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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中的日子像跛子,慢慢騰騰地挪移著,終於走進了1999年。
當伊然將那扇關閉了一整冬,落滿了灰塵的窗戶推開的時候,心裡也打開了一扇門。儘管陽光被大限將至的北風吹得冷冷的,但它的明媚還是讓人們喜悅。
自從去年慶「十、一」以後,伊然在獄中的知名度直線上升。人們不但知道她課講的好,還知道她會拉小提琴,所以備受矚目,不管走到哪兒,幹什麼,人們都熱情的跟她打招乎,就連個別的獄警見了她也是笑眯眯的態度好極了。已經習慣了被另類人呼來喝去,沒有自由沒有自我的她,受寵若驚地渡過這叫人惴惴不安的每一天。可是一到夜裡,望著月上樹梢頭的時候,她就會蜷曲在自己的被窩裡默默地想心事。儘管耳邊聽到的是呼嚕聲、咬牙聲、夢囈聲、放屁聲,但她最多的還是聽到自己的心聲。在這個失去自由的地方,她不想連思維、追憶、夢想都失去。她覺著被窩裡最安全,是最理想的想心事的地方。在她的一連串的心事裡,總有一個人出現在腦海裡,每當想到這個人,她就又驚又怕,即使是一個人躺在被窩裡,也會情不自禁地探頭看看其它人是否在注意她、觀察她。
今夜,風再度吹皺了一池春水,他的身影再次浮現在眼前。他給的那盒精美的點心和與點心裝在一起的兩個大大的、黃橙橙的臍橙,曾經給她帶來那麼多的甜蜜、幸福,還有一絲絲遐想。她總是不自禁地一次次地回味著在臺上穿著他給買的白色連衣裙時,他向她投去驚奇目光的那一瞬。如今,盒子裡的東西吃盡了,白色連衣裙靜靜地躺在盒子裡,擺放在枕頭旁。
被窩裡真夠涼的。雖說天氣還很冷,但已經停止供暖了。她使勁裹好被卷,儘量不讓冷風吹進來,在缺少其它熱源的情況下,體溫將是惟一暖熱自己的物質,她還是很感謝被子,是被子將熱量留在裡面,冷氣隔在外面。但是,她知道暖和自己的是自己。
她總在想同一個問題。他為自己做了那麼多,應該感謝他。可是,她除了自己什麼都沒有,怎麼感謝呢?她想,唉,還是等出了獄再尋找機會謝吧。又一想,他什麼都有,不會缺她這份謝。想到出獄,她不免有些惆悵。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進來已經第五個年頭了。去年抗洪搶險,馬仁花和白靈靈都立了功減了刑。她們倆要分別先她半年、三個月出獄了。她真有點捨不得這倆朋友,但她還是為她們高興,畢竟,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
夜更深了,伊然依舊沒有睡意。她很驚奇自己的思維在獄中沒有變麻木,反而敏感地讓她夜不能寐。前不久,伊然被任命為囚室長。今天,領著大家幹了一天的環境衛生,晚上,又想了小半夜的心事。明天是星期天,衛生大檢查,要有足夠的精力應付。「不能再想了」,理智告訴思維,她打了個大哈欠,終於,暈暈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衛生大檢查進行的很順利,13號囚室由於衛生打掃的徹底,受到表揚。囚犯們高興,伊然更高興,她畢竟是頭兒呀。下午,她們忙著洗衣、刷鞋、縫補,整理內務。
伊然端出了那個精緻的點心盒。她用它做了針線盒。她打開盒蓋拿出針線,盤腿坐在床鋪裡面,縫補著自己的破背心。伊然經濟上很拮据,是囚犯中幾個少有的窮光蛋之一。她沒有錢,所以她洗臉很少用香皂,洗衣次數也較別人少,儘量節約出很少量的監獄裡發的生活必須品,偷偷賣給犯人們賺點小錢,以滿足其它方面的需要。
眼下她手裡縫著的這件破背心還是入獄時穿的,儘管原來的顏色已經洗不出來了,還破了無數個小洞,可她還是要補好它,穿著它。
伊然縫的用心,想的專心。突然感覺到有股熱氣噴在自己的頭頂,她詫異地向上看去,猛地看見喬愛愛正站在她的床邊上看著她。喬愛愛的眼光怪怪的,嘴裡喘著粗氣。
喬愛愛帶領著一行人檢查完了衛生,回到辦公室覺著沒有什麼事了,就想著到處轉轉看。路過13號就走進來了。她一進屋,對面上下床的犯人都看見了,剛要立正報告,讓她制止了。她真想看看伊然這個她自認為的「情敵」在做什麼?
伊然的床靠在門後,又面朝裡盤腿坐在床鋪上,根本沒看見喬愛愛進門,更不知道她走近身邊。喬愛愛沒太看清楚伊然在做什麼,但她卻清楚地看到了床鋪邊緣上放著的那個點心盒,精緻的盒蓋輕輕地斜扣在精緻的盒子上。她的心猛地抽緊了。怪不得再也沒有看見鐘亦鳴拿出盒子,更沒有看見過他吃點心,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留住了。難道是……?他真能夠……?他怎麼敢……?喬愛愛也想到是否是巧合,緊接著就推翻了。她想出了一身的冷汗,想得忘記了身邊的人,忘記了伊然,忘記了自己,直到噴出的熱氣驚動了伊然回頭看她,她才從中驚醒。
「這個盒子是從哪兒來的?」喬愛愛直瞪著盒子,看都沒有看伊然一眼。
「盒子是我的,我的針線盒。」
「我問你盒子是從哪裡來的。快說。」喬愛愛聲音凶巴巴的仍然沒有看她。
「是鐘政委給的…」伊然怯怯地說著,說著盒子的經過……
喬愛愛只聽到了」鐘政委給的……」其它的什麼也沒有聽到。她雙手端起盒子,舉到眼前反反復複、認認真真地看著,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把盒子猛地向地上摔去,盒子裡面的針頭線腦撒了滿地。她的舉動太突然,也太激烈了,以至於所有的犯人都驚呆了、嚇楞了,不知所措。
伊然也許是太喜歡那個盒子,也許是太在乎那個盒子原來的主人,竟不由自主地光著腳從床上跳下來,驚叫著去搶被摔在地上的盒子。當伊然的雙手剛剛碰觸到盒子的一刹那,喬愛愛穿著警靴的腳狠狠地向手和盒子踹去。
「啊,我的盒子我的手」盒子的邊緣被踹裂開了,鋒利的鋁片將伊然的手指割出了血,重重的靴底踏破了手背,斑斑血跡汙了盒子也汙了喬愛愛的靴子。
「出血了,出血了。」
「怎麼回事呀?」犯人們驚慌地叫著。喬愛愛失態地掠門而出。
喬愛愛不知道是如何走出13號的,(事隔多少年以後,她仍然想不起來當時是怎樣走出13號的。)她只感覺到心都快碎了,嚴重的失敗感戳著她的心,委屈的眼淚止不住地流著,淌著。從小長到大,她從來就是爹媽的寶貝,呼風得風,喚雨得雨。眼下仕途順利,報上有名,事事得意。她怎麼也想不通她在鐘亦鳴的身上下了那麼大的功夫,怎麼就得不到他的心呢?獄警長吃囚犯的醋,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她越想越氣,越氣越恨,淌著淚的雙眼睜圓了:伊然算什麼東西,敢與自己搶男人。她恨不能將伊然撕成紛紛碎,方解心頭之恨。她更恨鐘亦鳴,這個不知好歹,不識抬舉的東西,放著美玉不要,要爛石。喬愛愛暗下決心:誰讓我不好受,我讓誰加倍償還,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犯人們嘰嘰喳喳地猜測著,議論著。馬仁花、白靈靈則蹲在地上揀撒了滿地的東西。伊然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淌著血的手捧著盒子,邊小聲嘟囔邊掉眼淚。她手上的傷並不很重,也不算太痛,只是心裡很痛。她承認,她很害怕喬愛愛。喬愛愛看她的眼神從來就是凶凶的、狠狠的、怪怪的。那麼一個嬌柔小巧的女人為什麼一看到她就變成了母老虎,難道自己有什麼問題?她反思著自己的言談舉止,從來沒有在喬愛愛面前犯過什麼錯呀。突然,她的思想在空氣中停滯了,難道是因為他?難道因為這個盒子是他送的,她就發了瘋?太可怕了,伊然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知道她沒有任何資格跟一位掌握她命運的獄警長爭風吃醋,她更知道如果是那樣她將會活的很慘。
她一咕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壓低了聲音對屋裡的人說:「這件事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千萬不要說出去。」接著她又嚴肅正經地告訴人們:「誰說出去誰就會惹麻煩!」
「0132,」「到」蹲在地上的馬仁花習慣地應到。「出來一下」鐘亦鳴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喊著,話音剛落,發現滿地的東西和人們臉上怪怪的神情,奇怪地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沒有人說話。鐘亦鳴一眼看到伊然光著腳紅著眼睛站在地當間。「0136,你怎麼了,怎麼光著腳?」
「沒什麼,沒事。」伊然趕緊將身子轉過去,幾步上了床。她真害怕鐘亦鳴看到破了的盒子和流著血的手。
鐘亦鳴喊上馬仁花走了。
辦公室裡,鐘亦鳴跟馬仁花交談著。馬仁花救災立了功,提前半年出獄,明天她就可重獲自由。鐘亦鳴跟她談了很多,中心思想就是希望她出去後,做個自食其力的守法公民。馬仁花在聽完教誨後千恩萬謝地走了。鐘亦鳴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三點半了,從清晨檢查衛生、寫總結、找犯人談話,沒閑著的幹,現在還真感覺有點累。他為自己倒了杯熱茶,吹著涼。
馬仁花探頭探腦,輕手輕腳地又溜了回來。「鐘政委,我有事情要報告。」
鐘亦鳴被她嚇了一跳,手上水杯裡的水搖晃了幾下濺出來,差點燙了他的手。他奇怪地說:「什麼事呀,悄悄地進來,沒一點動靜,嚇了我一跳,快坐下說。」並隨手遞給馬仁花一個水杯,示意她為自己倒杯水。
馬仁花著急地說:「就兩句話,說完我就走。」
鐘亦鳴奇怪地望著她。在他印象裡,馬仁花是個敢說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的兇悍女人,今天是怎麼了,怕三怕四的樣子。
「今天喬獄長去了13號,追問伊然點心盒是從哪兒來的,伊然說是你給的,喬獄長就摔了盒子也踹破了伊然的手。」
「什麼?」鐘亦鳴猛地站了起來。
「伊然不讓說,不讓我們跟任何人說。說誰要是說出這件事,誰就會有麻煩。明天,我就走了,我真替伊然擔心……」
鐘亦鳴沒有說話,臉色有點沉。一抬頭,發現馬仁花早就悄悄溜走了。他真想沖出去找到伊然問個明白,看看她的手怎麼樣了。但是,他沒有動,他只敢那麼想卻不敢那樣做。他知道喬愛愛的猜測沒有錯,他心裡確實有伊然。五年來,他是一天天看著伊然走過來的,似乎每一天伊然都會帶給他驚喜與震撼,這份感覺讓他,這個剛強的漢子,威武的警官害怕過、緊張過、甜蜜過。但是,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讓他不想她、忘掉她。他抬頭望著監獄四周的高牆和高牆上的電網,悄悄地警告著自己:千萬不要害了她!
縫紉機上的每一個齒輪都在飛快地轉動著,急促的走線聲震耳欲聾。八月末的天氣很熱,五顏六色的背心上滿是汗漬、棉花和線頭。整個房間被熱氣蒸騰著,飛屑彌漫著。犯人們渾身淌著大汗,帶著大口罩。每個口罩上都有著相同的三個黑窟隆,兩個鼻眼一隻嘴。靠著這三個進出口維繫著肢體在不休止地運作,犯人們有氣無力地幹著這批棉活。
伊然把自己置身於棉絮與飛屑之中。她似乎比誰幹得都快都好。她這樣玩命地幹已經有些日子了。自從馬仁花和白靈靈先後提前出獄,伊然更孤單,語言更少了。隨著她出獄時間的臨近,伊然十分的小心,生怕有什麼閃失,給自己帶來災難。她的腦海裡總是閃現著喬愛愛兇狠的目光,傲慢的語氣,居高臨下的神情。她感覺到一種看不見的危險,潛藏在四周,隨時都有出現的可能。多少天來,她不敢看喬愛愛,更不敢隨便看鐘亦鳴。就連鐘亦鳴那天晚飯後喊住她,關切地問她手上的傷,她都沒敢搭話,支支吾吾地低著頭快步溜走了。望著眼前半人高的棉軍服,伊然滿意地喘口氣,不由地想著出獄後的種種打算。
「0136,給我出來。」門口,有人大聲地叫道。伊然仍然沉浸在「以後」之中。直到有人捅她,向她示意。伊然猶猶豫豫地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她終於看清楚是喬愛愛在喊她。
「看你那個浪樣,馬上穿好衣服到我的辦公室來,我有話問你。」
伊然慌慌地穿好衣服,慌慌地直走進喬愛愛的辦公室。辦公室裡已經有兩個犯人站在那裡。
「是她,就是她。」兩個犯人異口同聲地說到。
「0136,你往前來,看看這些東西是你的嗎?」喬愛愛語氣嚴肅地問道。
伊然湊到前面看到辦公桌上擺著幾米花布和一件白色上衣,奇怪地說:「這是什麼東西,不是我的呀?」
「看清楚再說。」
「不是,我看清楚了,不是我的東西。」
喬愛愛轉身對那兩個犯人說:「你們說吧。」
兩個犯人一齊指著伊然說道:「東西是她的,是她賣給我們的。」「0136,你還有什麼話說?」
伊然大瞪著雙眼,傻了。這兩個人她認識,是其它囚室的犯人,這些布她也知道,是上個星期做完的那批活的布料。與她們無冤無仇幹嗎害我?聰明的伊然知道自己終於惹禍了。圈套,卑鄙的圈套。
「不,不是我的東西,我沒有偷這些東西的理由,我沒有家,帶不出去,賣給獄裡的犯人,不是太傻了嗎?」伊然據理力爭。
「哼,料你也不會說實話。你賣東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獄裡發的東西你還少賣了?不知羞恥的東西,實話告訴你,人證物證俱在,你不承認也沒用。今天,先關你禁閉,明天就向上級打報告給你加刑……」
伊然的頭嗡嗡地響,只看見喬愛愛的嘴在動,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她整個人搖晃起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伊然被關進幾米見方,沒有窗戶的小號裡。她蜷縮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腦子裡一片空白,沒了思想沒了意識,甚至沒有生息。乾涸的眼裡已經沒有了一滴眼淚。這打擊來的太突然、太迅猛、太兇狠。她好悔呀,後悔一次次與鐘亦鳴接觸,接受他的饋贈,點心盒帶來的片刻溫暖將要用這無邊的寒冷做代價;她心裡好恨,恨高貴對卑微、強大對弱小毫不留情的侵害。她委屈、絕望,看不到「以後」。
門縫透進的光漸漸暗了,送來的飯菜又被換了出去。當亮光再次從黑暗的後來撲進來的時候,伊然還躺在地上。她沒有睡過去也沒有醒過來,她不想知道時間,她突然很厭惡時間,認為那是個多餘的奢侈品,她沒有資格要。她就靜靜地躺在那兒,想躺多久就多久。她似乎睡得很安穩,第一次沒有想心思、沒有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