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生 第七章

我恍惚地坐在雕花紫檀木椅上任一位仙娥往臉上塗塗畫畫,只覺得這些仍同夢一般。長久以來的夢如今得到了實現,卻更加覺得不真實。

視線飄忽轉到屋內的一株盆景上,我愣愣地望著那株生機勃勃的植物出神——

是夜。

我俯首跪在冰冷的大殿裡,膝蓋有些麻,悄悄挪了一下姿勢又繼續跪著。

「你起來罷——」一如既往沉著而威嚴的聲音在曠遼的大殿中響起,此時卻顯得有些低沉。

我慢慢站了起來,有點疑惑地看向高坐于殿中的父君。殿中只有夜明珠散發著略顯沉暗的柔和光芒,高高的穹頂是透明的一片,仰頭向上望去可以看到一片沉寂的星空。

父君的眼睛染上了一片如墨般濃重的陰影,看不真切。自剛才那句話之後他便一直獨自坐在莊嚴巨大的虯龍盤旋的金椅之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掩住心底的一點兒驚異——父君今晚……顯得有些異常。

以往的父君沉穩如山,絕不會隨意把自己的情緒顯露出來,可今晚連我這樣粗的神經都能看出他勉強壓抑的沉鬱,甚至還有一點兒……悲傷與自責?

我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挪,免得父君一個不順又把我給劈暈了。

父君忽然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在這寂寥的大殿裡卻顯得格外清晰,繚繞不散地在大殿裡盤旋著一般。我詫異地抬起頭望向父君,只見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慢慢地朝我的方向踱來。

我趕忙又把頭埋了下去。

一雙繡著繁複花紋的靴子出現在了我面前,頭頂上卻許久沒有聲音傳來,我偷偷抬起頭用眼角瞄了一下父君,卻見他眼神虛飄地對我望著,似看著我,又似透過我看著另一個人。

娘噯,父君今晚果然怪異得緊!我趕忙又把頭低了下去。

「清兒。」頭頂上突然傳來父君的聲音,我趕忙應道:「清兒在。」

「你……」父君的聲音顯得有點猶豫,我抬起頭看向父君,只見他吞吐不決。我心中猛然一緊,父君不會……是要告訴我他要拒絕寒焱的提親吧?!

正驚疑不定地思索間,父君的聲音再次傳來:「清兒,你雖長處于深宮之中,卻也該知曉此次是為聯姻,目的是為……」說到此,父君的聲音顯得異常疲憊。想到了瀲桃會上我的任性妄為,鼻子一酸,差點兒就忍不住又要哭出來。為了彌補般我趕忙接道:

「目的是為鞏固天魔二界目前的關係。百年前的天魔大戰使雙方元氣皆受損傷,因此父君與寒焱才不約而同地達成了共識——休戰蓄銳。清兒也知道這樣的僵局終會瓦解,天魔二屆的大戰在所難免,但……」我頓了頓,繼而堅定地望向父君道:「但清兒定會盡自己的一切力量去化解天魔二屆的矛盾。」想了想醞釀一番,我又接著說道:「何況如今天魔二屆的局勢實著怪異,要知道百年前魔界還對天界俯首稱臣,如今成了卻平起平坐,為了維護天界的尊嚴父君您才無奈出此下策。可……可寒焱為何要應答呢……」說到最後我自己也疑惑了起來,父君的神情卻漸漸變得凝重。

遼曠的大殿中一時寂靜無聲,父君的呼吸聲顯得格外沉重。

「難道他早就知道了?」良久父君才輕聲吐出這麼一句,卻讓我更摸不著腦袋。

「父君您在說什麼?」我實在忍不住,不由發問道。

父君卻沒有回答我,只是獨自轉身慢慢向他的寢宮走去。漫天的星光此時已綻放到極致,璀璨的一片皆是道不出的美麗;月光也不甘遜色,細細地柔撫著天界的每寸土地,給世間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可即便是在如此美景的襯托下,我卻在父君的背影裡看到了蕭索的意味,他一向筆直的背脊此時甚至顯得有些佝僂。

我正愣愣地望著父君的背影出神,父君卻猛然轉頭,他面部的線條硬直且神情凝重,凝睇了我良久才對我道:「你會後悔嗎?」

我愣了一愣,接著飛快地答道:「不會。」

……

……

「啊——!!!」一聲銳耳的尖叫打斷了我的神遊,我皺了皺眉,在看清來人之後又無奈地撫上了額角。

「清、清歌啊!!」半夏激動地在我旁邊轉來轉去,面部表情十分誇張。正為我忙活的小仙娥們看到她此番模樣,都不禁「撲哧」一聲掩嘴笑了出來。

半夏渾然不覺,仍舊一邊圍著我轉,一邊語無倫次地說道:「清歌啊,你、你這模樣……啊啊啊上次你教我的那叫什麼來著?啊……對了!!」半夏一拍腦袋站定,接著開始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這都還在做什麼呢?!」玄女姐姐突然進來驚慌地叫道,打斷了半夏接下來的長篇大詞。「快快快,天妃娘娘都已經照好轎了!還在磨蹭什麼呢你們!」(注:花轎到女家後,要先停於廳上,女家請一老婦,用鏡子向轎中來回照一照,謂之「照轎」)

半夏有點沮喪地嘟起小嘴「喔」了一聲,接著兩邊的仙娥便慌忙拿了正色紅的蓋頭蒙住了我的臉。蓋頭蓋上的最後一瞬,看到的是半夏誇張地對著我比大拇指手勢的笑臉。

我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來,滿滿的歡喜像是快要溢出來了。

我從蓋頭底下看到半夏紅豔豔的蘇繡小鞋向我快步走了過來,手剛被她的一雙柔荑執起,便聽到半夏附在我耳邊興奮地說:「新娘子走嘍!」

話音剛落我便被半夏半扶半拖地向前沖,這丫頭看來比我還心急,也不管我是否跟得上,只一個勁拽著我猛衝。

我艱難地跟隨半夏的腳步,踉踉蹌蹌地邊走邊奮力阻止半夏:「哎,半夏你慢……」話還沒說完,手中的柔荑便突然換成了一雙寬闊粗糙的大手,接著身子便騰空猛地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正驚疑不定,一個戲謔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丫頭迫不及待了是吧?女大不中留喲!」原來是六哥,我安下心來。六哥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邪氣,壞笑著對我說道:「朗淵那小子還在凡間受命砍殺妖獸,全然不知你出嫁之事,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他回來時的表情了!呵呵呵!」說到最後他甚至還愉悅地放聲笑了出來。

我在他懷裡無語地默默黑線,默默地想:他那樣的人,您老人家約莫這輩子也不會看他有什麼出格的表情。安心罷您就!

正想著,六哥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快到大門了丫頭,看著你頭上蒙的這塊破布本宮實在心煩,你這丫頭怕是無福看到外面的景象嘍!六哥我今兒就大發慈悲,幫你一把罷!」說著便單手托著我,騰手施了個不知從哪學來的小術法。面前原先十分礙事擋眼的蓋頭突然變得透明,外面的一切清晰可見——原來我還在自己的小苑中,就快要到門前了。

正又驚又喜時,六哥得意的聲音再次傳入我的耳中:「除了本宮這個施術人可以看到你的樣貌,其他人看到的可都還是那塊破蓋頭!丫頭怎麼樣?六哥我可還是有點兒本事的?」

我再次在他懷裡無語地默默黑線,只要你不把這些本事用在調戲美貌仙子的身上……

忽視正處於自戀狀態不可自拔的六哥,我只盯著早已看了千遍百遍的門,只覺得往日無趣的大門此時也變得格外親切而生動。

近了……更近了……隨著大門的漸漸逼近,我的心跳聲也越來越快,整個世界像是突然靜謐了一般,外邊的喧囂聲,六哥的朗笑聲,後邊半夏與一眾仙娥的腳步聲全都奇跡般地消失了,我只聽到我越來越快的心跳聲,「砰…砰…砰……」一下一下有力地撞擊在我的心口上。

大門被六哥的仙法輕輕推開,我只覺六哥抱著我的手緊了一緊,接著便神情難得莊重地穩步走了出去。

從六哥踏上的第一步起,位於我大門兩旁的七七四十九隻仙鶴便一同引項長鳴,她們柔軟的脖頸皆曲成了一個優雅的弧度,清嘯聲盤旋於天界久久不散;向前望去,便可見各色鮮花依次盛開,無數品種爭奇鬥妍,空氣中都盛滿了清新的芬芳;而在這奢盛花道的最前方,一朵極大的白蓮幽幽地盛開,不受周圍一切的影響一般,脫離了塵海獨自綻放,眾花一時皆失色,唯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絲絲浮雲如同質地上好的絲綢一般旋繞在我們周圍,六哥抱著我,莊重地朝那朵極大的白蓮健步走去,白蓮散發出的靜靜幽香似一道神聖的牽引。

正疑惑著為何六哥要抱我來此,待近了才發現,那朵極大白蓮嫩黃的花蕊中央停著一頂小巧精緻的轎子,乍一瞧只覺那轎子毫無任何花紋,樸素得緊,換個角度待陽光一折才發現,上面佈滿了泛著亞光的正紅色刺繡,針法密緻複雜的鎖繡與雕秀交相輝映,整個轎子設計低調卻又不失精巧,甚至隱隱透出一種剛硬淡然的姿態。我心中一動,只覺這轎子給我的感覺再熟悉不過了——就如同寒焱一般:選幽開後院,占勝坐前簷。

六哥騰空飛起來,將我輕輕地放進了那頂有著暗色繁複花紋的轎子裡。從我角度望去,六哥背對著外邊燦爛的陽光,金色的光線仿佛細絲一般包裹著六哥的輪廓,顯得格外溫暖。六哥站定在橋外細細端詳了我一陣,接著便笑吟吟地開口道:

「清風曼徐柳清影,

淡雅芳慧蓮伊人。

蹙眉淺笑梅欲放,

紫嫣素靈薰紅顏。」

說完便突然不做聲了。我與六哥就這樣定定地對望著,突然覺得鼻子有點兒發酸,眼眶有些濕潤。

以後就再也不能與六哥肆無忌憚地玩鬧了,再也不能女扮男裝與六哥下凡遊蕩了,甚至再也不能與六哥時常見面了……

「六哥……」我微微哽咽,啞著嗓子帶著些許酸澀開口喊著六哥。

「丫頭。」六哥輕輕地打斷了我未說完的話,突然俯身看著我,認真地對我道:「本來六哥是絕不會同意你嫁過去的,即便是父君准許了我也會極力阻撓,但是……」六哥頓了頓,將我有點歪斜的蓋頭拉正後重新說道:「小妹你就同六哥一樣倔強,認准了就絕不會回頭。呵,小妹能幸福還是最重要啊。」六哥拍了拍我的頭,一邊說著,一邊慢慢直起了身。

兩邊的仙娥將轎簾緩緩放下,我就那樣看著六哥的臉漸漸被遮掩,淚意越來越抑制不住,卻見六哥仿佛宣誓般突然喃喃地說道:「這次六哥絕對會保護好你的。絕對。」

外邊的世界已完全被掩蓋,我被六哥這般奇怪的話語弄得愣住,直直地盯著面前的轎簾疑惑不已,卻突感轎身微微一動,我連忙回過神來。這想必是起轎了。

我坐在轎中,心裡又湧過了萬千思緒,卻突見轎窗上的簾子被一隻雪白纖細的手指偷偷掀起了一角,接著半夏興奮而又激動的聲音便透過縫隙小聲地傳了進來:「清歌啊到啦到啦!快點準備好啊啊啊!!」

我心中一緊,連忙拋開雜七雜八的思緒端坐於轎中。就要見到寒焱了……就要見到他了……我只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便覺仿佛有什麼魔力一般使我的嘴角無意識地勾起。

「落轎——」一聲略顯尖銳的聲音響起,轎子便穩穩地落了下來。

轎簾輕輕地被掀起,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生怕出了什麼差錯。半夏以為我被蓋頭蒙住了眼看不見,馬上小跑了過來扶住我。我暗暗笑著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將頭微微偏向了她,半夏果然十分機靈,立馬會了我的意,有點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不過一瞬又恢復如常,只抓著我的手與我一同向前走去。

這裡已是魔界,四處皆是陰森的一片,與天界的景象大相徑庭。永遠沒有白晝的夜空中,只有一輪血紅色的月亮孤零零地掛在那裡,連星子都被厚密的烏雲遮蓋得嚴嚴實實,更顯得那輪血月大得詭異,紅得像是真要滴出血來。四處都被一層淡淡的血色籠罩著,更顯可怖。半夏有點瑟縮地往我身上靠了靠,我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感覺到手心因為緊張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想著寒焱就在不遠的前方,我只覺有無窮無盡的勇氣充滿了我的整個身體。

我們一行正走在筆直寬闊的大道上,由一個長相十分玲瓏可愛的魔獸引領著朝一座巨大的宮殿走去。我正疑惑著怎麼往日在摺子裡看到的例如跨火盆一般的事情怎沒遇見,半夏仿若知道我心思一般,悄悄靠近我小聲說道:「剛來時我依稀聽見有人說,魔尊厭煩這些死氣繁複的禮節,便全舍了,想必也定是心疼了清歌你唷!」說到最後還不忘揶揄我一把。

我悄悄掐了半夏一下,心中卻甜得像是要釀出蜜來,只傻傻地默念道:「寒焱……寒焱……」

勾起嘴角一笑,我抓緊了半夏的柔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朝那座氣勢磅礴的巨大宮殿走了過去。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寒焱,我願從此與你,恩愛兩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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