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時,做了噩夢的柳含真鑽進阿婆的被褥裡,小小的身子瑟瑟發抖,「阿婆,我又夢見那個背對我的老爺爺了。」,阿婆撫著她的背,笑著說:「傻孩子,夢裡是最自由的啊。」,「阿婆騙人!可是我在夢裡什麼也做不了。」,清冷的月色下,阿婆蒼老的面容不再言語,靜靜地聽著。】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柳含真踏上青色的石板路,一步一步描繪著腳下每一道花紋。
陽光透過淺白色的雲層灑下綽綽光影,明暗錯落間,竟是那麼熟悉。
青瓦灰牆,房檐微卷。
晨起的商業人開始在路口架起攤子,把招牌擦得嶄新。客店的小二睡意朦朧地收去懸了一夜的燈籠。橫架在河兩岸的橋上已經有行人開始趕路,霧靄映得河面異常清冷,幾艘畫舫停靠在岸頭。早春的楊柳開得正好。
綿延而上的長街盡頭,巷口稚嫩的孩童排成整齊的佇列,在屋簷稚語念著:「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邁著天真的步子,漸漸沒入晨霧中。
陽春三月,綠水人家繞。
柳含真抬手揭去烏髮上的柳絮,貪戀似地呼吸著揚州早晨第一縷清新空氣。
「姑娘住店嗎?」
「姑娘,姑娘!」
聲聲清脆俐落,柳含真方才回過神來,看清眼前的人,是個年輕店小二,肩上搭著抹布,笑呵呵地望著她,雙腿已經躍躍欲試,十足的熱情。
她往裡瞧了瞧,樓下滿是收拾嶄新的紅木桌椅,隔斷間放著滴翠的盆栽,已經有稀稀拉拉幾個趕路人在進食。少了碗筷碰撞的聲音,一派寧靜愜意的景象。
從門檻邊往後退幾步,剛好能看到招牌。
「花月客棧」
房屋面面玲瓏,飛簷翹角上洞開有幾扇小窗。
「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昔時」有一句詩如是說。柳含真突然想到,門框邊厚重的木頭質感令她心頭升起一種莫名的熟悉。
「我要住店。」
小二一聽,三步並作兩步地邁進去,「好嘞,姑娘到這邊登記!」
安排的房間在整個花月客棧角落,支起的窗外可以清楚地看到十裡長街的全貌,曉霧將歇,河面霧靄緩緩消失,泛著粼粼波光的水面也逐漸明瞭。
下午時分,豔陽高照,長街上也是熱鬧非凡。
包子鋪門口空地上一群雜耍賣藝的一陣敲鑼打鼓之後,大批無事的百姓紛紛圍攏過去。出了客棧的柳含真也向裡張望,將身體努力探著。
場中央的彪形大漢眉眼帶著職業特有的粗獷,動作精准,扣人心弦的技藝無不另邊上的看客拍手叫好,鐵拳跟頭碎大石一氣呵成。
一個素衣女子拿著銅盤請求施捨,周圍的人紛紛慷慨解囊,柳含真也下意識地往包裡掏,卻發現生無分文。
片刻,眼前出現了兩個年紀相當的孩童,哥哥年齡雖幼,卻較同齡人眉清目秀,眼珠如兩顆晶瑩的黑珍珠,他牽住妹妹稚嫩的小手,踮腳拼命往銅盤中丟進幾個銅錢,轉頭,聲音清亮好聽:「妹妹,娘說幫助別人我們才會快樂。」。
妹妹穿著一身碎花裙,一知半解地點點頭,臉上綻放出純真的笑容:「是,哥哥。」。
哥哥調皮地揉了揉妹妹的小腦袋,轉頭拉著妹妹的手為場中的表演叫好,聲音宛若銀鈴。
柳含真展顏一笑,他們真可愛。
剛想俯身問上兩句,老天變臉卻如此之快,天邊驟然籠罩起滾滾烏雲,瓢潑大雨毫無預警地澆下,澆濕了大漢雜耍的工具,一行人咒駡著收了攤。原本熱鬧的人群頃刻間一哄而散。
「妹妹,我們快去那邊躲躲!」,哥哥拉起妹妹的手往房檐處跑,小腳在水坑中濺起片片水花,劈啪作響,妹妹跟在哥哥身後咯咯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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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到這裡再一次終止。已經數不清多少次做過類似這樣的奇怪的夢了。
柳含真感到被子有些重,原是小澈已經趴在床邊睡著,儘管臉上堆滿了連日來的疲憊,敏感的神經還是使她聽到床上微弱的動靜,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嗯?小姐?」,隨後,猛然驚醒,從椅子上坐起來,興奮地趕忙去倒水,「小姐,你一定很渴吧。」
杯子端到柳含真手中時,還真覺得有一絲口渴,便接過喝了兩口。
現在是在床上的第幾日都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似乎是過了很久了。
莫名的惆悵,使柳含真又想起了阿婆和媽媽,每每夢醒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阿婆,什麼時候自己還能再鑽到阿婆的被子裡,聽阿婆說「夢中是最自由的」,然後枕著阿婆的手臂,睡得安穩。
怔愣間,忘記了還站了一個人。
小澈只覺得現在小姐發呆的樣子很可愛,待放下水杯後,她咧嘴一笑,「小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老爺昨夜從北方回來,本想過來的,可那時小姐還在睡覺。現在小姐醒了,我這就去叫老爺過來。」
柳含真微怔,爹……好陌生的名字。
在現代,李薇離過婚,是電影讓柳含真知道了爸爸的肩膀似乎是偉岸的。以前對於爸爸,她總是從不同的片段裡面拼湊,保持著這疏遠的印象。
「我爹……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柳含真好奇地問。
小澈毫不猶豫地說:「老爺當然是一個好人啦,老爺雖然每年年關才會回來,但他真的很好,我聽府裡所有的下人都是這麼說。」
看來她爹屬於常年在外的那種。
小澈出去後,屋裡只剩下柳含真,她一人無聊地盯著窗外,每次和小澈的對話總是令柳含真感到彆扭,小澈明明看起來比自己大七八歲的樣子,卻叫著自己小姐。
有一件奇異的事情,至今柳含真都不敢置信,據說小澈是被柳如筠幼時買回來的。現在丫鬟都長這麼大了,低頭看看自己的身子,這小姐怎麼這麼多年都還是這個模樣呢?
片刻後,窸窣的腳步聲來到房外,輕輕推門而入的有三個人。念秋君今日換了件月藍色襦裙,柳雲清則是一襲白衣。他們身後,隱約顯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是個身長玉立的男子,逆著光,只可依稀看出他微霜的兩鬢。
念秋君對柳含真說:「如兒,快看啊,你爹來了。」
柳含真抬眼看去,正疑惑自己的爹該會是一個什麼樣子時,身材高大的柳行川和夫人略略對視後,快步來到床邊,嘴裡興奮地叫道:「我的孩子,你終於醒了!」,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就差沒有撲上去。
柳含真著實嚇了一跳,起初對爹形象的美好憧憬頃刻間碎掉。面對這突然放大的面孔,她心裡開始打鼓。自己的爹怎麼比那天滿屋子的人還要激動……
面色雪白的小女童心裡忐忑,烏溜溜的眸子直望著柳行川,眼睛一眨不眨。
他的臉上更是掩飾不住的欣喜,半晌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而後,突然豪邁地大笑三聲:「哈哈哈!我的如兒終於醒了!」,接著問出一連串的話,「如兒,你還記得爹嗎?」「如兒你現在定是餓了吧?」「我的孩子你怎麼能這麼瘦?!」……
柳含真登時無語,不知該回答哪頭,小小的臉上眼角抽了兩下。
還好念秋君及時刹住,她一把拉過柳行川,帶有怒色地道:「你這個老爹想把女兒嚇著麼?如兒才醒,身子又不好,哪有工夫回答你那些。」,又轉頭笑著安撫道:「如兒,你爹就是這個樣子。」
柳含真配合地點點頭。
「嘿嘿,如兒不會被她爹嚇著的。」,柳行川起身,開始往包裡掏東西,沒一會兒,掏出一個東洋玩具娃娃似的東西,湊到柳含真面前,笑著說:「看爹從北方給你帶什麼了?」
這是從未見過的玩具,柳含真來了興趣,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比起面前激動的爹,她寧願選擇和安靜的玩具待在一起。
念秋君把柳行川叫到桌前,「現在孩子也看了,心安了吧。」
柳行川恢復正常,問道:「是何人在問診?」
「一直都是賽先生,你在北方,對蘭醫堂也不是很關心,這次我們要好好謝過賽先生,俸祿是該漲了。」
「確實是我太疏忽了,蘭醫堂那邊我會多去看看的,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把如兒治好。對了……九姑來看過沒有?」
念秋君微斂唇,搖頭,「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怕是不肯來了。」,似乎有意避開這話題,柳行川也未再多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