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風雨孟津(下)

店夥愣了一愣,張嘴想要講些什麼,卻只端了盤子走開了。李知損奇道:「大哥,這些酒肉吃食我們素來是來者不拒,今日怎麼講究起來了?」郭威頭顱一仰,喝盡杯中殘酒,道:「若是江湖上的兄弟看得起我們,請我們吃一兩頓酒飯自是沒甚要緊。但男子漢大丈夫怎好無端端地受陌生女子的恩惠。」

史彥超又給郭威倒滿了酒,道:「誰叫哥哥相貌堂堂,洛陽乘風樓的劉小姐多少人追著捧著,她偏就只念著哥哥。樓上那姑娘——」

「你胡說甚麼!」坐在角落裡的書生驀地跳蹦起來,鐵青著臉道:「姑娘心善好意請他,不想竟被你們如此荼毒!」

這書生在店中住了已有幾日,因見住在二樓南廂的婢子甚是恭謹守禮又貌美如花,料想主人定是比她強出百倍,何況昨夜又無意間聽得自南廂傳出宛若行雲流水的琴音,能彈出那般清雅之音的女子絕非凡俗之人,因此種種心中對那未曾的謀面的姑娘竟生出絲絲仰慕。

适才見店夥奉那姑娘之命,送酒果給郭威,他心下已隱隱不快,姑娘怎會留意到他這種粗蠻之人!現下那些潑皮竟將他心中敬重的女子與勾欄花娘相提並論,頓是氣沖腦門,也不顧自己勢單力薄,竟跳將出來,發洩滿腔怒氣。

郭威並未回頭自顧自的喝著酒,史彥超瞥了書生一眼,訕笑道:「是啊,姑娘心善,可也看對甚麼人,辟如郭大哥前腳進門後腳就送酒果來了。你倒住店裡也好幾日了,也不曉得人家曉不曉得有你這麼個人。」

書生被說到痛處,羞忿難當,渾噩之際酒壺脫手而去,聽得「哎呀」一聲,酒壺應聲而碎。史彥超捂著腦門刺目的鮮紅從指縫中蜿蜒而下。

「好小子,動手麼!」怒喝聲起,五六隻鐵拳雨點落在書生身上砰然做響。可憐他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何抵擋得住,片刻功夫便被打得蜷縮於地,毫無還手之力任由他們拳打腳踢。

堂上餘下的的客人見動了手,都悄悄地溜了,惟剩店夥孤零堆地站在一旁,雖有心勸阻,卻曉得這群傢伙動起手來,眼前是不認得的人的,因此遠遠站定,擺手勸道:「不要打了,不要打——」

「你們做甚麼,還不停手!」

李知損幾人聽得一聲斷喝,循聲抬頭,只見掌櫃領著先前那個侍婢從樓上下來。那侍婢用眼角瞟了眼那書生,那書生惟恐叫婢子看到自己臉上的烏青,抬手擋在眉梢,縮到角落裡避開婢子的眸光。

那美婢款款行至坐如鐘鼓的郭威面前,屈膝行禮清悅的嗓音叫堂上諸人納罕不已:「婢子見過郭大爺。」

郭威冷著臉拱拱手,蹦出硬梆梆的三個字:「不敢當。」

堂上諸人疑惑的眼神落在兩人身上,老掌櫃見郭威一付傲氣森森的模樣,急得直沖他使眼色。

那書生隱身在陰暗的角落裡,冷眼看那婢子向郭威行禮,雙手不自覺的攥緊成拳,青紫的嘴角抿成了冷硬緊繃的線條。

那侍婢清淩淩的眸子在郭威岩石般的臉龐上一轉,輕輕笑道:「大爺是我家姑娘的故交舊識,又與姑娘同裡,又怎會當不起婢子一禮。」

郭威沉著臉哼了一聲,道:「故交舊識?嘿嘿,我可是不記自己何時認得了你們這般尊貴的人家!」

郭威雖然身份卑微,卻英俠仗儀,在洛陽市井間也是名堂響亮的。如今又入了皇帝親軍從馬直,素日裡也頗有人來結交,郭威為人豪爽,從不曾拂過他人好意。

但此翻示好的竟是一個女子,郭威心裡難免有些疙瘩。其實郭威為人粗莽向來不拘細行,倘若這些酒果是那女子親自端來,郭威多半是大大方方受了這翻好意,可現下那女子面也不露,只吩咐店夥送來,心中便覺老大不快,這裡哪裡是來結交,只怕把我當做可憐的叫花子。

現下那女子又支使個婢子同自己套交情,講甚故舊同裡,他心下愈發惱怒了。暗自忖道,難道我郭威只配同你家婢子說話麼?他無明一起,本就兇悍的面寵陡增了三分惡意,直如大雄寶殿上的怒目金剛。駭得那婢子臉色一變,虧得她沉穩,強自壓下心中懼意,躬身說道:「婢子是奉姑娘之命請郭大爺到樓上敘舊的。」

郭威虎目一挑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我都講了不認得你家姑娘還敘甚麼舊!」

那書生聽了這話,幾乎是咬牙切齒,也不知他是惱郭威不知好歹,或是恨那女子輕視了自己。

話說到這份上,圍在旁邊看熱鬧那群潑發已是指指點點竊笑不已。

史彥超挨到那婢子身旁,笑嘻嘻的道:「你家姑娘果真瞧上了我們大哥,就下來請我們吃一杯。這般躲著,難不成是因為長得像母夜叉!」

他言猶未了,旁邊諸人又起哄道:「定是長得嚇人,不然這兩日怎麼連個衫角兒也不敢露出來。」

掌櫃的實看不下去,拉開了史彥超,勸郭威道:「人家姑娘也是好意,你何必——」

郭威高聲搶斷道:「我可從未見過這般瞧不起人的好意,恕我不能受了!」

史彥超、李知損等人沖著二樓直嚷:「甚麼了不起的人,真當自己是天仙麼,我們郭大哥可瞧不上!」

那婢子糯白的細牙緊咬著下唇甚是委屈,匆匆行了一禮,轉身「蹬蹬」回樓上去了。客堂上,眾潑皮的取笑聲越發響亮起來!

「鐺,鐺鐺,鐺——」

外頭傳來隱約更鼓聲夜已起更,原本呼嘯的風雨此時好像小了一些。偌大的客堂只有那幾個潑皮還在吃酒,因聽得起更了,李知損、史彥超等人也收拾了準備回去,遂邀郭威道:「大哥跟我們家去睡吧。」

郭威擺擺手道:「狗窩也比你們那賊窩強,我倒是在店裡柴房睡的自在。」

李知損等人聽了這話並不勉強,嘿嘿一笑,結伴而去。郭威又要了兩壺酒,一碟炒蠶豆,坐在那裡自斟自飲。店夥收拾了碗碟掃淨客堂掩熄了火堆,在櫃檯裡展開鋪蓋睡下了。偌大的客堂烏黑一片,只余郭威桌上一燈如豆,他碩大的身影投射在牆上,在靜宓的黑夜裡沉默如山。

突然掌櫃走了來,還親自端了兩樣小菜,坐在郭威對面。

「樓上姑娘姓柴,也是邢州人,在店裡住了兩日,我冷眼看著那做派絕不是尋常富家千金。适才特意叫我上去,細細的打探了你的事情,看得出她是真心要與你結交。你年歲也不小了,倘若——」

郭威給掌櫃斟了杯酒,笑止道:「秦叔,我看你是想多了,富貴人家的姑娘怎會看得上我這落魄江湖的莽漢,不過是看我狼狽好心施捨。」

掌櫃搖了搖頭,道:「人若只是施捨何必找了我去,細細問你的姓名、年歲、籍貫。」

郭威聽罷不喜反惱,道:「即是真心,她又為何面都不露,這不是看不起人麼!」

掌櫃吃了杯酒,呵呵笑道:「傻小子,人家富家千金也與你們一般野麼!看得順眼就坐下喝上三大碗。那姑娘若只是好心施捨,你不領情也就罷了。又怎會差貼身侍婢來請你?你當那嬌滴滴的小丫頭是輕易就來請人的?你也在禁宮當了幾天差了,自己細想想,莫說宮裡的貴人,就是略有頭面的宮婢,哪一個是你們這些小卒子能輕易見的?須知深居簡出端莊沉靜方是世家女子的做派!真真可惜了,即便不能成姻緣,本也可結交一個貴人,你啊——」說到此處,老掌櫃不由一聲長歎。

此時郭威心裡也知自己莽撞了,卻聽不得結交貴人的話,尤其那「貴人」還是一名女子,當下灌了口酒,賭氣道:「我郭威就是落魄一輩子,也不靠一個女子發跡!」

掌櫃歎了一聲,道:「小子,命裡的事情講不定的,並不是那人真能幫你多少,只是你遇見了他你的命數就改了,這就不算命裡的貴人了麼?再說了,你素來在小節上並不計較,今日怎的一反常態,這般做作起來。」

聽罷此言,郭威暗自疑惑道:「是啊,若是往日人家譴小婢來請,自己就是不肯赴約,多半會找藉口推委絕不會出口傷人,可是今日,自己怎麼就這般計較起來——」

掌櫃見他不言語了,輕歎一聲,悄然離去。

郭威坐在堂上喝著悶酒心中細忖掌櫃之言,直到二更方醉熏熏的往後院柴房去安歇。

深夜時分雨收雲散,一輪滿月高懸夜空,灑下一片紗霧般的清輝,堆滿雜物的柴房裡郭威醉夢正酣。

篤篤,篤篤,篤篤——

風雨中夾雜著敲門聲,郭威兀自沉睡。

「郭大爺,郭大爺——」

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喚,從遙遠的天邊傳至耳旁。郭威迷迷糊糊的坐起來,聽聲音應是适才被自己氣跑的那個小丫頭。心裡不由惱火道「三更半夜的,還叫不叫人睡覺了!」

郭威怒氣騰騰的開了門,只見眼前立著一個眉眼婉約的女子,心裡竟然「咯噔」了一下,身子也僵住了,只見那女子穿一身素色衫裙,神情淡恬清雅,整個人恍若月色幻化而成。她肩下美婢一手提燈籠,一手挽著醬紫色的大包袱,滿面怒容側目而視。

郭威滿腔的怒氣消匿于她水般溫柔笑眸中,心莫名地飄乎起來。郭威也算是洛陽花樓的常客,就是乘風樓的花魁對他百般殷勤,在他看來也不過如此。可眼前這名女子,望之若流雲近之如泉水,郭威不自覺地連呼吸都放輕緩了,唯恐自己一口濁氣便將她吹散了。

那女子深深一福,道:「小女子先前冒稱壯士舊識,還請壯士見諒。」

女子的嗓音帶著山泉的涼意,仿若輕軟的鵝毛拂過心尖,郭威忽覺得心頭微顫,語氣登時軟了下來:「不妨,不妨——」

女子眸清似水,笑意盈盈:「小女子夤夜冒雨來訪,壯士竟不請小女子進屋稍坐麼!」

看著女子身上穿的上等衣料,郭威萬分不願她踏進破舊的柴房,親見屋內的骯髒和簡陋,卻又不知如何推卻,佯裝不耐,板起臉道:「夜深了倘若叫人看見于姑娘清譽有礙,姑娘有事明日再說不遲。」

那女子聽了這話眼眸中笑意漸斂,緩緩地低下頭。

她那婢子氣憤不過,高聲嚷道「你這莾漢,我家姑娘好心——」

聽婢子出言不遜,那女子連忙斥斷:「俟雪,不得無禮。」言畢拿過婢子腕上包袱,遞到郭威面前:「即如此小女子就不擾壯士好眠了。只是夜裡濕冷,這一床鋪蓋是新的不曾睡過,請壯士將就著用吧。」

郭威待要推拒,一眼望見女子的雙眸中又盈滿笑意,似有懇求之意,實不忍硬起心腸來推委只好接過包袱,道:「多謝姑娘美意了。」

那女子見郭威接了包袱,拉了婢子轉身便走,行不到三步,忽又回過身來,道:「柴瑛娘。」

瑛娘原以為要讓他收下錦被非要廢上一翻唇舌,未料他竟坦然收下。見他抱著适才蓋在自己身上的錦被,瑛娘本略顯蒼白臉上驀地一紅,羞不可抑。拉了侍婢就走,心裡卻又不舍,這才會回過身將閨名相告。

殘唐五代之時,雖不十分看重男女大妨,然女子閨名亦不是外人能輕易知曉的,郭威雖然不拘細行,但聽她報上自己閨名,這一翻女兒家的心意他又豈會不知。只是眼前這女子乍逢初見,雖然心中略覺她與旁人不同,但此念也只是在心頭一閃而過,尚不及深究。郭威只好硬裝糊塗,把她當做江湖上的朋友來對待,當下抱拳道:「在下馬步軍使郭威,多謝柴姑娘好意。」

聽郭威報了姓名,柴瑛娘嬌顏又紅了一分,整個人好似一株收籠了葉子的含羞草,水眸中柔情無限,低下頭小聲說道:「爹娘,爹娘都喚我瑛娘」

柴瑛娘聽他報了姓名,心裡歡喜,再顧不上羞澀,一時衝動,竟盼他喚一聲自已的閨名。郭威心裡雖知其意,可要他喚一個才剛相識的女子的閨名,一來實在是難為他,二來姑娘雖是這麼說,但若自己果真喚出口了,未免失於輕薄。

按說輕薄無狀之行他哪一日不做上一兩遭,偏偏他就怕被瑛娘看輕了。因此他是決不肯開口的,偏偏瑛娘又是嬌羞萬狀,雖然低著頭,可那期盼之意卻是不用看臉也能睢得清楚。

郭威雖不想喚她閨名,卻又不願當面駁回叫她太過失望,只好悶立門前默不做聲。

柴瑛娘低著頭等了許久,也沒聽見郭威出聲,不由抬起頭來,見他側身挺立面容沉硬,眸光也不知落於何處去了。見他這般神情,柴瑛娘心知他是不願喚自己閨名,心下淒然,面上嬌羞登時褪去,勉強說道:「打擾了許久,瑛娘」

柴瑛娘話未說完,忽聽店外有人捶門大嚷:「店家,開門!」沒一會功夫,又聽一個男子大聲怒喝:「客店沒有客舍還開甚麼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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