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震動了身後的課桌,趕緊回頭:「對不起對不起……」眼神卻一下子忘了移開。他……正在寫字。他的手很大,握筆的時候顯得很用力,他的字非常好看,剛勁幹練,一筆一劃落下深深的印痕。他輕落向筆尖的眼神,這一刻顯得很柔和,柔和得近乎蒼涼。而他的嘴角,卻帶著一絲蜜樣的笑。又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悠然的表情,又甜蜜又哀傷。
他注意到我的眼神,一瞬窘迫,不經意間收了收手臂,將他所寫的字跡攬在肘下。
我無謂得笑:「日記?」
「嗯。」他放下筆,安靜得看著我,仿佛無論我接下去要說什麼,他都預備接受我的談話。可我沒有再看他花色的臉,轉回了身子。
說實話,我對他有些歉疚,畢竟我清楚對他下手的那些人是我的朋友,可是我又能提醒他什麼呢?人在每個環境裡的表達和表現各有尺度,這只能由他自己體會。況且,我並沒有看透他究竟是怎樣的人。至於是福是禍,也只能由他自己估量。
久而久之,對他那些回信的用意我倒猜出了些門道。他持之以恆的情書大回應,似乎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女生對他的期待度。當然,表白這種事貴在隱秘,更貴在孤注一擲。一旦它變成一件人人樂道的趣聞,其濃度也就自然稀釋了。於是新鮮感一過,他在沒有正面回絕任何一個人,也沒有造成任何傷害的情況下,潛移默化得給了每個人答案:他,不打算接受任何人。
可或許對米浩天來說,他帶來的危機並沒有過去。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想要達到怎樣的效果才滿意,而眼下看來,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世事每一變更,都恰好讓展源拓更出眾一些,絲毫無法抵禦。所以我想,對此米浩天也是迷茫的,脅迫著他的不是展源拓,而是他自己心裡的爭勝欲。
對此我很少置喙,無論是他們「領地」之爭還是純粹欺負人,我向來都不過問,儘管我看起來似乎和他們是一夥的。他們之所以會接受我這個女人成為他們的「兄弟」,或多或少也正是欣賞我的三緘其口。最初認識他們的時候,算是巧遇。恰好在街邊小道見到他們的一場群架,武器是金屬的自來水管。我雙手環抱胸前冷冷的看著,直到他們打完。當然,他們勝了。
我平靜得走到他面前:「你就是米浩天?」的確,他的名字在我進入學校不久便如雷貫耳,但是至於他的人,我從來沒有仔細看過。而第一眼細看,就是他受傷的模樣。額頭邊上掛下一道血痕,看來是被打破了頭。
他喘著粗氣,略帶警覺得看著我。我不置可否得扯了扯嘴角,抵上一張紙巾:「我叫陸羽芯,三班。」
我想,最終促使他們與我稱兄道弟的,應該是我臨危不懼的表情?或者,漠不關心的習慣。
我的確漠不關心,於是整一個星期,展源拓的臉上始終掛著傷,舊傷新傷層層疊疊。流言開始傳揚,大多對他不利——小白臉、軟弱無能、手無縛雞之力。而他始終緘默,不辯解、不認同,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得從容微笑。這更激怒了米浩天心底的霸道,仿佛就連他的沉默都變成無聲的挑釁。
週末,放學前我看到米浩天帶著馬豁和沈航從我們教室門口掠過,匆匆一瞥間,殺氣肆意。我心裡不明所以得顫了一下,忍不住回過頭:「展源拓,今天放學一起走吧?」
他又愣了愣,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最終揚起腫脹的嘴角:「好。」很意外,他的臉滿是淤青紅腫,卻依然沒有掩下原本的俊秀,反倒讓他顯得更剛勁了一些。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就是這樣一次毫無緣由的不忍,將整個約定俗成的軌跡全然翻轉。
「羽芯,你……?」徐以露看著我和展源拓並肩走出教室,滿眼驚疑。
唯一和我同班的何筱筱背著書包匆匆趕上,怒了努嘴:「你看,她都沒招呼我一聲就走了……」她悄悄瞥了展源拓一眼:「重色輕友的傢伙!」
我無奈得歎了口氣:「別瞎說,我有事先走,待會兒電話聯繫。」
「憑什麼你一個人與帥哥同行呀?我們也要去!」徐以露妖嬈得往展源拓身邊靠了靠:「瞧瞧這張臉,掛著彩還是這麼有味!」
「露露,我想喝酒。」慕容纖扯了扯她的手臂欄斷了她的挑逗:「羽芯有事,你們兩個陪我去吧?」
我感激得向她眨了眨眼,順勢起哄:「是啊是啊,你們先去,我真要走了,不多說了啊!」
「欸,米浩天他們呢?」徐以露撓了撓頭:「今天怎麼還不來煩我們?」
我和慕容纖對視一眼,她的眼神顯得嚴肅又緊張。看來,她也發現米浩天要動真格了。
匆匆走出學校這一路,我甚至覺得自己就要被四周燃起的妒火燒成灰燼。在高中時期,男女單獨並肩行走,無論是一起上學還是放學,這兩個人之間通常都只有一種關係。就算不是,和他接近至今也是大多數女生夢寐以求的吧?展源拓卻不以為意,一如既往得閒庭信步。他很聰明,本能告訴我,他知道將會發生什麼,甚至……做好了周詳的打算。
「這樣會不會破壞你的黃金單身形象?」我向他打趣道。
他似乎沒有料到我會主動調節氣氛,噗嗤一笑,隨即蹙了蹙眉:「我可是有內傷在身的人,別害我笑行麼?」
「內傷?內在哪兒?」
「胸口、背上、肚子……」他抬著頭像是在回憶,「嗯……屁股上也有。昨天胸口被踹了一腳,疼得厲害。幸好應該沒有肋骨骨折。」
我終於知道究竟是什麼讓米浩天這樣震怒,以至於完全失去理智。展源拓微微仰著頭,像是回憶昨天晚飯吃了什麼一樣津津有味。然後輕描淡寫得告訴我,疼得厲害。語氣中完全沒有一絲怨懟和偽裝,徹徹底底的輕視,不,是無視。他無視他們,不屑他們,儘管這一整個星期他都活在他們的拳腳下,而他說起自己的傷,像是在告訴我「昨天被蚊子咬了一口,癢得很」一樣天經地義。
我忽然覺得自己今天執意的陪伴有些多餘。這麼久以來,我一直自詡清高得躲在暗處觀察展源拓的一舉一動,以為這樣就能站在更高的地方俯視和看清他是怎樣的人。可事實是,我在一次又一次的錯愕裡,一不小心也墜入了他的光圈,甚至無知無覺。
展源拓,他的心,很強大。所有的打擊對他而言都不過是兒戲,他才是俯視者,以居高的姿態。
米浩天想要泯滅他的氣焰,根本……不可能。
「在想什麼呢?」走到校門口,他放慢腳步,有些好笑得看著我,「我要去等車了,我們不順路吧?那麼,下周見?」
從他的眼睛裡,我忽然看到一種隱憂,僅僅為此,我的心又顫了一下:「那個……」我訕訕一笑:「我有幸約史上最靚的校草共進晚餐麼?」
他愣了愣,很遺憾得歎惋:「恐怕今天不行,今天……」
只一瞬的功夫,不知從哪裡沖出來一群人,扭著他的手臂、肩膀、脖子……用盡所有的鉗制,把他帶進了路邊的死胡同。
我看著他被扯下摔在地上的書包,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我確信百分之八十的人注意到了這一幕,而他們只是冷冷得看著、警覺的避開、置身事外得竊竊私語。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在瞥見我身後的人時輕微一秫,再沒有人敢於靠近。
「陸羽芯,你這是什麼意思?」米浩天冰冷的語聲從身後揚起,隨即馬豁一把扯住了正要彎腰撿起書包的我:「羽芯!別管那小子,聽到沒有!」
我知道我可以選擇置若罔聞,對他們,或者對展源拓。而我選擇了前者。我輕輕扭轉手臂從馬豁的掌中掙脫出來,繼續彎腰的動作,又向展源拓消失的方向走去。
「陸羽芯,你要背叛我們?」沈航一步攔在我身前,不可置信得看著我,他的眼神幾乎是疼痛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有些無奈得看著他們暴躁的表情,刻意壓低了聲音:「有必要麼?他究竟哪裡扯著你們虎須了?一個星期天天拿他練拳腳還不夠,現在打算怎麼樣?弄死他麼?」
「哼……」米浩天冷哼一聲,晃動著肩膀走到我面前,他的樣子明明是散漫桀驁的,可眼神卻無端得難過:「慕容護著他,你也護著他,你說……我還能打算怎麼樣?」他忽然抬高音量,怒吼起來:「要是今天不把他送進醫院,我就不是米浩天!」
我心裡一驚,瘋了,都瘋了!失控的暴戾會帶來什麼後果?我們的確無畏邊緣,可一不小心就毀掉別人和自己的一生,真的值得麼?這一刻我忽然變得無比理智,也無比清醒,儘管我表現得感情用事。
「陸羽芯,回來!」馬豁的聲音幾乎慌亂:「他們都不認識你,你過去會有危險!」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他們很想攔住我,甚至幫助我,可是被米浩天攔下了。作為一個老大,發出了指令,又因為一個女人而出爾反爾是很丟臉的事情。而比起丟臉,他們寧可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