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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然、伊然,你這人是怎麼了,傻呆呆的,都五點半了也不知道吃飯。給,快趁熱吃了。」白靈靈邊說著邊遞過來一個盛著熱餛飩的飯盆給伊然,接著說道:「我前幾天跟你說的那事,你想好了沒有。男方的條件真不錯,是獨生子。父母都是退休工人,雖說單位不景氣,可也能給開倆吃飯錢,沒有拖累。他自己開了個小布店,精打細算的挺能幹,錢也賺了不少。人,我也親眼看過了,身體強壯,長的精神,脾氣好。這幾年要不是光忙活著賺錢,孩子早抱上了。」
白靈靈看著伊然那沒有表情的臉繼續說:「他呀,認識你,偷著看過你好幾次了,早就跟我說了,即使是比你小兩歲,他也願意。我看你還是見一見吧。」白靈靈勸她。
伊然知道白靈靈是為她好,不願意看著她都三十好幾了還一個人在瞎混。平心而論,就她目前的條件而言,能找到這種人家就很不錯了。可是,說不出為什麼,一提到自己的終身大事總是很傷感,覺著自已的情感特別像一口被棄之多年不用的枯井,裡面長滿了苔鮮、荒草,即便偶爾有幾隻小昆蟲爬過,也無法改變那種深深的憂傷。
有時,她又幻想著自己變成了一幢嶄新的小木屋,雪白的四壁、漂亮的門窗,還有那灑滿庭院的陽光和芳香四溢的鮮花嫩草,都在靜靜地等待著……
等待什麼?她心裡很清楚,只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吧了。想到此,不願再難為白靈靈,順從地點了點頭。
六點鐘了。伊然抹了抹嘴,放下飯盆,拿起了撮子、掃把。終於大廳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在掃著地。
她手裡在機械地幹著每天必幹的活兒,腦子裡卻像個裝滿了青菜水果的大筐,不停地拿出來裝進去,沉重的讓她有些窒息。「唉」她長歎一口氣接著想:爸爸媽媽的愛都被歲月無情地斬斷了。這種愛就像一幀幀美麗的圖畫,永遠掛在心上,每一次重溫都是那麼甜蜜。可是,在她的心靈深處還藏著另一種愛,即使是那麼地濃烈熾熱也無法示人,就像一根火柴,想一次就會在心裡劃痛一次,落下永遠抹不去的傷疤。有些時候,伊然覺著自己像只貪吃的猴子,儘管藤蔓上長滿了刺,還是無法遏制住對鮮果的想往。出獄快兩年了,在夢裡與他相遇過千百次,無論用什麼方式不管在哪裡相遇,夢醒之後她都會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在現實中卻一次也沒見過。
她仿佛變成了一條小路,不論春夏秋冬,也不論颳風下雨,都在靜靜地、不知疲倦地等候著那個行者。如今,她的心路長滿了野草,破敗得千瘡百孔,她不得不承認,告別過去的時候到了。她告誡著自己,自己還很年輕,前面的路還很長。尤其想到對喬愛愛所做的承諾,想必他們早就成親了。但是,她的大腦還是失控地拒絕她的命令,一次次地浮現出她出獄時與鐘亦鳴做最後一次談話的情景。
伊然躺在床上,清清楚楚地聽到監獄角樓上的鐘聲從一點敲到五點,幾乎一夜沒有合眼。等到她有些迷迷糊糊時,也該起床了。今天是她出獄的日子,她雙手撫摸著這睡了五年的木板床,有種複雜的感覺。是欣喜?是感慨?其實兩樣都有。自從她被鐘亦鳴從禁閉室裡救出來以後,真像是只受了驚嚇的兔子,時刻豎著雙長耳朵,夾著尾巴小小心心地渡過每一天。只有當夜幕來臨,把自己放到了床上,才敢大喘一口氣。她更加想念在獄外的馬仁花和白靈靈,更加想往那沒有恐懼有大把自由的獄外生活。
她終於熬到了出獄這一天。大清早一起床,她像只臨飛的喜鵲,高興地哼唱著歌。
「0136,早飯後到辦公室來一下。」一個獄警進來通知伊然。
「是」伊然恭恭敬敬地應到。
鐘亦鳴接到通知與喬愛愛一道去省黨校學習班學習。這是他們將再次被提拔的前兆。今天開學,按理昨天就得動身去省裡報導,可是他知道伊然今天出獄,他不想放過這個最後話別的機會。五年來,伊然的點點滴滴就像一場電影在他的腦海裡過了無數遍,想抹都抹不掉。昨天,他胡亂找了個藉口將喬愛愛先打發去了省裡,自己多留了半天,打算把伊然的事辦完後馬上去省裡參加開學典禮。
「報告政委。」伊然向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鐘亦鳴大聲地報到。
「好,坐下吧。」鐘亦鳴想了一夜的話,現在竟一句也說不出來了。他不想說教,他知道伊然不需要。隔了好一會兒,他才又說:「伊然,今天下午你就出獄了,你有什麼打算?」聽說你家的住房作為賠償給了被害人家屬。你出去後住哪兒?怎麼生活呀?」他有太多的擔心。
伊然真的很感激鐘亦鳴對她的關心和愛護。每當她有困難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就會幫助她。
「伊然,伊然你在聽我說嗎?」他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和打算。
「哦,我在聽。」伊然的思緒飄了回來,「政委,你不用擔心,馬仁花和白靈靈給我找了個臨時工作,我住她們那兒,不會有事的。」伊然紅著眼圈說。
他看著眼前的她,突然有種割捨不下的感覺,他腦子裡很亂,想對她說點什麼,可是,想來想去都是些廢話,索性什麼也不說。他緊緊盯著她看著、看著,眼裡跳躍著一種異樣的光彩,好像要將她永遠留在心裡一樣。伊然被他看得低下了頭,一抹晚霞的火紅隱現在酒窩處。
「政委,我、我會……我會很想念你。」她羞怯地說。
他聽到停在院子裡的吉普車又在鳴喇叭,知道必須走了。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伊然:「拿著,你出獄後一定很難,一定要把自己照顧好,千萬不要再出什麼問題。伊然,別忘了,有什麼困難就來找我,記住,我們永遠是朋友。這個信封後面有我的手機號和家裡的電話號碼,千萬要收好,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她剛要打開信看。」
「回去以後再看。」他趕緊說。
目送他坐著車出了監獄的大門,伊然迫不急待地跑回囚室,打開了信封。信封裡面是一封信和三千元錢。她展開信:
伊然:
時間過的真快,一晃就是五年。我說這話似乎有些殘忍,這五年畢竟是你失去自由的五年,對你而言應該是度日如年才對。
長久以來我始終認為,監獄是個囚禁幽靈與魔鬼的地方。淫蕩、邪惡、猙獰、猥瑣,像滴著污水的麻繩纏繞在一起,窒息著這裡的一切。然而,你的出現就像一縷溫柔的春風撫平了突兀的罪惡,向死亡述說著生命的寶貴,向黑暗描繪著光明的嫵媚,向世人揭示出人性的真諦是真、善、美。
伊然,你知道嗎?這五年是我一生中最為珍貴的五年。每天面對你,我都會有新的感慨,面對每天的你,我都會產生新的驚奇。你柔弱外表下的內裡蘊藏著一顆堅強、寬厚、溫柔的心,這顆心曾經征服了彪悍、潑野的老罪犯,曾經救助過脆弱無助的新犯人,也曾經感動過許許多多的人……
五年來,我親眼看著你強忍著淚水舔食淨滴血的傷口,從各種各樣的苦難中頑強地走了過來,你在一次次給眾人意想不到的驚奇的同時,也深深地打動了我。我一次次被你震撼、被你感動,你是我所見過的最與眾不同的女孩兒。有時我真有些懷疑,你究竟是不是囚犯?
你知道嗎?最讓我不能忘的,是你雙眼中永遠燃燒著希望的火焰;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你那雙驚恐不安,孤苦無助的眼神。你受重傷住醫院,你遭誣陷進小號都讓我心痛不已……今天你就要出獄了,按理我應該為你高興,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竟然有一千個不放心,一萬個心不安,真想親手將你安置好……可是,我今天就要走了,去省黨校學習三個月,回來後工作可能也要變動,實在無法再幫你。
伊然,你在我眼前晃動了五年,1800多個日日夜夜呀,突然沒有了你,我會很想念……
法院將你家的房子判給你繼父家作了賠償,你沒有地方住沒有親人又身無分文,我實在不放心,這三千元錢你先用著……,千萬要小心不要被壞人騙了,我把手機號留給你,有困難就給我打電話,切記。
你永遠的朋友鐘亦鳴
1999年10月29日寫於深夜12點
鐘亦鳴寫這封信大費周章。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在女性面前說過任何奉承的話。這不僅是因為他不會說恭維話,更因為他是個極驕傲的人。可是,伊然這個女犯人卻將他的自尊心擊垮了,他無法不表達自己的欣佩、仰慕和渴望了。渴望什麼?他不敢直說,因為他直到目前也無法知道伊然的想法。他們沒有溝通的條件,最讓他痛苦的是,他們已經沒有溝通的時間了。他實在捨不得伊然從此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他感覺到一種朦朦朧朧的東西在心裡湧動著,撕扯著他的身體與靈魂。他決定低下高傲的頭給伊然寫這封信,將說不出口的言語和無法表達的情感都在信裡說明白,與伊然建立起聯繫。
伊然沒想到她最敬重的鐘政委能給她寫這麼封信,感動的眼淚像被陽光融化了的冰淩,劈哩啪啦滾落下來。她真想放聲大哭,讓憋屈的心好受一點,可是喉嚨裡面像著了一把火,燒炙的張不開口,只有嗚咽的份。她將鐘亦鳴的信緊緊地、緊緊地捂在胸口,就像揣著一顆心。
監獄的大鐵門第二次在伊然的身後「嘭」地一聲關閉了,將伊然歸還給了大自然。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絲響動,只能聽得見自己強有力的心跳聲。她睜大了雙眼,僵直地站在馬路當央足足有十幾秒鐘的時間……遠處,成群的蜜蜂嗡嗡叫著飛過來,煸動著透明的羽翼,在她的頭上盤旋著,爾後向著更遠處飛去;大道兩旁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莊稼,吐著穗的玉米、揚著花的高梁,長滿了嫩豆夾的大豆稞……輕風舞來,火紅的海推著飄黃的浪,一波一波蕩漾開去,就像神奇的多米諾骨牌;廣褒無垠的天上,輕描淡寫地飄著幾片薄紗似的白雲,真像一塊團起來又散開去的藍綢巾;在天與地相連的盡頭,謎一樣的山巒在幾近夕陽的照耀下發出黛的色彩。
伊然驚奇地望著眼前這被遺望了整整五年的世界,遲疑地看著、呆呆地等待著、等待著……突然,她伸出雙手向天,大聲喊了起來,:「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
她緊緊抓住重新掛回到脖子上的金項鍊,聳了聳背在身後的那把小提琴,另外一隻手輕輕地捂著上衣口袋,那裡面裝著鐘亦鳴的信……
「伊然,心情不錯嗎。你今天出獄,我特意等在此為你送行。」路旁停著一輛白色桑塔那,聲音從那裡飄過來。斜靠在車門上的時髦女郎,身穿一襲水粉色新潮套裙,腳蹬紅色高跟皮鞋,戴著墨鏡。一隻白晰的手很有風度地將墨鏡緩緩取下。
「喬獄長?」伊然詫異地喊出了聲。
不錯,正是喬愛愛。喬愛愛根本沒有先鐘亦鳴去省黨校學習班報導。當鐘亦鳴提出晚走半天時,她已經有了某種預感。自從她懲罰伊然那件事發生後,鐘亦鳴與伊然的接觸明顯減少了。伊然見到她總是低著頭大氣不敢出。她知道伊然怕她,尤其是在即將出獄的前夕。當然,她也沒把伊然這個小小的女囚放在眼裡。她一直認為,如果自己是鳳凰,那麼伊然只能是只麻雀,而且是只跛了腳、瞎了眼被麻雀群遺棄了的麻雀。但是,她很在乎鐘亦鳴。她誣陷伊然的目的就是要惹火鐘亦鳴,也要讓鐘亦鳴發回瘋,最好是對著她大喊大叫,這樣她也可以借機大大地鬧一場。可是,鐘亦鳴沒有按照她想像的那樣做。鐘亦鳴處理完伊然的事件後,再也沒有提起過,更沒有私下裡跟誰議論過,就當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儘管鐘亦鳴陪她去看了場歌舞劇,可是沒等看完,就藉故有事先走了,將她一個人晾在了那兒。她窩在肚子裡的火一直放不出來,憋得她總想罵人。一個星期前接到她和鐘亦鳴一起去省黨校學習的通知,她一陣暗喜。她不止一次地跟媽媽爸爸提出過調回局機關的事,當然每一次都要提到鐘亦鳴,沒想到事情解決的還真挺快。她早早就想好了與鐘亦鳴一起走時穿什麼衣服,態度一定要熱情、語氣要嫵媚、動作要溫柔,不可再耍脾氣,因為她發現鐘亦鳴不吃她那一套。她甚至都想好了說些什麼,如何關心鐘亦鳴,一定要在這三個月裡把他們的關係確定下來,畢竟他們都不小了呀。可是沒想到昨天該起程了鐘亦鳴卻突然讓她先走,說他有事要辦,明天再走。當時直氣得她胃都痛了起來,真想大聲問他有什麼大事非辦不成,她終究沒有問出口,她知道問也是白問,鐘亦鳴不會告訴她。昨天,她在集合地點,在同去省黨校學習的人群裡來來回回地溜達了許久,她最後還是上了車。就在專程送他們去省裡的大汽車關上門,剛剛啟動的刹那間,她像著了魔一樣,在「開門、開門,我要下車」的大聲叫喊中跳下了車。
昨晚她一夜無眠,躺在床上翻過來調過去地想,最後定格在伊然身上。伊然明天出獄,鐘亦鳴說他明天有事,怎麼那麼巧,哼,這個王八蛋,想唬我姑奶奶,真是瞎了眼。喬愛愛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把個忱套邊咬個稀巴爛。今早,她與王獄長通了電話,證實了鐘亦鳴與伊然談了話,內容不詳。
喬愛愛細眯著眼望著眼前這位穿著平底鞋還高她小半頭的女人,笑得怪怪的。「伊然,你知道嗎,不光鐘政委關心你,我也很關心你,也要找你談談。伊然,我知道你很聰明,很不一般,如果我是個男人也會欣賞你,可惜我們同是女人。不錯,前不久我對你是嚴厲了點,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發火?」伊然迷惑地沖她搖搖頭。「那個點心盒,那個放在你床頭上的點心盒是我送給鐘亦鳴的,是我爸爸千里迢迢從北京帶回來的,鐘亦鳴最愛吃的點心,我送給了他沒想到他卻送給了你,你說我會怎麼想?如果換了你,你又會怎麼想?我跟他從小青梅竹馬,兩家是世交。父母早就為我們定好了終身,沒想到他卻這樣對我,我真是好傷心、好傷心……」
喬愛愛說得落了淚,慌的伊然不知所措:「喬獄長,我能做什麼,我,我能為你做什麼?」
「你能」喬愛愛掏出手絹擦拭著眼睛。「我知道早上鐘亦鳴對你說了些什麼,但我更希望你能親口告訴我。」
「這……」
「怎麼,還有什麼難言之隱嗎?伊然,我與你可沒有任何過節,鐘亦鳴的身份地位與你有著天壤之別,千萬不要為他的一時衝動犯下大錯,要知道有些事你連夢都不該做,監獄的大門能為你打開,可也隨時會為你再次關上。」喬愛愛這番一語雙關的話,確實說的伊然心跳加快。她知道喬愛愛不是說著玩兒的,她也知道鐘亦鳴對她好,可是像她這種遭遇的人怎麼能夠與鐘亦鳴那樣的人交往?只一個點心盒,喬愛愛已經吃醋到發瘋,若要是將來真與鐘亦鳴有了聯繫她定不會輕饒了自己。想到此,伊然只覺著後腦勺在大太陽底下冒冷氣。
「你、你多慮了。鐘政委只是教育了我一番,讓我出獄後能做個自食其力、為社會做點事的人。」
「真就這些?」
「喬獄長,你說的沒錯,我們都是女人,女人一輩子最珍視的就是愛情。我聽明白了,我被你對鐘政委的那份真情感動了,在我眼裡你與鐘政委很相配,我會衷心地祝福你們。」
「伊然,你果然像我想的那樣善解人意,所以我才會把心裡話跟你說,可是對鐘亦鳴有時我會不理解,我想他會不會對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打算以後再跟你聯絡……」
「不是這樣,鐘政委只是看我孤身一人怪可憐的,給我留了個手機號,還,還給了我一點錢…….」伊然從提兜裡掏出鐘亦鳴給她的信封遞給喬愛愛。
「是嗎?」喬愛愛接過來打開信封看了一下,好傢伙竟有一打錢。一股怒氣自心底升起,恨不得給伊然一個大耳光,可她嘴裡卻在說:「手機號我會給你,錢我也會給你呀,只是你該向我保證點什麼吧?」
「喬獄長你放心,我聽你的,我再也不會跟鐘政委見面了。」
「這可是你說的。拿著,這是我的手機號。」喬愛愛遞給伊然一個小紙片,「有事只管找我。錢嗎,由我替你暫時保管著,需要的時候儘管打電話來取。」
「謝謝,謝謝喬獄長。」
白色的桑塔那帶著一股煙消失在路的盡頭。伊然像一截木頭樁站定在馬路當中,足足有十分鐘沒緩過勁來。她猛然意識到,即使她已經重獲自由,卻仍然是只被獵手時刻瞄準的獵物。她一伸手緊緊地捂住前胸,「還好,鐘亦鳴的信還在。」她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是卻不能失去這封信。唉,她不由地想到南唐後主李煜的詩: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也許這封信是鐘亦鳴留給她最後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