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831/coverbig.jpg?v=0e9d2116e5057ed0b30ff1076405a81b)
甲午,帝禦文明殿受朝。制改同光四年為天成元年,大赦天下。後宮內職量留一百人,內官三十人,教坊一百人,鷹坊二十人,禦廚五十人,其餘任從所適。
《舊五代史.唐書.明宗紀二》
濃墨般的烏雲堆滿了天空,鋪天蓋地的暴雨瘋狂的擊打著大地,呼嘯怒吼的狂風在黃河的河面上掀起滔天的渾濁。渡口邊一家客棧的門前立著一根高聳入雲的桅杆,杆子上懸掛著四隻大燈籠製成的招幌,上書「孟津客店」四個大字,此時四隻燈籠正隨風翻飛,好似隨時會分飛四散。
孟津鎮,雖只是洛陽治下的一個小縣,卻有「河圖之源、人文之根」之稱。傳說當年伏羲在此地畫成先天八卦,又是周武王與八百諸候會盟之地,因此孟津雖小卻也是天下聞名。何況它南依神京洛陽,北臨滔滔黃河,是商賈南北往來的必經之路,雖然此時朝野動盪,然這小小的孟津鎮卻依然富庶繁榮。
「孟津客店」座落在孟津鎮北郊,毗鄰黃河,夜深人靜之時,能清楚地聽到黃河上的濤聲。它一則占著地利,二來又是百年老店,又寬敞乾淨且價錢公道,因此南來北往的行旅大多都宿在這店中。
因風雨連綿數日未停,這客店中的客人越來越多,客舍早是住滿了,客人卻還源源不斷的來,連後院的通鋪也已住得滿滿當當了。
天將飯時,睡通鋪的客人都擠在客店正堂裡,掌櫃無法,便命店夥將大堂上的桌椅都搬開了,在地當中升了一堆火,二十來個漢子團團圍坐著,湊了百十個錢要了些酒肉,在一起吃喝談講。
西北角上另有一夥人,都是當地的破落子弟,因天氣不好尋不到雜活幹,因與掌櫃的相熟便都湊到店裡來,一邊賭錢吃酒一邊指望著替店中客人做些雜事掙兩個小錢。
夜色漸濃,卻愈發的風狂雨驟。
一個長相粗豪的大鬍子灌了口烈酒,嘴裡罵罵咧咧卻是吳地口音:「格個賊老天,真是跟老子做對,只管落雨也不怕落出個窟窿洞來。」另一個操著山西口音的黑瘦老者道:「你報怨甚麼,南邊還有太平日子過。我們這裡今日屬東家,明日歸西家。那些王候將軍你打過來我打過去,老百姓真要活不下去了。」
那老者身邊坐著幾個年青後生,都是因戰亂頻繁才棄了家院,要往南邊謀生去。聽了這話無不歎息悲傷。
一個二十四、五歲,面目俊朗的瘦削青年看不得他們這般頹喪模樣,冷哼了一聲,喃喃自語道:「真是沒出息!」
青年聲音雖小,那黑瘦老者還是聽見了:「後生啊,古話說‘甯為太平犬莫做亂世人’。如今這世道,也只好各人自掃瓦上霜。還講甚建功立業!」
那後生哼了一聲,不屑與那老者辯駁,縮了縮手腳,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牆邊閉目假寐。
卻有一個中年人道:「我看當今的皇帝倒是很好,將宮裡的娘娘宮女都放了出來,由各人家裡自便呢。皇帝又憐她們孤苦,臨出宮時每個人都領了一筆錢呢。」
早先那大鬍子疑惑道:「有介麼格好事體?」
中年人道:「怎麼沒有?我隔壁張家姑娘就是從宮裡放出來的,在宮裡只是個宮女卻也有百來貫錢,媒婆險些把她家的門檻踏爛了。」
旁人聽他這麼說大都信了,便問:「可嫁人了沒有?」
中年人撇了撇嘴道:「如今那姑娘可稀罕了,她父母怎肯輕易的許人。」
先前那老者點頭歎道:「老話說‘寧娶大家婢不要小家女’何況人家是宮裡出來的身份自然擺在那裡。」
旁邊潑皮裡有個名喚李知損長得倒有幾分斯文,卻最是個油嘴滑舌的,适才贏了幾個錢正得意,聽了這話便道:「明日我去求,憑著我這樣的人才,一準就成!」一句話,惹得眾人對冷眼相待。
「掌櫃的,掌櫃的——」眾人還在感歎,忽聽一個嬌嫩清悅的嗓音在頭頂響起,仰頭看去,二樓南邊廊上站著一個俏生生的美婢,穿一身海棠紅的衫裙,鮮嫩飽滿好似一顆水蜜桃般。幾個後生看得眼都直了,那幾個潑更是猛咽口水。
掌櫃的聽見聲音忙走出櫃檯,站到廊下仰頭答應:「姑娘有甚吩咐?」
其時風俗未出閣的女子不論貧富,旁人都可稱姑娘。(宋時「小姐」的稱呼就是特指青樓女子,正經人家的女兒稱「小娘子」我覺著稱呼起來不便,所以改成姑娘了。)只是這少女卻是人家婢子,已入了奴籍,不論年歲大小都只能稱呼一聲大姐。老掌櫃因見她主僕行事不凡,對這小婢便存了三分敬意,因此稱一句「姑娘」。
那侍婢聽掌櫃稱呼自己姑娘,不由面龐一紅,斥道:「姑娘在屋裡,我又哪裡是甚麼姑娘了。」
李知損見這侍婢長得嬌媚可喜,出言輕薄道:「你不是姑娘倒是婆娘麼?只不曉得是誰家的婆娘。」那潑皮話音末落,他的同伴都哄然大笑。
那侍婢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咬著牙狠狠瞪了那潑皮一眼,不去理他。李知損被她杏眼一瞪,愈發來了勁:「好妹子,你這麼下死眼的瞧哥哥,想是看上哥哥了。」
那幾個破落戶也幫著起哄,好妹子、香妹子、親妹子的溷叫。又說:「同你家姑娘跟了哥哥去,哥哥讓你做正房大娘,夜夜疼你......」
堂上客人俱是男子,又是長夜無聊,見了這美婢無不心動,只因見她裝扮是富貴人家的婢子,才按捺著不敢調戲。聽那群破落戶大著膽子輕薄那婢子,都笑眯眯的受用著。
倒是掌櫃年長厚道,聽他們越發說得不堪了,大聲喝止道:「你們這些潑皮泥崽子,嘴裡胡唚甚麼,也不怕長瘡爛舌頭。」又向那侍婢賠禮:「大姐擔待些,有話只管吩咐我。」
那侍婢雖是奴婢,可自小養在深宅內院,何曾聽過這些混帳話,因此一雙杏仁似的大眼睛裡珠淚盈盈,偏是要強硬忍住沒下來。她也不跟他們對口對舌,連看也不去看那幾個潑皮。只向掌櫃吩咐道:「我家姑娘說了,夜飯要爽口些,弄一點清粥小菜便是了。」言畢轉過身婷婷嫋嫋的回去了。
那侍婢年紀小卻這般持重,倒叫堂上眾人看得嘖嘖稱奇,坐在角落裡的那青年書生心下更是讚歎不已,小聲的向店夥打聽:「南廂上房裡住的是甚麼人家?」
店夥一面給客人斟熱茶,一面賣弄道:「到底是甚麼人家我也不清楚,只是她們來時有大隊的官軍護送呢。」
旁邊又有人問:「你可瞧見了那姑娘的模樣。」
店夥搖頭道:「那姑娘來時戴著幃帽,長紗罩身,連身形都瞧不清呢。」
那黑瘦老者點頭歎道:「看那小丫頭的行止,那姑娘莫不是官家的千金。」
又有客人駁道:「哪有官家千金獨自一個帶著丫頭投店住宿的。」
先前那中年人向店夥問道:「小哥,你說她來時有官軍護送?」
店夥點頭答道:「是呢,好些個官軍呢。」
那中年人道:「這麼說,指不定是宮裡出來的呢。我隔壁那張姑娘不過是個宮人,都是由內侍架車,幾個官軍護送著回來的呢。」
那青年聽到此處,心下一動,正要細問,忽然聽得店門被人捶的山響,眾人不由都往門口看去,店夥忙答應了一聲丟了茶壺,緊走兩步趕著過去開了門。
店門半開未開之時,便搶進一個背負長刀形神魁壯(舊五代史上的形容)的年輕漢子,雖然衣衫破舊渾身濕盡狼狽不堪,仍掩不住眉宇間勃勃英氣。眾人看了都在心裡讚歎「好一條大漢!」
那些潑皮見了他,一齊高聲歡呼:「郭大哥,過來這裡。」姓郭那後生大踏步行至潑皮當間坐下,解下背長大刀擱在手邊,又從包袱裡掏出一隻破錢袋丟給店夥:「切三斤白切肉整兩隻雞,再燙壺好酒來。」
店夥接著錢,笑道:「郭大郞真正是豪爽,這裡頭怕是有四、五貫錢呢。」
姓郭的後生道:「我明日要渡河,今夜就住下了,你幫我收拾間店房來。」
店夥躬身陪笑道:「下了這麼些日子的雨,哪裡還過得了河,大郎沒見我們這兒都擠滿了人了,早就沒店房了。」
姓郭的後生眉頭一皺,擺了擺手道:「不妨,先拿了酒肉來。」
那些潑皮早已是饑腸轆轆,聽見他要了酒肉,一疊聲地嚷道:「嚕嗦甚麼,快拿了來!」又有一個潑皮名喚史彥超長得甚是魁偉,因他年歲甚小眾人都喚他小史,挨近那後生,指著李知損道:「哥哥可要替我報仇,損哥可著實狠贏了我一把。」
李知損聽了頓放下臉來,嚷道:「通共就幾十個錢,有甚稀罕的。」說完「啪」的一聲拍在桌上。
姓郭的後生帶著些微怒氣掃了兩人一眼,道:「沖自家兄弟嚷甚麼!」言畢自懷裡掏出五百個錢「咣鐺」一下擲到賭桌上,長臂一伸,只骰盅在他手裡上下翻飛,晃得眾人眼花繚亂,含笑向眾人道:「還愣著,不是要翻本麼!」眾潑皮聽了這一聲無不歡喜,紛紛拿出錢來買大壓小,一時間堂上好不喧嘩。
其餘客人,一來見天色將晚,二來也怕一不小心招惹了那夥潑皮,因此多半都回房去了,偌大的客堂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客人還圍在火堆邊,賭桌上傳來叫囂聲就越發的刺耳了。
樓上南面廂房內,燭火搖曳,繡簾低垂。
「老掌櫃,剛才進門的那人叫甚麼名字?」一道溫雅恬淡,仿若清泉流水似的嗓音自簾流泄而出。
老掌櫃侍立簾外本有些忐忑,聽了簾內女子的問話,心下微微好笑,原來這姑娘看上了那郭雀兒那小子了。當下笑回道:「姑娘問他呀,洛陽附近誰不曉得他,馬步軍使郭威,如今是新皇親軍任從馬值。」
那女子又問道:「掌櫃可知他哪裡人麼?」
老掌櫃笑道:「姑娘算是問對人了,他打小就住我隔壁,他的身世來歷,老漢清楚的很。」
簾內女子道:「是麼,老掌櫃的不妨細說一說。」
老掌櫃道:「郭威那小子也是個苦命的,三歲的時候他父親就沒了,他娘帶著他從邢州搬到太原,租了我家隔壁的屋子住下,不想沒多久郭家娘子也去了,虧得他姨娘照料,才能長大成人。前些年,投在李留後帳下,李留後兵敗後,又轉到新皇麾下,如今是從馬直中小小的一名牙兵。」
簾內半晌沒有聲音,老掌櫃的正自疑惑,美婢走出來道:「請掌櫃的給郭大爺送些鮮果酒肉去,記在我們姑娘的賬下就是。」
堂上酒過三巡,杯盤狼藉,那一群潑皮賭興正濃。此時,店夥又端了幾盤時鮮果子並幾樣鹵肉上來。
郭威瞥了眼店夥,道:「我們可沒要這些。」
店夥答道:「這是樓上南廂房的客人送給大郞的。」
李知損笑嘻嘻的湊到郭威面前,道:「想是樓上南廂裡的天仙看上大哥了,上趕著來獻殷勤了。」
郭威仰頭望了眼二樓,心裡猜想樓上那女子多半是因瞧見自己冒雨而來的狼狽模樣才心生憐憫,頓時心下暗生不悅,我大好男兒雖然此時困窘,卻不要你一個女子來可憐,遂將酒果退還店夥,道:「你去告訴那客人,心意郭威領了,東西我是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