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八

國慶日到了。街上都是人。無法理解哪來這麼多人。也沒法想像這幾條擁擠的街道可以裝得下這麼多的人。人消失在人群裡。互相擠壓。人成了怪物。方的圓的扁的長的寬的三角形的圓錐狀的……被攪拌在一塊。私人商鋪的店主們把貨物搬到了路邊,在人流裡大聲吆喝。一個擺攤賣襪子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掛著喇叭,肢體節奏強烈,每隔幾秒鐘,全身開始顫動,灰暗的臉被汗水浸透了。這無疑是他的節日。惟有在此日,縣裡的城管隊員才不會掀翻他的鋼絲床。穿白色禮服的少年軍樂隊敲著鼓排出方陣繞縣主要街道走來走去,走到大門口插有數十根彩旗的縣政府門口,軍樂聲更是激烈。推銷福利彩票的小車緩緩開來。喇叭聲震耳欲聾。人人歡呼呐喊,隨意吐痰。各種各樣聲音匯成一個個巨大的浪頭。

往日冷清的百貨商場人山人海。多半是一些污穢的臉龐。他們來自附近的縣城與鄉鎮,穿著剪裁拙劣顏色鮮豔的衣裳,在寬大的木櫃檯前擠來擠去,對著大螢幕的彩電、全自動洗衣機,指指點點,並不時興奮地拍出一疊鈔票。也惟有此日,他們才如此驕傲。但當他們不小心碰到一個畫著濃妝穿著短裙的少女的胳膊,那把黑髮染黃的少女尖著嗓子罵鄉巴佬瞎了眼的時候,他們臉上又迅速堆起昔日謙卑的笑容。

空氣中充斥著嗆鼻的味道。孩子們拿著廉價玩具衝鋒槍對著人群、射擊。光膀子的少年叼著煙斜靠在門口的梧桐樹前看著在服裝專賣店裡買衣服的女人若有所思。幾個頭上抹發臘西裝革履行色匆匆的南方男人,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疲憊、厭惡與無奈。在路與路的中間,違章搭建的簡陋小店掙扎著從牆體間擠出。店後的巷子愈發顯得陰涼。偶爾能看見幾個坐在小椅子上漠然地望著來往人群的老人。蒼蠅落在他們身上。穿棉睡衣光腳趿著拖鞋的婦女走到巷口看了看,又縮回身。

在縣人民廣場,一年一度的公審大會如期舉行。數十名犯人被肩挎鋼槍的戰士反剪雙手站成兩排。人們包圍著他們。犯人胸前掛著牌子,牌子上著罪名與姓名,姓名上劃著黑叉。有的犯人挺胸,有的犯人垂頭,有的犯人若沒有戰士拎著,只怕會馬上癱如爛泥。主要是青壯,也有白髮蒼蒼的老頭。還有幾個女人。女人不剃光頭。其中一個最漂亮的女人比較冤枉,是糧站的會計,領導一向把她當支票使用,後來查帳,出現十幾萬虧空,沒人負責,就只好斃掉她。那面目和善鬢髮稀疏的老頭兒居然是強姦犯。老頭兒在一家工廠守門,老拿花花綠綠的糖果騙小女孩子。朝向廣場的窗戶大部分是開著,探出一個個腦袋。為了能看見犯人的樣子,一些少年爬上電線杆。

員警在維持秩序。人們在交換意見。一些人義憤填膺,一些人唏噓不已。一些人說那漂亮女人咋這樣老實?太冤枉了。太浪費資源了。一些人說那老頭也真是爽死了。一些人說這群傻瓜既然橫豎是死咋不去幹掉幾個貪官污吏咱們老百姓也好替他燒起一柱香。一些人說,知道不?斃了他們後,那拿手術刀的醫生都要忙活一陣了。一些人感歎這些死有餘辜的人渣總算可以為人民做點貢獻。

栗老師也在這些犯人裡。因為剃了光頭,趙根差點認不出。栗老師的腦袋幾乎縮進肩膀裡,鼻涕邋遢,一點也沒有朝學生扔粉筆頭的勁頭了。趙根仔細地看栗老師的臉。栗老師直著眉,眼睛直勾勾,眼裡有血絲。表情從他臉上溜走了。只剩下與石灰一樣僵硬的白。

趙根看見了于志強。于志強與詹貴、楊凡坐在廣場東邊高高的石階上,手裡都挾著煙。他們抽煙的樣子真古怪。詹貴還用手摳鼻子。指甲一彈,一塊塊鼻屎飛向馬路。詹貴與于志強都上了縣一中,但沒與趙根同班。詹貴是憑本事考上的。于志強是高價生,是那種向學校交一萬五千塊錢就可以進來的學生。于志強的大姨夫是縣一中的教導主任。于志強考得再差,也能夠進來。楊凡上了縣三中。那是一個糟透了的學校。那裡的男生整日打街機,那裡的女生每天忙著談戀愛。一年沒幾個人能考上大學。楊凡手中拿著一盒圖釘,隔一會兒,便抓起一把圖釘朝人群扔去,嘴裡怪笑不停。趙根低頭看看腳,腳下沒有圖釘。楊凡膽子真大,這樣肆無忌憚,也不怕被人追著打。趙根避開他們,拐進菜市場邊上的一條巷子。巷子裡汙跡斑斑,隨處可見菜葉、垃圾甚至糞便,污水四溢。趙根小心地走著。

趙根在初一一班。周落夜在三班,與詹貴同班。于志強在六班。

趙根遇見過幾次周落夜,周落夜仿佛沒看見他,頭髮蓋著臉龐,貼住牆壁,勾著頭走過去,好像從不認識趙根,好像整個世界與她沒有任何關係。

周落夜瘦了,尖尖的下頜更加尖了。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小小的身影。

趙根心裡異常難受。他很想問問周落夜那天下午她到底看見了什麼?是不是他看花了眼?還有,後來她上哪了?趙根知道自己不可能鼓得起這種勇氣。

一大片蓋著魚鱗瓦的老房子,在巷子裡密密麻麻擠成一撮,很窄,兩個胖一點的人相遇,其中一個得斂聲屏氣收起肚皮側過身去。外面那麼大的陽光沉不進巷子,浮在上空,恍若一個巨大的泛著白色泡沫的夢。幾幢二層樓的單門獨院人家的磚牆上爬著枝藤千枝百繞的爬山虎,綠意森然,映得眼鼻發綠。

趙根在巷子裡跳著走,從一塊石頭跳往另一塊石頭。一切都靜悄悄。是的,靜悄悄。那些刺耳的聲響被在古老的巷子緩慢沉澱下來的時間所拒絕。巷子長長短短寬寬窄窄曲曲直直,也縱,也橫,互相交錯,似那密密的蛛網匍匐吮吸著大地最深處的甘液。這裡的每塊磚每片瓦每一扇烏黑的木門都藏著已經被世人遺忘了的故事。幾十年前,這裡是「花巷」,抹著眉毛抹著胭脂的女人們午時才慵懶地下了床,往那一塊塊麻石結起的下水溝裡潑掉洗臉水,然後往門楣上掛起紅燈籠,站在木門口嗑著葵花籽兒,隨意地閒扯攀談。間或去隔壁賣煎餅的攤位上,買來一塊烤得焦黃的餅,捧在手上小心地吹,細細地咬著,眉宇間有淡淡的笑。若再往前溯上一百年,這裡是一位姓王的大家族的棲居地。那是位曾位於三公的朝廷宰相,立德立功立言,至今仍然能在這個縣城的各處見到他的筆墨與畫像,三綹長須,面目威嚴。他寫下的絕妙好辭讓一代代的人們反復傳誦。

趙根低頭鑽過一個青磚砌就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這裡是王氏家族的祠堂。堂前有兩株龍柏,皆水桶粗細,針葉密密地生,並以某種姿勢朝一個方向扭曲。樹幹斜斜向上,撐住那一片蔚藍的天。祠堂已經廢舊,依稀能看見昔日堂屋、東西廂舍、正殿的痕跡。祠堂門口的青石階上鋪著碎石、枯草與小孩子的糞便。這是王氏族人祭祀祖先處。他們在這裡點燃香火,在諸多牌位前跪下,虔誠地奉上酒肴,祈求先人保佑。因為這種共同的祭祀,活著的人便與死去的人得到溝通,得以親近認同。他們在這裡宣讀宗規祖訓,執行族規家法。這些族約宗規的內容遍佈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要忠君、要孝親、要祭祖、要禁賭、要禁邪、要節儉、要和睦宗族、要合乎禮教,不得姦淫誨盜,不得殺人放火。若有觸犯者,或罰銀或拷打或處死。這些內容還被刻石立碑於祠堂內。

石碑今日已難尋蹤跡。趙根沿著樹幹攀上祠堂草色青青的門樓,繞牆垣走上屋頂。能看見祠堂內部穿鬥式木構架、木石混合的簷柱,以及八字牆上細膩的磚雕。上面有煙薰火燎的痕跡。幾年前的一場大火讓在這裡棲居的人們四散而去。他們多半不姓王。歲月早已讓王氏族人悄然泯矣。

風吹雨打,斜陽草樹,尋常巷陌。趙根在翹起來的屋簷上躺下身。簷角在飛。一隻鳥在不遠處的屋脊上對著天空叫。天空真美,氣息氤氳。惟有蒼穹永不改其容顏。趙根的身心慢慢鬆弛,萬丈喧囂皆已化作虛無。趙根閉上眼,緩緩睡去。無常本是常;無相即是相。時間從他身下微微流過。

趙根是被聲音驚醒的。幾個熟悉的聲音。是于志強。于志強說,「交個朋友吧。」

趙根側過身,歪過頭,心突地跳起來,差點跳出了嗓子眼。

在祠堂的門口,于志強站一隻手撐在龍柏樹上,另一隻手拿著煙。楊凡與詹貴各站在一邊,呈品字形包圍著穿白色連衣裙的周落夜。周落夜靠著樹幹,在喊,「讓開。」

于志強嘿嘿地笑,在樹上摁滅煙頭,雙手按在樹上,把一口煙霧噴在周落夜的臉上。周落夜厭惡地扭過頭。于志強說,「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姓周吧?我們小學就是同學。不記得了?青山路小學。現在我們又都在縣一中。這麼有緣份。你說是不?」

周落夜在於志強胸口搡了一把,「你再不讓,我喊人了。」

于志強說,「你喊啊。是喊你那個姓趙的情哥哥吧?老子遲早會揍他一頓,把他打成……」于志強哽住了,去看詹貴。詹貴補充,「打成外星人。」

于志強笑了,「對,就是外星人,《科學探索》裡的外星人,眼睛比臉大,嘴巴比拳頭大。」

周落夜攥緊拳頭,身子發抖,大喊,「讓開。」

于志強瞟一眼詹貴說,「我偏不讓。你能拿我怎麼著?」

周落夜說,「我喊流氓了。」

于志強說,「你喊啊。」

周落夜張口大叫,「流氓。」

于志強樂了,說,「詹貴,她罵俺是流氓呢。流氓應該是什麼樣的?」

詹貴雙唇撮尖,嘴湊至於志強耳邊嘀咕。于強大樂,在詹貴肩膀上捶了一拳,轉過臉,上上下下地看周落夜,「喂,我說小妞,要不,你親我一下,我放你走。」

于志強噘嘴。周落夜掄起巴掌。

於志強大怒,「破鞋」。伸手去拽周落夜的頭髮。周落夜貓腰鑽出於志強的胳膊。詹貴伸腿。周落夜前僕。于志強抓住周落夜後衣領。連衣裙「嗤」的輕響,被撕成兩半。周落夜身上一半。於志強手上一半。周落夜身上那一半垂落在地,雪白的肌膚以及那白色的平角內褲暴露無遺。周落夜的額頭撞在石階上,滲出血,哇一下,眼淚湧出,身子蜷縮,手下意識抓起破爛的裙子,掩住胸口。

這幾下動作兔起鶻落。于志強、詹貴愣了。楊凡大叫一聲,「快跑」。撒丫子飛奔。詹貴跟上。于志強變了臉色,兩腿戰戰兢兢,猛一把甩掉手中的破裙,扭身亦匆匆狂奔。

趙根這才啊地叫出聲,身子失去平衡,手往簷角一扳。瓦片碎了幾塊。

周落夜的哭聲撕心裂肺。淚水弄皺了她的臉。

趙根手裡捏出汗,心弦繃緊,胸膛裡有十隻貓爪在抓,想下去,拿不定主意。自己並不受周落夜歡迎。這時候下去,恐怕更不合適,眼見周落夜縮成一小團白色的身子,脖頸發硬,抬眼望望,四周並無晾曬衣物的人家,想半天,屈身褪去外衣長褲,揀了塊瓦片裹住,朝周落夜扔去。周落夜抬頭,顫聲喊了句,「誰?」

趙根哈下腰。周落夜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指尖在觸及衣物時又飛快地縮回手,繼續喊,「誰在那?」過了一會兒,周落夜的喊聲略鎮定了些,「再不吭聲,我叫員警了。」趙根還是沒吭聲。天空明亮澄淨,陽光落在臉上,有點兒像貓的舌頭。趙根眯眼。周落夜咬住嘴唇,小心翼翼地拿起衣服,終於飛快地套上身,又把碎了的裙子撿起來,在手中揉成一團,站起來,喊,「誰躲在那?」趙根屏住氣息,身子盡可能伏低,不敢動彈。碎了的瓦片下有一枚銅錢,上面有泥土、鏽跡。趙根抓起它,用掌心拭去污垢,上面有四個字,大唐鎮庫。一隻黑色的貓跳過前面房屋的脊,在屋脊最頂端伸了一個長長的雜耍似的懶腰。能聽見血液在身體裡流動的聲音。瓦片一張張疊著,前一張瓦疊著上一張瓦又被後一張瓦覆蓋。它們互相擁擠,擠成了一片黑色的河流。被陽光曬熱的瓦片烙得脊背發麻。趙根悄悄翻轉身,讓脅骨舒緩因為壓迫帶來的不適,朝簷下望。周落夜已經不在了。

趙根籲出一口氣,搖搖晃晃站起身。愣了。血液在頭頂凝結了。

穿著男裝的周落夜站在門樓上,眼睛直勾勾的,身子在哆嗦。

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條短褲的趙根手足失措,結巴了,「我,我,我……我在這裡睡覺來著。」

周落夜甩掉手中的裙,解扣,就想脫掉衣服,腳下歪倒,人從門樓上摔下。這下摔得可不輕,悶哼,就爬不起來。

趙根大驚失色,叫道,「落夜。」團身溜下屋簷,躥過牆垣,跳下門樓。周落夜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啪一下推開他的手,尖聲叫道,「別碰我。」趙根訕訕縮手。周落夜呻吟著,抓住門邊的石牌坊,抖抖索索攙起自己的半邊身子,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趙根小聲說,「你的頭在流血。」

周落夜瞪他一眼。

趙根說,「我送你去醫院吧。」

周落夜眼眶紅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滾開點。」

周落夜嚶嚶地哭,拖著腿一瘸一拐往門樓處走去。淡淡陽光穿過屋脊、構柱、簷柱,在青石磚間撒下點點斑綠。那寸許長的草在周落夜腳下。周落夜的影子長長地拖下,也拖在趙根身上。趙根打了個寒顫。把手中的大唐鎮庫放在嘴裡嚼。一股生冷的鐵銹味進入口腔進入舌底進入喉嚨進入肝臟進入四肢百骸。骨頭好像變成了黃連,又澀又苦。

巷子口傳來腳步聲,是一個形容猥瑣的男人,眼睛、鼻子、嘴古怪地蹩成一團,雙手束在袖子裡,嘴裡小聲哼哼:

俏冤家。近前來。與你罰一個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樂一刻。還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拼得個做鬼風流也。別的閒話兒都丟開手。

男人頭左搖右擺,曲調卻難聽得緊。男人的背影與周落夜的背影一前一後消失在巷口。趙根呆呆地望著,彎腰摸起周落夜扔在地上的碎裙,捧在胸口,眼裡慢慢地滾下一顆淚。

趙根咽下口裡的沙與土,回了家。

李桂芝見穿著短褲回家的趙根,眼裡濺出火,「你去哪玩了?」

趙根沒解釋。沒等李桂芝發話,直挺挺地跪下。說謊是困難的,不說謊也是困難的。

李桂芝傷心地落下淚,「你是不是去河裡玩水,被水沖走了衣服?你知不知道一件衣服要多少錢?你爸你媽掙幾個錢有多麼難?」

李桂芝的巴掌打在趙根臉上。趙根始終一言不發,任母親的巴掌把自己的臉打腫。暴怒的李桂芝終於把碗摔在趙根頭上。

李桂芝說,「你啞巴了?」

趙根聽見心裡有風馳電掣的喊叫,卻聽不清這喊聲的內容。會與周落夜有關嗎?趙根摸了一下頭,把沾了血的指頭放入嘴裡。血是甜的。血也是鹹的。趙根對自己說。

趙根並不認為媽媽的懲罰錯了。衣服是要花錢買的。頭上的傷口遲早會癒合的。

這天晚上,趙國雄用棉花與碘酒為趙根清洗了傷口。趙國雄的手在發顫。趙國雄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目光淒涼。他又喝了那種用酒精勾兌的酒,喝了不少。月光飄入屋內,在地上靜靜燃燒。趙根嗅到從父親體內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酒精味。趙根的鼻子發酸,躺在床上,看著逐漸在黑暗沉下來的天花板,腦袋裡一片空白。那是比頭上藥棉還要輕的白。當父親掩上房門出去後,趙根睜大眼,慢慢地抓起床頭一套父親年輕時穿過的衣服。那是父親擱下的。趙根把臉埋入衣物裡輕聲抽泣。趙根說,「對不起。爸爸。」

夜晚真黑啊。

幾天後,趙根的衣物出現在後窗臺上,整整齊齊疊著,已經被洗乾淨了。

李桂芝詫異了,「怎麼回事?」

趙根還是一句話也沒說。能說什麼呢?隔了幾日,趙根在一個石頭遮蔽的洞裡,取出禿頭男人送的筆記本與鋼筆,以及用個小塑膠袋裝著的那被扯碎的衣裙,把它們送回周落夜家的後窗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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