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喧囂了一天的白晝,終於累了,疲憊不堪地跟在太陽後面下了山,把大地讓給了黑夜。

伊然大瞪著雙眼躺在床上。腿上的疼和心裡的痛一起襲來,傷心的淚打濕了枕頭。一想到要在這種人鬼混雜的地方呆上五年,就嚇得渾身打冷顫。

她翻過來複過去地在床上烙餅,震得上床直搖晃。白靈靈終於憋不住了,跳下來鑽進伊然的被窩裡。人,真是一種既迅速又敏捷的動物。她們認識還不到十個小時,為了生存,為了各自的安危,已經緊緊地相抱在一起。

翌日,沒等太陽露出全臉,集合號響了。伊然和白靈靈跟在別人後面,手忙腳亂,衣冠不整地跑出來,站在佇列的最後面。

「監獄,是軍事化生活。在這裡你們不僅要在思想上進行改造,更要在意志上進行艱苦的磨練。」鐘亦鳴在訓話,接著說:「現在開始點名:‘張翠蘭’」「到」、「王玉枝」「到」、「趙淑蘭」「到」、「……」,「白靈靈」「到」,最後點到了伊然的名字,隨著一聲「到」,鐘亦鳴抬起了頭。

由於焦慮和緊張,伊然幾乎一夜沒有睡。今晨,一點也打不起精神,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裡,眼睛看著地。

「抬起頭來。」鐘亦鳴看到了一張黃裡透著憔悴的臉,微黑的眼圈顯示著睡眠不足,額角上的抓痕泛著黑紫色的血跡。上衣五個扣子掉了仨,不整地掛在伊然那高高的身上,像風中的一面破旗。

伊然像片上的好印象,像黑板上被擦掉的粉筆字一樣,在鐘亦鳴的頭腦中抹去了。

「心靈的泯滅,會導致容貌的醜陋。」他在心裡下著定論。

「最近接了一批訂單,為學校做校服。期限短,品質要求高。吃完早飯後,大家馬上進入工作崗位,具體工作量由喬管教分配。現在解散。」

「馬仁花怎麼樣?」他扭頭問站在旁邊的喬愛愛。

「昨晚睡的很香,今早起的很晚,在那高興得唱呢。」

「也要給她分配活。這種人從小受虐待,現在卻以虐待別人為樂,典型的報復犯罪心理。」鐘亦鳴氣哼哼地說。

伊然和白靈靈被分配到縫紉機組。由於是新手,所以只管上拉鎖,一個星期後也要上機器領活幹。

偌大的廠房,上百台機器有序地擺放著。

老犯人們,早就適應了這種工作,將剪裁好的衣料放在縫紉機上熟練地跑著直趟,間或還開個玩笑逗個葷趣。伊然和白靈靈就不那麼悠閒了,她們坐在縫紉機前,兩隻手笨拙地拉扯著拉鎖往衣服上安裝,半天上不好一個。看到一件件做好的衣服,劃著弧地飛落到眼前,堆積如山地等待著,不由地心焦,手更加不好使,汗也冒了出來。

「下來一會,我做給你們看看。」伊然的身後響起鐘亦鳴的聲音。

鐘亦鳴端坐在縫紉機前,從下面抽屜裡拿出把小號螺絲刀,將拉鎖輕輕抿到衣服前襟中,放到按腳下,神定氣若地踩動腳踏板。機器有節奏地響著,不一會兒,上好拉鎖的衣服落了一小堆。

伊然站在一邊看呆了,一個大男人,竟有一手好縫技,不服人的勁頭,長久地呆滯後,在這一刻萌發了。

「讓我試試。」伊然搶先坐到座位上,按著鐘亦鳴剛才的示範動作,毫不馬虎地做著,果然,拉鎖順利地安在了衣服上,不僅快而且好。伊然興奮地一件接著一件地縫著,等到她突然想起鐘亦鳴時,往這邊一看,他早就離去多時了。

王獄長從市里開會回來了。鐘亦鳴趕緊起身從熱水瓶裡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辦公桌上。王獄長今年五十多歲,她在那個講究成份的年代,憑著根正苗紅的好出身,十九歲就進入公檢法系統,一干就是三十多年,雖然沒有什麼文化和背景,但憑著對党的忠誠和敏銳的政治嗅覺,當然也靠資歷,幹到了目前這個位置。

她很喜歡眼前的這個帥小夥。他雖然出身於高幹家庭,卻沒有那個階層裡常見的浮誇習氣和很俗的政客作風。他真誠、熱情,有極強的責任心和豐富的同情心。最難得的是,他很穩重、機敏,愛用科學的眼光觀察、分析複雜的社會。

「市里有什麼指示?」鐘亦鳴問道,嗓音宏亮。其實,他不問也知道開會的內容。昨天晚上一到家,爸爸就向他講了今天這個會的主要議題:中國的人權問題,歷來受世界矚目,中央很重視。為了加快法制建設的步伐,對公、檢、法、司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鐘亦鳴出於禮貌重新問了一遍。

王獄長認真地把會議主要內容細說完後,又說到:「小鐘呀,市里領導對犯人們的政治、思想改造寄予很高的希望呀。在路上我就在琢磨,這些犯人的自身素質、文化程度參差不齊,長期混跡於社會,人性幾近泯滅,光靠勞動改造還遠遠不夠。以前,我們也辦過文化和政治學習班,但隨著那幾個有高學歷、高水準的老犯人的陸續出獄,學習班就名存實亡了。現在,你們這些有文化的小青年充實了進來,我想,重新組織犯人學習這項工作,就由你與喬愛愛共同商量著去完成,你看行嗎?」

「行,沒問題。」鐘亦鳴回答的很乾脆。

王獄長之所以先跟鐘亦鳴談工作,而不是跟鐘亦鳴與喬愛愛共同談,就是因為不願意與喬愛愛對視。多年來與各種罪犯打交道,使她具備了能夠在短時間內觀察到不同類型人的內在本質的能力。儘管喬愛愛有著一雙細小的看似天真的眼睛,但在撲閃著無邪後的狡猾一笑,明顯的透露出不願為人知的目的。尤其是對人的過分熱情和轉過身不屑的一瞥,如此的不協調,王獄長看在眼裡,心裡下斷言:此人即不老實更不簡單。

王獄長說對了。別看喬愛愛年紀不大,卻是個相當有心計的姑娘,來這裡的目的主要有兩條:一是她看上了鐘亦鳴,願意跟著他走走,多方面培養感情;二是在機關不容易幹出什麼成績,提拔很困難。有了下基層鍛煉的經歷,將來的提拔就順利多了。

喬愛愛根本沒把王獄長放在眼裡。這位離退休僅差一步之遙的上司,是他父親當局長時的老下屬。表面上聽她的,實際上她得聽自己的。這不,監獄倉庫的鑰匙在她腰上掛著,簽訂購銷合同、資金入帳都是她一隻筆在運作。

喬愛愛沒什麼可擔心的。她惟一的心事,就是怎樣把鐘亦鳴這個傻呼呼的可心人弄到手。雖然兩人的文化程度相差遠了點,但憑著兩家的關係和小時候的感情,她對此滿有信心。

鐘亦鳴屬於辦事極認真那種人,認准的事,就一定要辦好辦到底。他正在滿世界尋找喬愛愛。終於在倉庫裡找到了她。喬愛愛與幾個獄警正在清點著作好的服裝。她在心裡盤算著:一套校服除去成本賺50元,十套500元,一百套5000元,一千套50000元,一萬套50萬元。這麼大的成績該怎麼個寫法,報到哪級比較好。

她心不在焉地聽著鐘亦鳴所說的事,聽到後來,她聽明白了,這又是一件出成績的好事。於是,使勁點著頭贊同。鐘亦鳴談到教師問題,提出思想政治課、數學課由自己教,文學課由喬愛愛教。喬愛愛有點心慌,她很清楚自己那點文學底子,作文能得個3分就相當不容易了。與鐘亦鳴從上高中時就分開了,他恐怕還不清楚這些。

喬愛愛最大的優點就是腦子快、點子多。對此,連她自己也頗為自豪。她稍加思考,即對鐘亦鳴說:「你看我忙的,哪還有功夫背課?這樣吧,我們分下工,你呢,抓教育,我管組織紀律。文學老師就從犯人裡面找,你看如何?」鐘亦鳴看著滿倉庫的服裝,突然想起上了三年半文學系的伊然,隨口說到:就按你的意思辦。」轉身忙自己的去了。

喬愛愛望著他那漸去漸遠高大英俊的背影,狡猾地一笑,不露聲色地繼續忙著手裡的事。

伊然坐在縫紉機前,低著頭認真地幹著手裡的活計。昨天她就與白靈靈改作校服了。

伊然做夢也沒想到,在失去自由的地方,這麼快就能學到一門手藝。她學得很快,幹得也投入。嗒、嗒、嗒的走線聲使她暫時忘卻了憂傷、煩惱。

不遠處,大黃牙馬仁花也在踏動著機器。伊然陸陸續續從其它犯人那兒聽到些關於馬仁花的身世和犯罪原因。馬仁花從一生下來,就被送了人,到現在也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收養她的那家是城裡人,起初對她還不錯,自從生了個弟弟後,對她就差多了。破衣是她穿,剩飯是她吃,家務活是她幹。前些年養父母雙雙下崗,辦起個賣菜攤,她的活兒就更多了。她長得醜陋粗笨,學習成績極差,又不會討人喜歡,張口閉口罵人話,別說是養父母,連鄰居都不愛理她。十九歲那年,她什麼學校也沒考上,養父母將她許給了一個大她十歲的賣肉的同行。那以後,她開始家裡家外,起早貪晚忙起了肉鋪。她不懶,也算得上會過日子,可是一年過去了,二年過去了……八年過去了,二十七歲的她還是沒有懷上孩子。丈夫急了,丈夫家裡人也急了。丈夫對她不象從前,輕者惡語相向,重者拳腳相加。更讓她難堪的是,丈夫在外面有了相好的,當著她的面在家裡親熱。終於,在一個月亮很亮的夜晚,她對準喝得酩酊大醉的丈夫高高舉起了早就準備好的斧頭。當丈夫那只斷腳的血噗地濺起丈許,直噴到高高的天花板上時,她從容地撥打了110。嚴重故意傷害罪,她被判刑七年。

伊然知道寄人籬下的滋味,也瞭解被他人輕賤的感覺,更何況她不比自己的遭遇差,到如今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心下不由的有些可憐她、同情她。

下工的時間到了,喬愛愛領著人逐一過目、檢查衣服的品質和數量。「馬仁花,又是你,少了兩套,晚飯後加班補齊。」喬愛愛說的很嚴厲。

晚飯後,馬仁花趿拉著腳上的破鞋,懶懶地回到工作室。燈光下,伊然正在伏案疾走。馬仁花瞪眼看著她,伊然抬起頭向她微微一笑,繼續接著幹。

空曠的工作室裡,兩盞孤燈下,「嗒、嗒、嗒」的走線聲先是一前一後,逐漸逐漸接近,最後合成一致。在無聲的暗夜裡,顯得那樣鏗鏘有力。

許久,伊然的機器聲嘎然而止,驚的馬仁花抬頭看,以至忘了走線。伊然捧著衣服徑直走到馬仁花面前:「給,這是兩套校服,天太晚了,不要幹了,快回去休息吧。」

馬仁花大瞪著雙眼看著伊然,不相信這是真的。「給我?為什麼?」

「噢,不為什麼,你是我的老大姐,你的事理應幫忙。」

在馬仁花的記憶裡,幫助別人都是圖回報的,養父母抱養她,是因為沒有孩子,圖日後有個依靠,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對她就不如從前了。丈夫娶她是因為她年輕人高馬大能幹活,會給他傳宗接代,後來,她不生孩子,就一腳把她踢了。今天面對伊然的熱心腸,馬仁花條件反射地說:「好妹妹,就沖你不記仇這個勁,以後有用得著大姐的地方吱一聲,大姐一定會替你出氣。」馬仁花大咧咧地拿過衣服。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小雪,竟然在夜裡悄然落下。

也許是有所適應了,也許是與馬仁花的緊張關係改善了,這兩天伊然的心裡踏實了許多。

清晨,她端著臉盆從洗漱室往回走,腳下有節奏的響著薄冰破裂的聲音。看著從圍著鐵絲網的高牆上飛進飛出忙著覓食的,長出厚厚羽毛的小鳥。望著灰白色天際中,依舊掛著的那彎像指甲蓋一樣沒有血色的寒月,她的心一陣顫動,一種對自由的強烈渴望油然而生:自由與失去自由只有一牆之隔,牆外的人們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盡情地拋撒著自由;牆裡的人們終日仰望著一井天宇,那遙遠的、渴望而不可及的自由就是他們最終的追求和希望。

「共知人事何常定,空喜年華去複來。」伊然不禁感歎。

「好詩,就是太傷感了。」伊然被身後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鐘管教。

「0136,早飯過後,你來辦公室一趟,我有事跟你說。」「是」,伊然站的筆直。

伊然輕輕地叩著門,隨著一聲「請進」,她躡手躡腳地邁進門去。

「噢,是0136呀,請坐。」

伊然拘謹地坐在了椅子邊兒上,眼睛看著地。

「我們要舉辦犯人學習班,讓犯人在進行勞動改造的同時,接受一定的文化和政治思想教育。你是學文學的大學生,決定讓你當犯人的語文教師,發揮作用,沒問題吧?」鐘亦鳴直截了當地說,兩眼緊盯著伊然看,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也想看到她的反應。過了一會沒動靜,鐘亦鳴一陣心焦,著急的說:「你是怎麼想的,說說看嗎。」

「我、我試試看。」

「好,說定了。」鐘亦鳴看伊然終於有了反應,站了起來繼續說到:「星期一、三、五上午有課,每次兩堂課。第一堂課由我講政治或者數學,第二堂課就由你來講文學。每堂課一小時,兩堂課之間休息半小時。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

鐘亦鳴起身打開書櫃的門,從裡面拿出一摞子書,邊挑選邊說:「我做過初步調查,犯人們的文化程度參差不齊,這些課本是初一到高三的,你根據情況,有針對性地講,隨時調整講課內容,確保收到好的學習效果,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下個星期一,上午8:30分我準時開課。記住,你的課是10點鐘。這幾天你就不用去幹活了,馬上備課。」

停頓了一會,他看伊然沒有動靜,又說:「如果沒有什麼事,你可以回去了。」

「是」伊然捧著那些書悄沒聲的走掉了。鐘亦鳴始終沒有看到伊然的臉,心裡沒了底,暗想:這麼個蔫頭搭啦腦的人能講課嗎?

星期一早上,還不到8點鐘,鐘亦鳴就來到了由會議室改成的課堂上。犯人們由喬愛愛組織著有序地進入課堂,依次坐好。第一堂課是鐘亦鳴的政治思想課,他的課在犯人們的哈欠和呼嚕嚕的鼾聲中結束了。他注意到伊然沒有來聽他的課。

伊然的文學課就要開始了,他坐到課堂後面,有些許緊張。

伊然準時出現在門口,像一陣清風,飄到了講臺上。「管教們好,」伊然看到了坐在後面的鐘亦鳴等人,「同學們好,感謝大家來上我的課。」

不知是激動抑或緊張,伊然的臉白裡泛著紅光,格外鮮豔。鐘亦鳴意外地發現,今天的伊然一改以往囁嚅的舉止,穿著整潔的條紋囚服,口齒伶俐地問著好,並深施一禮。那濃黑如墨的齊耳短髮,像軟緞般閃著光亮,被微風吹著飄起。他原以為被永遠抹去的影像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我們同是被自由拋棄的孤魂,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在這藍天白雲之下,皇天厚土之上,帶著心靈上乃至肉體上的創傷,相聚到一起是多麼的偶然,你們不是我的親人,可我視你們為親人,我不是你們的姐妹,可我願意做你們的姐妹,我願傾其所有,與你們相依相偎,共同捧著心燭,在沒有自由的人生窄路上讓靈魂自由地去探勝……」

沒等伊然說完,掌聲掀起了一股旋風,大黃牙馬仁花眼含熱淚,肥厚的手掌拍得山響。白靈靈已被感動得泣不成聲。「好、好啊,說的真好。」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

顯然,伊然的文學才華被熱情啟動了,順口說出了不是這些犯人所能領悟得到的東西,可她們竟然聽懂了。

伊然轉身走近講桌,從粉筆盒中拿出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娟秀的大字: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鐘亦鳴發現,伊然根本就沒有教案,手裡空空地站在講臺上。她那清脆悅耳的標準音,在鴉雀無聲的教室裡流動。她繼續寫著,一手漂亮的楷體字如行雲流水般蓋住了黑板,她邊講邊寫,將這篇近600字的散文全部背寫了出來。

鐘亦鳴知道這篇散文的作者是中國散文大家朱自清。朱自清在他的一生中寫過許許多多膾炙人口的著名散文,如最能傳達其散文神韻的《背影》、《給亡婦》、《荷塘月色》、《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等,有的還選編進中學、大學的教課書中。可是伊然沒有用書裡的教材,卻偏偏選用了朱自清在22歲那年寫下的取名為《匆匆》的散文。

鐘亦鳴也很喜歡這篇散文,可惜看過的人並不多。今天在犯人的課堂上聽犯人如此動情地講解,愕然之下不由地佩服起伊然來。

「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

留著些什麼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

吧?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犯人們邊抄寫邊屏神靜氣地在聽伊然更進一步的講解:

「當上帝將生命交給我們的時候,就已經限定了收回去的時間。所以,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時間,在時間面前,我們尋找的是自我,在時間後面,我們遺失的是生命……」

鐘亦鳴驚奇地看著伊然:「她不但口才好,而且認知程度也相當高,真是一個特殊的犯人。」他在心裡這樣想。

一個月飛快地過去了,冬天很快地過去了。伊然的文學課經久不衰。她是以邊講解林語堂、郁達夫、葉聖陶、錢鐘書、巴金、茅盾、老舍和朱自清等現代文學大師們的著名作品和王蒙、方之、梁斌、茹志鵑、諶容等當代著名作家們作品的同時,邊深入淺出地講解文學基礎知識。所以文學課講得生動、豐富,不同程度的犯人都能聽得懂,犯人們在瞭解中國文化歷史的同時還培養了對文學的愛好和興趣。

她用內容豐富的講解、俯首皆拾的趣話、橫溢于胸的才華、為犯人們打開了一扇生命之窗,窺得了無限春光。聽到精彩處,犯人們叫好,就連獄警們也跟著熱烈鼓掌。

鐘亦鳴不甘落後,抓緊時間備課,不斷提高、豐富講解能力,力爭把自己的課也上得生動活潑。伊然每次上他的課都聽得極認真,伊然的課他堂堂不拉。他講課無意間竟能引用她的話,她講課不知不覺常用他的話加以解釋,每次出現這種情況,他們都會相視一笑。

最後一場春雨過後,牆角間的野草換上了墨綠色的外衣,散發出陣陣田野的幽香,夏季來臨了。

鐘亦鳴所在監獄以上政治文化課的形式改造犯人的模範事蹟,登在市報最醒目的頭板頭條位置上。專訪文章中被提名最多的是喬愛愛,其次是王獄長和鐘亦鳴。鐘亦鳴根本不在乎這件事,王獄長更關心她的退休金。所以講用、接待參觀這些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喬愛愛的身上。

那天,來了幾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喬愛愛陪著他們,一路上熱情地指指點點地走過來。

教室的講臺上伊然正在動情地講解著宋朝著名女詩人李清照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

…………

梧桐更兼細雨,點點滴滴,到黃昏,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的。」

犯人們眼裡閃著淚花動情地聽著、聽著……

突然窗外:「哈嘍,講得真好!」一位高大的外國老人,操著生硬的漢語,跨進教室,向穿著囚服,站在講臺上的伊然伸出大姆指。

「Thankyouforyourpraise!」(承蒙誇獎,謝謝!)伊然竟然沉靜大方地用流利的英語回敬著。

「ItissoinconceivablethatevenaChineseprisonercanspeaksuchagoodEnglish.」(太不可思議了,中國的犯人竟能說這麼好的英語。)外國老人驚呼。

「TheagedspeaksChinesefairlywellwhichisworthlearningforusyoungpeople.(老人家的漢語說的也相當好,真值得我們這些年青人學習。)」

外國老人與伊然熱烈地交談起來。直到喬愛愛咳嗽一聲,狠狠地向伊然使了一個眼色,伊然才醒悟地退到一邊。

喬愛愛與鐘亦鳴發生了第一次激烈的爭吵。喬愛愛認為伊然公然與外國人直接對話,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不再適宜當老師。鐘亦鳴卻不這樣想,他到認為,伊然的所作所為給中國人爭得了榮譽,特別是中國犯人的高品質文學水準,讓外國人大跌眼鏡,這樣的犯人是改革開放的產物,打著燈籠都難找。

其實,喬愛愛早就看出鐘亦鳴對伊然有好感,而且在不斷地升溫,心生恨意,無從下手,今天這事只是借題發揮,想看看鐘亦鳴的反映。沒承想,她越說伊然的不是,鐘亦鳴越偏袒她,盛怒之下,摔門而去。

喬愛愛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她可不是那種頭角崢嶸,過於招搖的女人。她從小生活在政治鬥爭的旋渦中心,看慣了官場中的人們變換著不同的臉譜,裝扮成不同的角色,腳踩著不同的鼓點行走。深諳藏而不露,露必得手的招術。一覺醒來,悔不該昨天為與踩在腳下的螞蟻沒什麼區別的犯人爭風吃醋,更不該因此與鐘亦鳴發生爭吵。她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一邊胸有成竹地想著如何對付鐘亦鳴。她就不信,即便伊然再出色,也不過是個犯人,假使鐘亦鳴再愚蠢,也不能拿犯人與市委書記的大小姐相提並論。

鐘亦鳴夜裡睡的極不安穩,一會兒夢見伊然披散著亂髮,手捧帶血跡的項鍊;一會兒夢見她站在高高的講臺上動情地講解著……。他醒了有一會兒了,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再也睡不著了。他很奇怪,夢裡竟然都是伊然,這說明什麼,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她是個犯人。他煩躁地撓了撓頭。床頭櫃上的小鬧鐘響了起來,他一躍而起沖進洗漱間用冷水使勁地沖著頭,像與誰慪氣似的。洗漱完畢,他一偏腿上了自行車,把媽媽「吃完早飯再走」的叫喊聲遠遠拋在腦後。

剛進辦公室,喬愛愛一臉燦爛地迎了上來:「亦鳴,快看,我給你帶來了好吃的。」邊說邊打開了手裡拿著的精美包裝盒。「這是我爸前幾天去北京開會,我特意讓他給你買的,我知道你就愛吃這個。」

鐘亦鳴一看,是一盒北京特產:芙蓉餅。這東西他從小就愛吃。想起昨天與喬愛愛的爭吵,再看看她今天的熱情,全然是把昨天不愉快的事忘了,他抱歉地笑笑,馬上接過芙蓉餅,大口地吃起來,嘴裡一個勁地說:「不錯、真好吃。」

喬愛愛一轉身,步子輕盈地去給亦鳴倒水,臉上露出了得意的淺笑。別看她學習上不行,可琢磨人和事的心智很高。1.59米的嬌柔身材,笑咪咪的一雙鳳眼,隨處抛灑熱情話的小嘴,再加上她那不低的出身,幾年前身邊就圍著不少紈絝子弟,可偏偏不是相貌醜陋,就是胸無城府,反正她一個沒看上。自打鐘亦鳴這個夕日的小夥伴出現在眼前,她就認准了,他就是她的「白馬王子」。

與亦鳴共事有一年多了,沒看出他對自己有超越出同事以外的感情和舉動,不免心裡有點急,但她還是蠻有信心。她認為男人在感情方面是脆弱的,在權力面前是貪婪的。她的父母就是明證。聽媽媽說,爸爸原來有一個戀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後來遇到媽媽——一位能夠給爸爸政治生命帶來前途的女人,最後娶了媽媽。她有把握,她准能撲獲到鐘亦鳴這頭她早已看准的獵物。

今天是星期天,也是探監的日子。接待室裡犯人與家屬們見面,呼兒喚女、喊爹叫媽,夫妻對視相對流淚。嘈雜之聲一浪接著一浪。鐘亦鳴看了一會兒,覺著沒有什麼事,溜溜達達走進牢房。

牢房裡鴉雀無聲,暖烘烘的太陽懶散地照耀著這一井天地,蒸騰出的熱氣,掀起一股股炙人的灼浪。鐘亦鳴身著夏裝警服,有些微微汗濕。

他想起伊然的爸媽都過世了,自然沒有親人來看望,所以在探監的日子裡,她會份外寂寞。他很想看看伊然在寂寞中都幹些什麼。

他走過13號囚室,門大開著,裡面有屑微的響動。探頭一看,見伊然站在床前狹窄的空地上,面對著前面的床背對著門,左手抬起,右手來回拉著,嘴裡輕聲哼著。鐘亦鳴看了好半天,才發現她正在模擬拉小提琴。「難道她還會拉琴?」他心裡暗想。

往常的探監日子,白靈靈和馬仁花也沒有什麼人來探望,她們三個人湊到一起說說體已話,只是今天,馬仁花的養父母,白靈靈老家來的表姐都趕到一起來探監,所以剩下伊然一個人了。

伊然在一遍遍地哼唱。鐘亦鳴對音樂有著特殊的偏好,對世界名曲和古典音樂頗有研究,他費勁地聽出她哼的是聖桑的《月光》。過了一會,伊然俯下身翻動著床上的書,再哼愛爾加的《愛情長存》、薩拉薩的《卡門幻想曲》……這都是鐘亦鳴喜歡的曲子,他很吃驚。他不想打攪她,亦步亦趨地退出牢房。

窗外無聊的知了,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叫得鐘亦鳴一陣陣的發煩,坐在辦公室裡什麼也幹不下去。他很納悶:一個失去了自由,連與親人會晤的暫短歡樂也沒有的犯人,居然能在如此悲苦的境遇中怡然自得地哼唱著世界名曲,用如此高雅的方式陶醉自已,那是一種怎樣的胸襟?他的眼裡有些濡濕了。想到伊然那四季不離身的寬大囚服中瘦弱的身軀,心裡不知為什麼有點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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