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道是無情卻有情

柴房裡郭威平躺在褥子上,眼睛直愣愣的盯著結滿蛛絲的屋頂,聽外頭風疏雨驟。

她若對我無意,昨夜三更為何親自送被褥來,又將閨名告訴了自己,與魯家兄弟惡戰之時,她那般關切甚至冒死相助。可是,可是她又說我是她救命恩人,她的柔和溫雅只是可憐我麼?種種細心只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麼?

郭威正自心緒糾結難解,忽聽身旁的王峻輕歎一聲,反復吟道:「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郭威雖然不懂,但其間語意徘徊纏綿,也能猜個七八分:「秀峰兄可是有了鐘意的女子?」

王峻愕然道:「郭兄還沒睡麼?」

郭威澀然一笑,問道:「秀峰兄念的是甚麼?」

王峻道:「是《詩經》裡的句子,是說我無意間遇見一名女子,恰是我心中所愛。」

郭威不知他是在解釋詩意,還是在輕訴心事,沉默了許久,方道:「若是心中所愛,娶回來就是了。」

王峻喟然一歎,道:「我一介寒儒,落魄潦倒,人家敢嫁我卻未必敢娶。」

郭威心念一動,我這個浪跡江湖的粗魯之人又怎配得上那嬌貴的女子,不過他畢竟是軍中悍卒相交之人俱是雄渾豪邁之士,這自卑自傷之念一閃而過,倒激起心中豪氣,高聲說道:「大丈夫當以功名為念,又何患無妻!」

王峻輕歎道:「峻雖無用,然情之所鐘亦無法可想,但求能常伴佳人左右,峻心願足矣。」

郭威是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直爽之士,心裡雖看不上王峻這般自輕的念頭,但見他神情消索好似有百般的無奈,知他對那女子已是情深愛重。忽又想到自己,心中懊悶悵然一歎,閉目假寐默然不語。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一個素潔如茉莉般的女子,倚窗悶坐,望著荒涼的官道蜿蜒隱沒於蒼茫的雨霧中,嘴裡反復低喃:「即見君子,雲胡不喜」念得人心都要碎了。

「姑娘,這銀耳燉了一天了,吃一口吧。」俟雪將白瓷盅放在梅花幾上,見柴瑛娘無情無緒的呆坐在窗前,輕歎一聲,勸道:「姑娘若是放不下,只管走去柴房看看。」

柴瑛娘恍若未聞,良久方幽幽一歎,顰蹙道:「你知道甚麼。」

俟雪盛了一小碗銀耳端給柴瑛娘,道:「我只知道這幾日,姑娘都在這風嗖嗖的視窗坐著,飯也不曾好生吃,姑娘身子本就生的弱,再這樣下去病了可怎麼好。姑娘在這裡為他傷神憔悴,那頭蠻牛又不知道,就是病了也是白病。」

柴瑛娘面上微微一紅,道:「誰為他病了?」

俟雪強忍住笑,佯裝擔憂道:「姑娘沒因他而病,他卻為姑娘受了傷,掌櫃和店夥都忙得不行,也不知他吃了沒有,肩上的傷換過藥了沒?」

柴瑛娘啐道:「要你瞎擔心,王公子自會給他換藥。」

俟雪點頭道:「是了,有王公子在呢。只是不知他中午吃了甚麼,昨日我還看他吃酒來著。」

一碗水晶凍似的銀耳一口未吃,都被她攪成糊糊了,便是嘴硬,淡淡說道:「這與我有甚相干。」

俟雪也不再勸,自取了針錢坐在軟榻上做活計。

柴瑛娘見她不勸了,反倒焦躁起來,躊躇再三,道:「你看看他去呀。」

俟雪抬起頭,問道:「看誰呀?」

柴瑛娘惱道:「你說看誰去。」

俟雪邊做活計邊故意道:「又與我們沒甚相干,看他做甚。」

柴瑛娘低喃道:「我是說與我不相干,又不是說你。」

俟雪奇道:「即不與姑娘相干,又關我甚麼事?」

「你!」柴瑛娘氣急道:「你去是不去!」

俟雪放下針錢,道:「依我說還是姑娘親自去的好。」

柴瑛娘倔道:「我不去!」

俟雪輕歎一聲,道:「我勸姑娘去的好,他若還是不領姑娘的情,咱們的心意到了也就無愧了,姑娘也好斷了念想,總好過這般成日裡長籲短歎的。」

柴瑛娘本不是故做姿態的小家女兒,只是在意郭威那句「于姑娘清譽有礙」,她心裡想著,你即這麼說了,我再強留你在房中,那成甚麼人了?數日來她幾次想去探望,又怕郭威說出甚麼疏遠冷淡的話來,心裡又實在掛念,便不時的譴俟雪去打探,總聽得他大口酒大口肉的,心裡直埋怨他不愛惜身子。

聽了俟雪的一翻話,恍然省悟「是了,所謂‘君即無心我便休’這般房中悶坐又有甚意思。」心意即定,只是不好意思就去,說道:「這平白無故的走去怎麼說呢?」

俟雪丟了針錢,道:「外頭炭爐上燉著烏骨雞,正好給郭大爺端去。」

柴瑛娘笑斥道:「你個鬼靈精,原來早準備了。」

俟雪歡歡喜喜的裝了雞湯:「知道姑娘早晚要去的,可不是要備著。」

主僕二人出了房門,其時正午錯時候,客人們多回房歇了,客堂上客人不多,因此史彥超的勸酒聲便異常的響亮:「不愧是大哥,再幹了這一碗。」

柴瑛娘行到樓梯口見郭威同一夥人圍桌而坐,一氣幹了一大大碗公,眉頭不由蹙起緊走兩步,想要上前勸止。忽聽一個柔媚入骨的聲音嬌斥道:「小史,你又趁我不在給郭郎灌酒。」

話音未歇,就見一個清麗絕倫,身段妖嬈的女子端了一盤酒果,款款行至郭威身旁挨著坐下。

史彥超大聲取笑道:「劉姐姐,郭大哥還不是我姐夫呢,你就這麼管著了,也不怕他不要你。」

那女子替郭威挾了菜放在碗裡,柔聲說道:「郭郎才不是這樣的人。」

郭威猛的伸手攬她入懷,在她的粉頰上親了親,道:「這麼個美嬌娘我怎麼捨得不要呢。」

眾人見了紛紛叫好,端起碗來要敬賀新人,那女子慌忙攔阻:「郭郎你的傷還沒好,可不能這麼喝。」

郭威伏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你不叫我喝,我就不喝。」

那女子面色一紅,向他啐道:「沒個正經。」

柴瑛娘眼見郭威與那女子濃情蜜意,好像被一把鈍刀戳進胸口,心像疼得像裂開了般。刹時間天旋地轉,三魂七魄沒了蹤影,面上一片慘白身子冰得同死屍一樣。

俟雪嚇得直哭:「姑娘你怎麼了,你說句話呀。」她這一嚷,客堂上眾人都抬頭看了過來。郭威板著張線條粗硬的臉冷冷的看著她。

柴瑛娘卻向俟雪輕輕一笑,道:「回去吧。」

俟雪恨恨的向郭威一瞪,扶著柴瑛娘轉身回房。見她主僕二人離去,郭威又端起一碗酒,高嚷:「幹了!」

柴瑛娘腳步輕浮的飄回到房門口,身子一軟,俟雪沒有扶住,「呯」一聲跌倒地,俟雪驚道:「姑娘。」連忙要去扶,卻見柴瑛娘縮緊了身子,伏地上「嗚嗚」細哭。俟雪見她這樣心痛得厲害,也陪著哭了起來。

「俟雪,姑娘怎麼了?」

俟雪哭得聲哽氣咽忽聽到一個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淚眼朦朧的看去,只見一布衣素袍的男子立在自己面前,稍稍定了神才認出是王峻。

俟雪哽咽道:「王公子——」一語未了又哭了起來。

王峻清秀的臉上罩著一層駭人的寒霜,溫和的眸子透著冰茫,他上前一步打橫抱起柴瑛娘,冷聲道:「開門。」

俟雪抹著淚慌忙將門打開,王峻將柴瑛娘抱進屋裡,輕柔的放在床榻上,見她蜷著身子淚如雨下,輕歎一聲,正想軟語相勸,忽見她面色發青,呼吸急促。還不及問就聽俟雪在旁叫道:「姑娘你又胸口痛麼?」說話間已從妝盒裡翻出一個小小的白瓷瓶,倒了三顆米粒大小的藥給柴瑛娘,急忙又倒了水過來。

柴瑛娘喝了水,虛弱的倚坐在床上,泛著青白的臉浮起淡淡的笑意,向王峻說道:「叫公子見笑了。」

王峻關切的問道:「姑娘這是甚麼病?」

柴瑛娘微微笑道:「不妨事,不過是舊疾,許久都沒有犯了。」

王峻看著,心疼的歎息道:「你為了郭兄這般——」

「公子誤會了。」瑛娘虛弱的搖了搖頭,道:「我只是舊疾犯了。」

王峻适才也在酒桌上,就是見她面色慘變,放心不下才藉故離席跟過來。聽她這般說,暗自歎道:「你這舊疾不是因為他才犯的麼。」

「是麼。」王峻低首沉凝,驀地抬起頭,漆黑的星眸中濃情灸烈,一把握住柴瑛娘的柔滑如綢的玉指:「柴姑娘,我——我瞧你這般——這般難過——我,我恨不得能替了你。」

此時俟雪不在房中,王峻看著她素白病容,一時按耐不住心中情意,竟直言坦陳。

柴瑛娘斷沒想到王峻居然鍾情於自己,一時間怔然無語。突想起還被他握著手急忙抽了出來:「公子錯愛了。」

王峻灸烈眸光暫態黯淡了,苦笑道:「我知道,你心裡念著他。」

柴瑛娘淡然淺笑,緩緩說道:「公子莫要誤會,我心裡並沒有甚麼他——」

繡簾外好容易擺脫眾人,趕來看視瑛娘的郭威緊握雙拳指節泛白,不敢再聽下去,輕輕的離開房間,然後逃也似的奔下樓去,從櫃上端起一壇烈酒狂飲。

心中狂嚷:「我郭威大好男兒,何患無妻,何患無妻!」

「哐當」一聲酒盡壇碎,郭威跌跌撞撞的往後院走去,肩上鮮血淅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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