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根與周落夜一前一後到了水房,攀上穹形房頂。當日用碎磚搭的小房子還在,那兩隻腿上綁了布條的鳥自然不在了。兩人並肩坐下。天地有黛色,四周清明,野花蝴蝶互相追逐。陣陣熱風卷過枝葉。枝葉發出種種細微之聲。只一小會兒,兩人鬢角額頭又是細細密密的汗。周落夜眉尖鼻翼下頜流出一顆顆汗水,好像身體裡藏著一個泉眼。
周落夜用手扇風,皺起眉頭,說,趙根,我熱死了。我們去山坡那邊的樹蔭下吧。
周落夜指的正是那塊在山腰裡的草地。那裡林木葳茂。周落夜耳朵後面的頭髮滴下汗水。趙根想起成語「心有靈犀」,臉色微紅,點頭應了。
下了水房,周落夜自然而然地牽住趙根的手。周落夜的手柔嫩纖細,與蔥一樣。周落夜玩起來這般瘋,手還這麼漂亮,泥土、碎石、河水、樹枝都不能傷害它,甚至陽光也沒有把她的手臂曬得與趙根一般烏黑,想想也真不可思議。趙根的心有點發慌。還好四下無人。山道逶迤曲折,山麓蒼翠欲滴。陽光從頭頂密密匝匝的葉子裡投下一枚枚不同形狀的金幣。輕輕落在地上,發出幽靜的聲響。微風拂去汗水。塵埃在一根根光束中飛舞。四下闃無人聲。周落夜整個人變得晶瑩剔透。腳步沙沙響,僅僅是百把米的距離,這裡恍惚已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與幾百米外的縣城毫不相干的世界。
路在腳下不停地向上,人一點點升高。
趙根啞著嗓子說,「落夜,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一個人的。」
趙根說的是實話,自幾年前他發現了這塊被掩映于灌木與樹林之中的草地後,每年的春夏,他都會在放學後跑去那,獨自躺下,手枕於腦後,或者去看白雲蒼狗,或者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閉上眼睛讓那青草的味道淹沒自己。
青草油綠,沒有一絲雜色,惟有邊緣有幾莖野花,因為樹木的遮蔽,突立著,不隨風搖擺,只是靜靜吐出芬香,吐出一個個甜蜜的夢。
周落夜嫣然,「哎呀呀,你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啊?」
要說見不得人,那還真一些。擺攤老者過世後,趙根終於潛入了那間據說有著盤旋的梯子的圖書館。那裡的書多得令人膽戰心驚,被繩子捆著,一匝匝,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四處掛滿蛛網。嗆鼻的黴味讓趙根有了把它們帶出去的勇氣。這些被印在紙張上的漢字不應該被關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裡成為蠹蟲的食物。趙根胡亂地挑了幾本,把它們夾在褲帶裡,再從搖窗裡翻出去,一口氣奔到那塊草地裡,躺下來,享受著閱讀所帶來的喜悅。
也不僅是喜悅,還有驚心動魄。在一本被撕了封皮作者署名張賢亮的書裡,趙根讀到這樣的句子,「一絲母馬的氣味,都會使我神魂顛倒。」小說裡面關於性的細節比比皆是,弄得趙根神魂顛倒。一隻叫不出名字的小獸跳入心臟,在裡面奔跑嚎叫,然後有十隻,數百隻。趙根面色赤紅,覺得圖書館把這樣的書藏起來也不無道理。那些年,與青山路小學一路之隔的青山路中學抓住了幾個傳看「黃抄」的學生,都馬上給予了開除的處分。所謂「黃抄」,即「黃色手抄本」。趙根沒看過。趙根拿不准手上這本沒封皮的書是否就是傳說中「黃抄」的源頭,想撕碎,又捨不得,思忖許久,把它藏在草地附近的泥洞裡,並用石塊掩上。
兩人並肩前行。
周落夜慢慢露出笑容,「這幾天,你在故意疏遠我哦。你下午去學校,為什麼不先來我家找我呢?我都無聊透了。」
趙根尷尬地笑,沒提李桂芝的禁令。
趙根說,「你知道我們班上栗老師的事嗎?」
周落夜點頭,「我爸說了。」
趙根說,「你爸怎麼說?」
周落夜說,「我爸覺得他很不理智。我爸說,人在世上都是浮萍,聚散離合自有定數,那是強求不得。」
趙根說,「那你是怎麼覺得呢?」
周落夜眯起眼笑,「要是我呀,我把那個女人也殺了。哼。我最討厭這樣的女人。自己有了老公,還要那個什麼紅杏出牆。她以為自己是滿園春色啊?」
趙根沉默了。遠處,火車在吼。吼聲微微。有透明的蜃氣在樹梢閃動。鳥已收住鳴聲,滿山都是蟲兒唧唧之聲。山路開始一點點向下。再拐過幾個彎,穿過幾蓬林子,就要到那草地了。趙根心裡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前面仿佛潛匿著一隻爪牙鋒利的野獸。
天空垂下來。仲夏的綠,在這山林裡綠得沉,綠得酣,綠得觸目生涼。濃綠、淡綠、翠綠、蒼綠、暗綠、淺綠、墨綠、碧綠,層層疊疊,無邊無涯,若大的宇宙此刻被裝入一個綠色的口袋。柏樹、榆樹、杉樹、桉樹、楓樹、槭樹,靜靜地噴灑出一樹樹綠色的光。它們是一隻只皮膚發綠披頭散髮的鬼。
趙根放輕步,蹩著腳,拉著周落夜在灌木叢裡移動,耳朵豎起來。前邊的草叢裡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蟋蟀在摩擦前肢,像豬呼嚕呼嚕啃食物,像兩隻狗在一塊打滾,像一台飽受破損零件折磨低低轟鳴的馬達。
趙根回頭看周落夜,周落夜目光裡透出一絲狐疑。兩人下意識地蹲下身。聲音猝然停止,又兀地響起。這回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在哽咽,聲音斷斷續續,有點耳熟。
「樂天,不能再這樣了。樂天,我們會有報應的。」
趙根抓緊周落夜的手,指甲幾乎要掐入周落夜的皮膚裡。周落夜也一臉愕然。
一個男人的聲音,「十六年了。我對不起你。」
聲音疲憊黯淡,是一塊被生了鏽的鐵。鐵上洇著黃色的水漬。
趙根試圖把周落夜從這個令他不安的地方拖走。周落夜馬上瞪起眼,眼裡有極亮的光,那是像楊凡的小刀一般亮的光。周落夜緩緩搖頭,匍匐身子,一點一點,借助於凹凸起伏的地形,向著那個聲音傳來的地方迅速爬去。她比壁虎爬得還快。趙根愣了下,也爬過去。草木在身體下腹燃燒,手背處有著不可言說的疼。趙根抓住周落夜的手,兩個人互視一眼,一起把眼睛透過斑駁的草葉往前面看去。
草地上的那對男女是禿頭男人與李桂芝。
周落夜的身子仿佛被槍打了,張嘴想叫,趙根下意識把手塞進她嘴裡。周落夜的牙齒落在趙根手上。趙根的臉縮成一小團。趙根搖頭。周落夜眼眶裡一下子湧出大顆大顆的淚水。比石頭還重的淚珠打在趙根手背上,那被草緣鋸齒割傷的手背傳來火燒火燎的痛。趙根的淚也下來了,牙齒咬住嘴唇,咬出血。周落夜的頭往後仰,想擺脫趙根的手。趙根把周落夜摟入懷裡,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周落夜在趙根手臂裡劇烈顫抖。
李桂芝的乳房松鬆軟軟地垂下來,像兩個口袋。她在哭,淚水漣漣。
禿頭男人坐在李桂芝後面,腰間突出一圈贅肉,說,「你與他離婚吧,我帶你回上海。」
李桂芝在搖頭,拼命地搖頭,「樂天,我不能再捅他一刀了。不能了。老天爺在看著的。」
禿頭男人說,「桂芝,這不是對得起或者對不起的問題。」
桂芝的身子被草木映得發綠。她猛地站起身,手忙腳亂往身上套衣服,去擦臉上的淚,「你別說了,我還有孩子。」
禿頭男人說,「我見過他,我會當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與落夜很處得來,或許這是老天爺的謄顧。」
李桂芝的身子僵住了,低低地叫,「樂天,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禿頭男人也起身穿衣,「桂芝,你給我一句實話,那孩子是不是我的?我怎麼聽人說他是我的孩子?還有,他的眉眼與我年輕時候很像啊。」
李桂芝擼掉鼻涕,回轉身,怔怔地看著禿頭男人,牙齒在打戰,眼神裡有驚懼,好像有一把刀子捅入了心臟,終於靜默,神情裡有了一絲莊嚴。
李桂芝一字一字地說道,「不是你的。你別妄想。」
禿頭男人神色黯然,「桂芝,跟我走吧。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的,我都會愛他。」
李桂芝拍開禿頭男人的手,眼裡又湧出淚水,手指在衣襟上胡亂扣著,「你死了這條心吧。這是最後一次。我以後不會再與你怎麼了。不會的。我會與他過完這一輩子的。我欠他的太多。」
禿頭男人叫起來,「可你愛的是我。」
李桂芝沒再說話,蹌踉著往外奔,在穿過灌木叢時,幾乎被土坡絆倒。禿頭男人喊了聲桂芝,飛速追出。一時間,萬物寂靜,時間亦化作虛無,惟有兩個少年驚駭的互相注視的目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落夜終於清醒過來,擺脫趙根的手,毫不留情地把趙根往外一推,「放開我。」
趙根滾落一邊。周落夜掙扎著爬起身,雙膝跪倒,慟哭出聲。一邊哭,一邊罵。也不知道周落夜從哪裡學來這麼多惡毒的詞語,有的是趙根聽得懂的,有的是聽不大懂的,它們從周落夜嘴裡跳出來,撕扯著趙根腦子裡的神經。
趙根心裡已是百萬丈高的浪,這浪裡還包裹著大木、泥沙、土石、死去的魚的屍體。骨頭碎了。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好玩。趙根在心裡對自己說,反復地說。額頭出了血,血是微甜的,是微鹹的。趙根用手指頭蘸了一點血,放入嘴裡,用舌尖分辨它的味道。周落夜的脊背弓出一個斷了的弧,一顫一顫,手臂支撐在草地上,手指抓入泥土中。巨大的悲傷滔天而來,把她細瘦的腰往下壓。天空在她脊背上,好像一盞綠茵茵的微弱的火。
趙根對自己說,我什麼都沒看見。我是在做夢。
趙根閉上眼,等他再次睜開時,周落夜已經不見了蹤跡。
趙根的鼻涕流出來,心一寒,飛快地爬起身,喊,落夜。
樹木把他的聲音撕成千萬根細細的飄帶。
山川丘陵以及遠方的火車在他心中齊齊發出轟鳴。趙根登上山坡,雙掌合在嘴邊,對著四面八方大聲地喊。太陽在山的肩頭,隨著圍攏過來淡褐色的微絳色的雲片,一飄一墜。那山崗終究是承受不住那鮮紅的光,在悄無聲息地熔化,顏色一點點暗下去。灰暗色的火車從已經被收割了的甘蔗田中央駛過。遠遠近近的房子,遠遠近近的人是這般不真實,不可信。夕陽下,煥發出一種腥紅色的光的縣城被暮色一點點吹薄。也就是一眨眼,那雲已生出無數,是一大團墨水,不住地起伏,越來越多,在天地間拉出一層灰幔。黑,鍋底一般的黑,突然倒扣,鍋灰簌簌落下。那太陽好像是雞蛋黃,被某種東西一口吞入嘴裡。
趙根迅速地跑,跑下一個丘陵,跑上一個山坡。落夜不見了。落夜上哪了呢?或者說,下午的一切,包括栗老師的死,都是自己的一個夢?
趙根覺得喘不過氣來。那灰色的幔突然裂開了一條縫。那明亮的閃光好像是落夜的眼神。風橫掃,鐵軌兩邊的房子似乎在搖擺。天地間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這咆哮是如此興奮。一道道長長寬寬Z字形的閃電徹底撕裂了天穹。碎片跌下。豆大的,比冰雹還大的雨點兇狠地砸在趙根臉上。下雨了。暴雨如注。天地為之傾覆。萬千火蛇於天地間奔走,發出尖利的呼嘯,將整個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
趙根在雨中奔走。雨水潑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趙根對自己說,這雨下瘋了。
雨像一匹匹白色的馬。風騎在馬背上。馬咆哮疾走。
還好,這是夏日的暴雨,再怎麼肆虐,也只是幾分幾秒鐘的事。十幾分鐘後,雷聲小了,那馬的身形在空氣淡淡隱去。雨雖在下,也下得密,已少了那份戾氣。萬物漸漸顯出明亮純淨的光澤。那草綠得簡直不是人間該有的顏色。趙根籲出一口長氣,心情慢慢鎮定。也許周落夜早已回了家。
趙根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深一腳淺一腳。到家門口時,趙根看見父親披著蓑戴著笠在屋頂忙活。趙國雄的身子比天空還要高。趙根喊了聲爸,打了一個噴嚏。趙國雄回身,點點頭,又繼續忙活。徐守義的女兒徐明玉從屋裡探出頭,神態頗為親呢地喊,「趙根,你被雨淋濕成這樣了啊,快回去換衣服。等會,過來。我找你有點事。」
趙根愣了下,應了聲。
李桂芝彎著腰在屋內忙忙碌碌。雨沿著屋檀房梁滴下,滴在滿屋大大小小的水桶與臉盆裡,發出玉石相互敲擊的清脆聲。廚房灶臺上還擱著一碗雞蛋。大約有七八個。趙根咳嗽一聲。李桂芝起身瞟了趙根一眼,「你死去哪了?還不快換衣服。對了,等會你記得去隔壁徐守義一趟。」
趙根沒看出媽媽與往日有什麼不同。也許自己真的是在做夢。這夢未免也太嚇人了一點。
趙根沒吭聲。李桂芝把碗擱入廚櫃,補充道,「明年,徐明金也要參加升初中的考試。明義想請你輔導一下她妹。」
趙根哦了聲,任由鼻涕流到唇上。趙根這還是被雨淋濕了第一次沒挨媽媽的打。趙根回了房,站在五斗櫥前,除去身上的濕衣服。櫥前有一小塊鏡子。鏡子裡是一個眼睛裡有幽幽火焰的少年。趙根想起禿頭男人身上那一堆堆臃腫的肉。這麼難看的男人咋生得出周落夜這樣好看的女兒呢?真奇怪。趙根反復地想,想這三個字「真奇怪」,它裡面都藏著什麼東西呢?窗外的雨一滴追趕著一滴,扯出一根白白細細的線。籬笆下仿佛蹲著一個哀哀哭泣的女孩兒。趙根眨眨眼,女孩兒不見了。那是一個白色的並不存在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