,朝李小軍臉上就是一巴掌,「閉嘴。」
于志強一拳頭擊出,周落夜往旁邊一跳,好像在跳橡皮筋,夷然不懼,「你動手打人,我報告校長去。」
「你敢?」于志強手指頭點向周落夜的鼻尖,「破鞋,你給我記住,總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周落夜揚起下巴,「我本來就好看。鄉巴佬。我爸是棉紡廠的廠長。教育局的局長與我爸是老同學。你敢欺負我。我就對我爸說,讓我爸對教育局長說,讓你念不成書。」
周落夜尖尖的下巴在陽光裡是雞蛋清。她確實很好看。不過,有點牙尖嘴利,還愛仗勢欺人。廠長就了不起啊?教育局局長就了不起啊?難怪陳小蘭不願意與她玩。趙根把手指頭放入嘴裡嚼,往一邊走開。
周落夜瞥了于志強一眼,挺起胸脯,輕蔑地哼,走了。
于志強看看詹貴,看看李小軍。詹貴不吭聲。李小軍捂著臉上的五根指印,低頭走了。于志強喊,「李小軍,你別走。你走了,老子再不搭理你丫的。」李小軍沒回頭。
趙根走在前頭,周落夜走在後頭。走到東門橋頭,周落夜趕上前說,「別人打你,你怎麼不還手呢?」
趙根吸吸鼻子,「我打不過他們。」
周落夜說,「打不過也得打啊。要不,自己會變成一堆爛狗屎。」
趙根把褲兜裡的石頭扔入河水裡,「你幹嗎幫我?」
周落夜嘻嘻笑,「你媽也是棉紡廠的啊。我見過你媽。你媽叫李桂芝,對不?」
周落夜朝趙根眨眨眼,「我沒說錯吧。我幫了你,你打算怎麼謝我?」
周落夜眯眼笑,腳尖踢出,把橋上的小石頭踢入水裡,踢得又遠又急。她腳上穿的是沒有補丁的涼鞋,腳趾頭白白的。趙根吸口氣。河邊有三三兩兩的洗衣婦人,穿著灰色的衣裳黑色的褲子,腰肢間露出一彎月牙白。陽光落在兩岸綠得發黑的樹林裡,落在倒映出天上雲彩的水面中,落在這些豐腴的肉體上,有著無以言說的瑰麗。她們手中緊握木槌,不斷敲打衣服,在潺潺流水中敲出節奏。這些習慣大嗓門說話的女人,此刻靜默如同水面。圈圈漣漪把一些清涼的液體送入趙根心底。
趙根說,「我沒有錢。」
周落夜驚訝了,「你是用錢來感謝別人的啊?真俗。」
趙根想了想,「那你知道‘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嗎?你如果不知道,我告訴你。算是感謝。」
周落夜笑了,「這還差不多。」
趙根說,「這話說的是韓信。‘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韓信。這十個字,遇韓信的一輩子。」
周落夜叫起來,「那我知道了。一知己說的是蕭何吧。‘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由於蕭何的推薦,韓信被拜為大將軍,做了一番大事業,也由於蕭何的計謀,韓信被呂後殺了。呵呵,我家裡有好多書。你想看嗎?二婦人是誰?漂母算一個,那個對韓信有一飯之恩的洗衣婦人。還有一個是誰?」
趙根沒想周落夜竟然知道得這麼多。
趙根悶悶不樂地說道,「還有一個婦人就你剛才說的呂後。」
周落夜說,「哎,是的,就是呂後。你看我這笨腦袋。趙根。你別問我怎麼知道你叫趙根。反正我知道了。我還知道你爸叫趙國雄,在印刷廠做事。陳小蘭告訴我的。陳小蘭說你老考第一。你真厲害。你教教我吧。趙根,你是想把自己比喻成韓信嗎?你現在也是在忍受胯下之辱?」
趙根不好意思地笑,頓時覺得渾身輕快,自己原來是韓信啊。趙根快活起來,「我沒這樣說。不過,韓信了不起。」趙根在石欄上叉手叉腳地坐,「我也知道你叫周落夜,是從上海來的。你能告訴我上海是什麼樣子嗎?」
「上海啊,也有一條河,叫蘇州河。天濛濛亮的時候,河裡的輪船會嗚嗚地叫。你見過輪船嗎?」
「我在書上見過。蘇州河漂亮嗎?」
「髒死了,也臭死了。沒有這條河好看。」
「那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這裡?」
「我當然喜歡上海啦。每天清晨,馬路邊的點心店、麺店就早早開了門,有賣油條的、賣大餅的,賣生煎饅頭、賣餛飩的、賣陽春麵的總之,什麼都有。這裡什麼都沒有。我都吃膩了稀飯饅頭。我最喜歡吃我們上海的麵包了。」周落夜哭喪起臉,也在欄杆上坐下。
「大餅油條好吃嗎?」趙根小聲地問。
「可好吃了。我們上海人能夠一手攥著自行車把左轉右拐,另一隻手拿油條大餅吃得不亦樂乎。你沒吃過嗎?」
「我沒。」
「那我去買給你吃。我知道你們這哪裡有。不過,味道比起上海要差好遠。」
「我也知道哪裡有。在縣政府那邊的馬路上。好貴。油條要五分錢一根,大餅一毛錢。你說的陽春麵是什麼東西啊?陽春白雪的。」
「就是面。沒有肉片。什麼都沒有,所以叫陽春麵。」周落夜嘻嘻地笑。
「你們上海人吃光面都這麼有講究。」趙根歎口氣,想起母親珍藏在櫃子裡的一個包,那是一個黑色的印有上海字樣的人造革包。李桂芝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把它拿出來,用濕抹布擦乾淨,放在陰涼處晾,還不允許趙根碰。趙根說,「你們上海有我們這裡幾個大啊?」
「我不知道,大約有十七八個,可能是二十幾個。或許更多。周落夜皺起眉,你們這裡只有幾盞紅綠燈。還沒有人管。明明紅燈亮了,大家照樣騎車過去。我們那的紅綠燈可多了,你都數不過來。路口還有很多頭戴小黃帽臂扣紅袖標的阿公阿婆。你若想不遵守交通規則亂穿馬路,他們會拉住你,叫你舉著小紅旗在太陽底下罰站。」
「這麼厲害啊?」趙根吐出舌頭。
「當然,我們上海人可厲害呢。我爸說中央的什麼收入有一半都是我們上海人民做的貢獻。以後,我帶你去看我在上海的家。我家在普陀區。窗外的馬路上有一顆很大的銀杏樹。到現在這個時候,蟬就亂叫。叫得可好聽哪。」
趙根鬱悶了,敢情上海的蟬與這裡的蟬品種也不一樣。
趙根說,「上海這麼好,那你幹嗎要到這裡來?」
周落夜踢踢腿,涼鞋的鞋絆松了,左腳的涼鞋掉下去。周落夜身子一晃,「哎呀,我的鞋。」鞋在水波裡一飄一蕩。趙根把書包往地上一放,「我去撿」,蹭哧蹭哧往土坡下躥。水流看上去很靜,流速並不緩。當趙根翻到橋底,鞋子已飄遠。趙根繞過橋底追著涼鞋跑,眼見那涼鞋越飄越遠就飄到河的中央,自己怎麼都夠不著,一著急,飛快地扒下校服,撲通一下跳入水裡。
趙根的水性並不賴。打小,他就在火車站山坡下的河裡泡。水花濺起。那鞋又遠了幾米。等到趙根好不容易抓住這只鞋子,周落夜下來了,在河邊喊,「趙根,你回來,那裡水深。鞋子我不要了。我叫我爸買新的。」
周落夜不喊,趙根什麼事都沒有。周落夜一喊,趙根覺得腿部一麻,壞事了,腳抽起筋,嘴裡嗆入幾口水,人往下沉,還好有個眉眼初鉸的洗衣婦人見事情不妙,趕緊跳下水,三下兩除二,把趙根弄上岸。周落夜拍著胸口說,「嚇死我了。」
趙根吐出水,把鞋子遞給周落夜,對婦人千恩萬謝。婦人叉起腰,罵道,「打短命的,為了一隻破鞋,命都不要了?害得老娘的衣服都濕透了。」
婦人罵罵咧咧走了。
周落夜吐出舌頭,「你們這裡的女人好凶啊?一口一個老娘。」
趙根喘著氣說,「我們這裡的人心眼好。我們這裡結過婚的女人都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眼角餘光突然瞥見見周落夜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有點不對勁,砰一下,血燒著了,臉通紅,趕緊縮入蘆葦叢,「喂,你把我的衣服扔給我。」
周落夜呸了聲,「我們上海,男男女女還在一個游泳館裡游泳呢。」
趙根慌忙應道,「那是,你們上海,比整個中國都好。」
周落夜拿起趙根的衣服,也不著急扔過去,蹲在一邊看流水。等了半天,趙根變了臉色,喊,「周落夜,你把衣服還我。」
周落夜說,「那你叫我一聲好聽的。」
「周落夜同學。」
「沒一點想像力,虧你還考第一。不行。這個不好聽。」
「落夜同志。」
「太生硬了。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誰與你志同道合來著?」
「那叫你菩薩打的。」趙根說了句當地罵人的俚語,說到「打的」時,壓低聲音。
「你是菩薩管的。」周落夜沒聽懂這話的意思,眉眼裡盡是盈盈笑意。
「你把衣服還我。」趙根扯高聲調,「你不還,我把你推水裡去。」
「哎呀,我好怕啊。」周落夜哈哈大笑,把胸一挺,「你來啊。」
趙根沒轍了,小聲喊,「姑奶奶,求你了。」
你說什麼?我沒聽見。
「我說你是我的姑奶奶。」趙根大聲嚷道,突然覺得讓別人做自己的姑奶奶並不是一件很吃虧的事。周落夜咯吱咯吱地笑,這才心滿意足把衣服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