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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然扒拉完最後一口飯,農貿大廳裡的大鐘剛好敲響了六下,下班了。她趕緊穿帶好左前胸印有「貴友物業管理中心」字樣的工作服、水靴和帽子,拿著掃帚、撮子來到大廳內。沒等人散淨,她就開始由東向西掃開了。邊掃邊把廢品分門別類收拾停當,放在過道裡,最後歸攏到一塊。
她幹的很賣力氣也很熟練。自從她承包了貴友農貿大廳魚、肉、蛋、蔬菜區,辦公室和兩個廁所的衛生和兼職打更的活以來,快兩年了,沒有休息過一個雙休日。
她很滿意現在的這份工作,每月加起來能收入一千多元。此外,收集到的廢品也能賣些錢,日積月累下來,就是一筆不小的收益。
活也確實很累。下班後,二千四百平米的大廳,四十多個攤位的衛生要耗去伊然三個多小時的時間。白天,辦公室和兩個廁所的衛生要打掃,保持乾淨。到了晚上,她要關好窗、鎖好門,四處查看,盡打更之責。
打更這份差事使她能住在這裡。一般的更夫白天在家,晚上打更。她沒有自己的家,白天夜晚都在這裡,家就在農貿大廳。
她的家安置在緊挨著大會議室的倉庫裡。倉庫的一角,靠窗戶那邊有一張單人床,床頭邊兒上是一張雙屜桌。這還是物業管理辦公室買了新桌子後替換下來的舊桌子,被她搬回了家。一把舊椅子放在桌子前面,一卷舊書櫃豎在角落裡。窗臺上擺放著一盆翠綠的文竹,似乎才澆完水,細碎的葉片兒濕淥淥的。桌子上一盆已經綴滿粉紅色小花的仙客來,在剛剛溜進來的夜風中,有滋有味地顫動著。整潔的床鋪,乳白色的檯燈,一切是那麼質樸、自然和溫馨,處處顯示出女主人簡單而豐富的生活情調。
收拾停當,熄了大廳的燈,伊然回到她的小屋,拿出放在床下的臉盆,帶上洗漱用具來到女廁所洗漱池,快速地清理著自己。
廳裡的大鐘敲了十下,伊然一點睡意也沒有,輕輕地拉開抽屜,拿出一小串鑰匙,向大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一角,有一台微機,打字員小張常在那兒打一些文字材料。伊然的工作是勤雜工,可自身素質並不低,若不是因為家庭變故,使她的人生發生了重大逆轉,她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多次跟著小張學習電腦,基本掌握了漢字輸入技術。伊然有寫的習慣,今天第一次要用電腦寫,她有些緊張和興奮。
打開微機,看到藍天白雲的桌面,她熟練地插入A盤,建立了自己的資料夾。
當WORD軟體螢幕呈現在眼前時,她象看到了一張白紙,操鍵盤的手潮濕了,微微顫抖著。思緒象衝開了閘門的洪水,咆哮著向她的心口撞擊,她開始敲擊鍵盤,記載下她的回憶。
伊然小時候的生活是幸福的。爸爸伊浩言是文革前最後一批大學生,從南方分配到這座北方小城,在一所重點中學任語文教師。媽媽蘇婭惠是在社會福利院長大的孤兒,在市教育局托兒所當保育員。父母親是在文革期間的大批判會上認識的。由相知到相愛,最後喜結連理。
婚後一年多,他們就有了小伊然。在伊然的記憶裡,媽媽美麗善良,儘管話語不很多,卻總能在人們需要她的時候給予説明。她常把父母暫時無法照顧的孩子們帶回家,像對待小伊然一樣餵飯、洗澡,摟著睡覺。記得有一次,在她家過夜的一個小男孩晚上突然發高燒。媽媽抱著他,爸爸打著手電筒,從她們家住的高坡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醫院趕,把只有四歲的小伊然留在家。那時候沒有計程車,公車在晚上九點鐘就停了。父母親抱著孩子回到家時,已經是後半夜了。等到把別人家的孩子安頓好後才發現小伊然不見了。他們把個不大的單室、廚房和廁所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媽媽急得哭出了聲,左鄰右舍也都跑過來幫著找,最後在大衣櫃裡找到了她,她抱著自己的洋娃娃躲在衣服堆裡睡著了。
伊然還記得在她五歲半那年的一個夏夜,連續多年被評為市模範教師的爸爸帶著即將畢業的初三學生作最後的衝刺,很晚了還沒有回家。媽媽忙完家務後,又忙著給帶回家來的,比伊然還小兩歲的小妹妹洗拉在褲子裡的糞便。咳嗽不停的小妹妹終於睡著了,那瓶止咳糖漿放在桌子上。小伊然爬了上去,倒了一小勺喝光了,叭噠叭噠嘴,「真甜呀」就又倒了一小勺,接著一勺一勺又一勺,那瓶止咳糖漿快喝完了,小伊然也人事不知了。爸爸為此與媽媽大吵了一架。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似乎就發生在昨天……
伊然小的時候是個乖巧漂亮、活潑好動、很招人喜愛的孩子。托兒所的阿姨們,看在與媽媽是同行的面上,對她愛護有加,重點培養。小伊然也真爭氣,多次參加市幼兒系統文藝比賽,多次獲獎,大人們叫她小人精。
十年浩劫荒廢了父輩一代人的青春,讓他們的許多願望只能成為夢想,於是就把希望寄託在孩子們的身上。伊然的爸媽與那個年代的父母們一樣,從小就培養她學英語,拉小提琴……六周歲剛過就上了學,像一粒早播的種子,急不可待地擁抱了生活。
她是戴著三道杠和優異的學習成績,順利升入爸爸執教的那所重點中學的。她仿佛已經置身於大自然特殊眷顧過的沃野之中,細心的雨滴撒落下來,召喚著她幼小的靈魂向盛開著絢麗多彩的高度飛去……然而,就在她盡情享受幸福時光的時候,「災難」的腳步卻悄然而至……。
她剛升入初三,爸爸突然病了。爸爸感覺到身體不適也就是近幾個月的時間。正值壯年,也沒太放在心上,一直撐著為畢業班忙碌,直到昏倒在講臺上。
她忘不掉那個下著綿綿細雨的傍晚,當媽媽拿過那張寫著:「肝癌晚期」的診斷書時,昏了過去。
從此這個家再也沒有了快樂,「哢嗒」一聲關閉了那扇幸福之門。
看著疼愛自己的父親一天天衰弱、消瘦,整日以淚洗面的媽媽一天天憔悴、焦躁,小伊然的心都碎了,那一刻她才真正懂得了什麼是苦難,什麼叫無助。
爸爸為了不讓她們母女倆過於傷心,常常是強忍著劇烈的病痛,咬破了嘴也不大聲呻吟。伊然和媽媽跪在爸爸的床前一人拉著他的一隻大手。「爸爸,你就大聲喊吧、叫吧,這樣會痛得輕一些。」她哭著勸爸爸。
爸爸困難地搖搖頭,用微微顫抖的手握緊她的小手微笑著說:「生命是一本書,不在長,而在好……」小伊然從爸爸的話語中,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人生的最精彩之處往往出自於「絕境」。
月亮被夜塗烏了,收起了銀白色的光;風將冰冷的雨滴打在窗棱上,沙沙作響。床前那盞昏黃的檯燈,照著被病魔折磨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的爸爸。青灰色的臉、青灰色的唇,乾枯的手抖得像風中的殘葉。爸爸一手拉住媽媽,一手拉著伊然,千般無奈萬般不舍,喃喃地囑託著,囑託著……,直到去了也沒閉上眼。媽媽早已哭昏了過去。小伊然輕輕地撫平爸爸的雙眼。
她一下子長大了。在媽媽臥床不起的那些日子裡,強忍著心裡的巨痛,買菜、做飯、洗衣、扶持媽媽。在學習上,更加刻苦努力。她忘不了爸爸,常在夜深人靜時輕輕推開窗戶,遙望滿天星辰,默默裡與爸爸進行著心靈上的交談:
我知道親愛的爸爸
您已化作一顆新星
高掛在無窮的天幕上
眨著無眠的眼睛
鳥瞰大地遙望著咱們的家
您可知親愛的爸爸
沒有了您的家
就像那寒風中孤懸枝頭的鳥巢
搖搖欲墜
掙扎著渡過每一分鐘
親愛的爸爸您可知
昨夜屋簷下常年呢喃的燕子
終被媽媽不斷的哭聲驚走
今晨您最喜愛的山茶花
在沒有了您的房間裡枯萎了
親愛的爸爸我知道
天上人間生死兩茫茫
再相見在夢裡
我願今夜有夢
但願夜夜有夢
今夜,伊然將這段往事敲進了電腦。夜深了,她抹了把快要流進嘴裡的淚,揩了揩鼻涕,關上電腦,熄滅燈鎖上門,回到倉庫把自己扔上了床。
清晨六點,伊然已經跑在附近中學的操場上。
三月已是初春,但這座北方小城清晨的氣溫還是很低。伊然嘴裡哈著熱氣,臉上流著汗,身著大紅色運動服,腳穿潔白的運動鞋奔跑在跑道上,在眾多的晨練者中格外搶眼。
快三十歲了的伊然,有一張玉脂般光滑白晰的瓜子臉,紅潤的兩腮就像寒夜裡成熟的果實;兩道黑而細的秀眉淡淡地隱入髮際,不算太大卻極明亮的雙眸略含憂鬱;富有彈性的唇將邊緣刻畫得有棱有角,向下微鉤的鼻子加深了臉部輪廓的厚重感。一頭濃密黑亮的披肩髮像一道飛瀉而下的瀑布,散落在俏麗的雙肩。豐滿的胸部、頗有曲線的腰身和修長的玉腿在1.67米的高挑個頭襯托下,人簡直是無比的豐盈、健美。也許是沒有結婚、生過孩子的緣故,說她只有二十五、六歲,沒有人不相信。
自古就有「紅顏命薄」的說法,伊然也不例外。在那有限的生命歷程中,她吃過許多苦,還坐過五年大牢。但是,她沒有抱怨過生活。積極的生活態度和良好的心理素質使得她的思想與舉止比同齡人要敏捷和成熟得多。
大廳裡,吆喝聲、叫駡聲、賭咒發誓和討價還價聲,一浪高過一浪。菜的鮮、肉的膻、蛋的腥味以及人的汗氣味,混雜在一起,彌漫著整個空間。這裡,就像一隻充了氣的皮球脹鼓脹鼓地,隨時都會爆裂。
伊然忙碌在男、女廁所之中。她愛清潔,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她會在各種不同的環境中,把整潔保持到最佳。大廳裡的業主們都很喜歡這個即美麗又勤快的勤雜工,有什麼大事小情的都願意找她幫忙。當然,她要有事求到了誰,也是有求必應。時間長了,互相瞭解了,所以他(她)們在方便自己的同時,也不忘尊重她的勞動成果。
她正在擦拭著女廁所洗漱池正上方濺了好多水點的玻璃鏡。白靈靈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上了蹲台,嘩啦啦地像開了水龍頭。
白靈靈提好褲子,走到伊然跟前說:「晚飯到我那兒吃,我給你買熱餛飩。」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要早點來呀,我等著你。」
白靈靈也是蹲過監獄的人,還與伊然是同室獄友。她比伊然小四歲,個子也比伊然矮大半頭,是從江西農村來的打工妹。十九歲那年當上了髮廊裡的三陪女。因受老闆指使欺詐嫖客,致使嫖客心臟病突發,死在她的房間裡。犯有賣淫、敲詐致死雙重罪,判有期徒刑五年。
望著玻璃鏡裡白靈靈那雙會說話的笑眼,伊然使勁地點了幾下頭。白靈靈擺動著將袖子挽起老高,露出白晰皮膚的雙臂,扭著豐滿的臀部走了。
伊然的思緒飄向了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