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浩天的父母都在美國,他們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又各自成家,各開各的公司。他一個人在國內住一整套別墅,有司機傭人老阿姨服侍著,典型的無人管束的有錢人家大少爺。其實這也並不奇怪,要當老大,光有拳腳是不夠的,必要的時候拿不出錢來,誰跟著你吃苦受累?
我按了門鈴,來迎接我的是他的管家,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處事精明,性格憨厚。他看到我的時候明顯一愣,眼神猶豫,片刻又燃起希望一般,急著帶我進門。
他們都在客廳坐著,我一到,「七子不惑」算是聚齊了。我聞著濃烈的酒氣,看著滿地狼藉打了個冷戰:「你們在拆房子?」
「你總算來了!」徐以露一把扯過我的手臂,生氣得看著我:「你給我解釋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我發現她的眼睛有點紅,像是剛哭過?隨即我向四周掃視一圈,為什麼每個人的表情都這麼沉重?慕容纖沉默得坐在牆角深埋著臉,何筱筱甚至還在嚶嚶淒淒得抽噎著。沈航一掃往日的散漫,正襟危坐,眼神空洞。而馬豁坐在沈航身邊,緊緊攥著拳頭,幾乎是咬牙切齒得看著我。
「米浩天呢?」我一出聲,另一排沙發上嗖得跳起一個人,帶著滿身酒氣、滿眼殺氣、踉蹌得走到我面前:「你還來……做什麼?」
我呆呆得看著米浩天的臉,過量的酒精讓他的臉色蒼白,他的眼神一陣迷茫一陣清醒,卻掩不住心底滔天的怒火。他的左邊手臂內側,有一道明顯的血痕,刺眼卻不猙獰。
「這是……怎麼了?」我回頭看了看徐以露:「不是你讓我來的麼?」
「羽芯,米浩天說你要離開‘七子’,是真的嗎?」何筱筱幾步沖到我面前,抓著我的手臂,滿眼哀怨:「你為了展源拓,要脫離‘七子’嗎?!」
我更是一頭霧水:「誰說的?」
慕容纖從盤踞的角落中站起來,幽幽得向我走來:「浩天說,以後,‘七子’只剩‘六子’了,是這樣麼?」
「既然你來了,我們就把話說清楚。」沈航像是幡然醒悟一般,又回到了他吊兒郎當的模樣,他閒散得仰靠在沙發角上,雙臂展開:「陸羽芯,你今天做的事情怎麼解釋?難道不算是背叛麼?」
「夠了!」米浩天一聲怒吼,湊近我的臉,「陸羽芯,你來了正好。當初我們七個在這裡結義,那麼,當然也應該在這裡‘斷義’。」
我心裡咯噔一下,他們究竟都怎麼了?「斷義」?他們要驅逐我麼?
撲鼻而來的酒氣讓我一陣心慌,米浩天的身體在我眼前晃晃悠悠,讓我一時難以確定無法聚焦的到底是他還是我。
「你喝醉了。」我終於忍不住伸手扶穩他,又向其餘幾人:「你們到底讓他喝了多少?怎麼會醉成這樣?」我心裡清楚,以米浩天的酒量,就算是兩瓶伏特加下肚,充其量只是微醺,而眼前的他顯然醉的厲害。
「你自己看吧。」徐以露指了指地面:「我們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一到這裡就見他猛灌龍舌蘭,奪也奪不走,打碎一瓶又開一瓶,不知浪費了多少酒。」
我心裡一緊,一瞬不瞬得看著米浩天混沌的雙眼:「米浩天,你幹嘛沒事灌自己?為什麼放血?」
「陸羽芯你裝什麼傻?!」馬豁終於忍不住沖到我面前,眼裡滿是訣別一般的痛楚:「什麼叫沒事?你真的不知道?」
「別吵!!」米浩天掙開我的手臂倒向馬豁,表情生冷倔強:「今天,我們就在這裡義絕,以後你是你,我們是我們,你和展源拓雙宿雙棲去吧!」
我退開一步,看著他的眼睛,心裡一波波抽痛。何筱筱又哭起來,可是米浩天決絕的說辭讓在場每個人都不敢再插嘴。
我忽然想起我們是為什麼才走在一起。
我們都是孤寂的孩子,無論家庭健全與否,生活多富足多溫暖。我們的心,始終,都在冷著。是因為不甘麼?因為倔強麼?我們的靈魂有潔癖,一次次削去外來的雜質要讓自己純粹無暇,哪怕連皮帶肉都削掉。所以我們需要同類,和同類在一起,充當彼此的皮肉,為彼此抵禦凜冽料峭的人生。
同類是什麼?就是當他說出一句話,做出一個動作,掉下一滴眼淚,你會理所應當得感同身受。於是你心疼他,像心疼自己一樣心疼他。只有這樣才會相信,自己也在被人疼著。
無論是高調隨性的徐以露、憂鬱沉靜的慕容纖、神經大條的何筱筱;又或者霸道的米浩天、懶散的沈航、衝動的馬豁……我們尖銳張揚的個性,追求輝煌的絕對,都不過是沉重的盔甲。我們是同類,我們的心同樣不為人知得脆弱,在巨大的輪盤地下受著同樣的煎熬,呼號著同一個頻率的痛。
的確,我問了愚蠢的問題。我當然知道米浩天為什麼要難過,甚至知道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裡的期待。十六歲的我們,習慣了予取予求,也因此太容易失去。當時的我們並不懂得什麼叫力不從心,什麼是無能為力。為什麼如此輕易得,就不見了那麼多人。遠遠得感受到現實張開了血盆大口,即便沒有觸及,也早已被啃噬了往昔。我們,哭求不得、脅迫不得、用盡所有方法都沒有留住豆蔻年華的希冀。
於是我們恐懼、抓狂、暴躁、憤怒。一次次強迫自己提前絕望,說出最惡毒的話,在被離棄之前狠狠離棄。可我們,希望聽到反對的聲音,希望被抱緊,希望有人高聲回答:我永遠都在。
所以——
「你仁一時,我義一世。」我輕柔得顫出結義時擬定的誓詞,握起米浩天的手:「‘七子不惑’永遠都是‘七子’,這名字是我起的,你以為驅逐我這麼容易?」
他的表情明顯一松,或許是酒精喚醒了他的脆弱,我幾乎看到他的眼眶瞬間泛紅。他有些顫抖得回握我的手,緊得幾乎要把它捏碎,又狠狠甩開:「那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我歎了口氣:「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犯罪啊,米浩天。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忽然被心裡的嫉妒衝昏頭腦,但凡我還有一點理智,怎麼可以置身事外?」我回頭向另兩人:「你們也是,為什麼恐懼,為什麼自卑?你們出手的時候,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麼?遇到讓自己不安的人只想不顧一切得毀滅,可是後果呢?真的值得麼?」
顯然,他們心裡也並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當我說出這些話,他們都沉思著沒有反駁。良久,米浩天似乎清醒了一些,悶悶得問:「你為什麼不早說?」
「哈!」我大笑一聲:「那小子的確囂張,我早知道他會得到教訓,才懶得管你們,可誰知道你們差一點就收不了場?不過……」我忽然斂起笑容認真得看著他:「米浩天,真沒想到你會為了我借酒澆愁啊……」
他尷尬得一愣,撇開眼:「在你眼裡我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當然不是。」我沉靜得微笑,拿起茶几上的美工刀,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一道精緻細直的傷口。四下靜謐無聲,每個人都幾乎屏息凝神得看著,直到我停止動作。
「米浩天,這是我還你的。」我接過他遞來的紙巾,看著鮮血在純白間綻出妖嬈的花朵。直到止住了血,我才若無其事得向所有人道:「你們都沒有發現麼?其實展源拓……也是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