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追憶

邵希被李正的話嚇了一跳,略帶激動的思緒趕緊收了回來,生怕李正抓住他什麼心理的小辮子一樣。

「老李呀,你這神神秘秘的作風能改一下不?這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下人(嚇人)了。咋今天想起到這兒來啦?」

「今天一早被人大喊大叫地吵醒了,結果就來了唄。」

「啊?起床號都叫不醒你,誰能把你喊起來啊?」

「誰喊的不知道,只聽到他喊‘夏筱雪!夏筱雪!樓下集合啦!’,所以我就來看看這個被喊的當事人最後怎麼樣了。」

不是教導員提醒,邵希還真把夏筱雪給忘了,這時他才把注意力放在那個喘著粗氣、舉步唯艱的孩子身上。夏筱雪從沒有經過長跑的耐力訓練,最多是高中時測驗過一千米,這時體力已經完全超支,汗水浸濕了作訓服,但他還是用所有訓練人員難以忍受的慢速度緩緩向前移著。

訓練場上所有學員隊的佇列基本上都超了夏筱雪一整圈,十九隊的學員也同樣輕鬆地從他身旁掠過,消耗著小雪的自尊,漸漸地,他停了下來。

邵希咬緊了牙關。

「並不是把他列入十九隊的編制,他就真正是十九隊的學員。要想融入這個集體,他需要所有人的認可,也需要你的認可。」

李正意味深長的話重播在邵希大腦裡,他凝視著已經精疲力盡的夏筱雪,突然感覺到這個孩子的內心世界,一種幾近虛脫、連最後希望都放棄的心理,一種孤獨、無依無靠的傷感。

「是我的不對啊。」

邵希歎了口氣。

夏筱雪已經連思考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將近窒息的感覺,頭漲得厲害。本來以為跑跑步沒什麼了不起,但現在的確真實地感受到了部隊的辛苦,同時他也知道這只是部隊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絕望時他看到了躲在牆角後面的石土土,那是一個隊長視線以外的死角,他就經常在那裡偷懶。

石土土向小雪招手了。

正在夏筱雪扭頭要向牆角走去的瞬間,他的兩隻胳膊被另外兩隻胳膊挽住了。

李正教導員的臉上綻開了笑容,邵希隊長兩眼閃著激動。

「這還像回事兒。」

小雪低垂的眼睛看著跑道慢慢地向身後劃去,扭頭往兩邊一看,蔡泰龍和張時一一人拽他一隻胳膊正死命地往前拖他,一邊拖蔡泰龍一邊喊:

「呼吸!呼吸呀!兩步一呼!」

張時一也跟著喊:

「還差一公里啊!起來呀夏筱雪!」

夏筱雪試著雙腳點地,慢慢地找回了重心,三個人很有節奏地一起向前跑著。就這樣又湊和了兩圈,剩最後半圈了。

「最後兩百米了,拿出所有的力氣沖!」

蔡泰龍和張時一慢慢放開了夏筱雪,兩人飛一樣地穿了出去。

「老蔡!看今天咱誰先到!」

「輸的請早飯!」

小雪目送他們兩個越跑越遠,腦子裡卻是空的,只想著跑吧,跑完快休息。

隊長和教導員都在觀看著這一幕。

蔡泰龍搶先沖過終點,張時一緊跟其後。

「早飯,早飯!紅燒肉!」

蔡泰龍臉上泛著奸笑。

「大早晨的就吃肉,你扼我啊……」

之後全隊都把眼光轉向了夏筱雪,都跟著蔡泰龍一起給他鼓勁兒,隊長和教導員雖然沒說話但心裡也不是一般激動。

看不出任何徵兆地夏筱雪一頭栽倒在離終點五十米的跑道上,像一樽雕像一樣地觸地,連個準備動作都沒有。所有人臉上的笑容同時消失了。

「這……這算是什麼?」

邵希從激動中醒了過來,轉過頭問李正。

「應該什麼也不算。」

*******

據說剛把夏筱雪送到醫院門口他就醒過來了,但醫生還是為他診斷了一下。

學員們都去上課了,教導員帶著蔡泰龍把夏筱雪弄到了醫院。一路上蔡泰龍一個人扛著這個好像斷了氣的可憐孩子,心想這個小雪同志看起來輕飄飄的壓在肩上咋就這麼重。

「缺鐵性貧血……怪不得你臉色老是慘白慘白的。」

教導員手裡拿著化驗單,嘴裡嘟囔著。

「不過,今天的夏筱雪同志表現確實不錯,第一次就差點兒跑完全程。蔡泰龍和張時一也值得表揚。」

夏筱雪沒什麼表情。

「雖然體力跟不上,但意志很堅強,相信不久你會趕上大家的。」

李正繼續給小雪鼓著勁。

「你們誤會我了,今天我只是想……發洩一下。」

夏筱雪眼神游離地說。

*******

食堂裡面蔡泰龍和夏筱雪在補著沒來得及吃的早飯,小雪由於體力透支吃得比蔡泰龍還猛。

「好好吃,吃過了就長身體,我這身子板就是大魚大肉吃起來的。」

夏筱雪看了一眼蔡泰龍,把他跟前的紅燒肉端過來,倒了一半在自己碗裡。

「小雪啊,我能問你個事兒不?」

「哦。」

夏筱雪嘴裡塞滿了米飯。

「那我問了啊,你為什麼這麼晚才來報到啊?」

「因為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早猜到蔡泰龍要問這個,夏筱雪隨口回答了一下。蔡泰龍心想這不等於沒回答嘛,於是他接著問:

「那為什麼當武警?」

夏筱雪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就算能回答,肯定也要廢一番口舌,沒有幾個小時的長談是絕對說不清楚的。

「那你為什麼要當武警?」

夏筱雪反問蔡泰龍。

「我啊。」

蔡泰龍慢慢坐直了身子。

「我從小就想當兵,可惜學習不好,估計考不上軍校。我哥也是武警,是我老家的一個連職幹部,是他一直引導我走到今天的。」

「年輕有為,你哥一定會很有前途的,你也是。」

這時蔡泰龍沒話說了,因為他的親哥哥在他上高中的時候被一夥武裝歹徒殺害了,連帶著哥哥的半個連隊一去無回。

蔡泰龍的記憶一下子被拉回了那個時候。

大約兩年前,蔡泰龍還在當地一所高中裡整天不學無術地混日子,隔三差五地和社會上的混混尋釁鬧事,所有親戚朋友都認為他絕對考不上大學,並把期望都投向他的哥哥蔡泰明。

直到哥哥犧牲那天蔡泰龍仍然很晚才回來,滿腦子還殘留著網吧裡的雲雲霧霧。家門口停著一輛武警防暴車,是哥哥的部隊。蔡泰龍忘了回家晚了要被挨訓,一心急著回家要見哥哥,他覺得做男人只有穿著軍裝才是最帥氣的。但當他踏進家門時,一股黯然的氣氛包圍了他。

兩個高級軍官回頭看著剛拉上門的蔡泰龍,媽媽在對面椅子上坐著,捂著嘴,無力地擦著眼淚。誰都沒說話,蔡泰龍已經意識到了所發生的事情。他像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放下書包,換了拖鞋,希望隨便什麼人能夠像往常一樣出來因為回家晚而罵他一頓,但沉默卻無情地繼續著,只能聽見媽媽的抽噎聲。

走過客廳,蔡泰龍推開了父親的房間,這時父親無精打采地攤坐在床上,眼淚已經流幹了,只剩下眼角最後一點濕潤。

「爸……」

父親沒有回音。

蔡泰龍不是一個擅長用眼淚來表達感情的人,小的時候經常被學校的小混混們欺負,每當他哭著回家找哥哥的時候,哥哥總是為他把身上的泥土和傷清理乾淨。

「哥,為什麼我總要被欺負……」

「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欺負弱小的壞人,只有強大的人才不會被欺負,我們是這樣,我們的國家也是這樣。」

「等我變強強了也要欺負別人嗎?」

「變強了不是一定要欺負人,強大的人可以保護弱小的人不受欺負,哥哥就是在保護著咱們縣的人民。」

「我也要保護弱小的人……」

少年的蔡泰龍用柔弱的小手擦著眼淚。

「那你首先要變強啊。」

哥哥憨厚的笑容再一次綻放。

後來蔡泰龍總算是離開了那個學校,換了一所高中,在那裡蔡泰龍暗下決心,他告訴自己要強硬起來,再也不被任何人欺負了。打那時候起,他從來沒有軟弱過,再加上努力鍛煉身體,學校的人沒有敢惹他的。

直至今天,蔡泰龍依然沒有流淚,眼淚是一種發洩,每當哭過了,不開心的事就會慢慢淡忘,但此時蔡泰龍不想淡忘。他回憶著與哥哥一起度過的每一個場景,並且把它們深深地刻在記憶裡。他利用高中的最後一年玩命的學習,沒有時間理會旁人異樣的目光和嘲笑的話語,成績扶搖直上。填寫高考志願書時,他信心百倍地在第一志願上寫下了「中國人民武裝員警部隊工程學院」,比哥哥當初的志願高了一大截分數。

想到這裡,蔡泰龍愜意地笑了。

「對不起啊。」

夏筱雪咬著一口饅頭說。

「什麼對不起?」

「我看你走神了,可能是我的話觸及了你的回憶,我道歉。」

蔡泰龍心想最近怎麼老碰見這種會「讀心術」的人。

「這麼說來你也是經常走神啊。」

夏筱雪艱難地咽了饅頭,又深呼吸了一下說:

「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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