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十八][十九]

十七

楊寬的話讓大夥了新的話題,先起頭說話的是楊二奶奶家的四嬸,四嬸子長得一張窄長臉,小額頭,因鼻樑子突顯,把個腮幫子給顯沒下去。兩片薄嘴唇包擾不住滿口的牙,不說話就像是在樂,一說話便把滿口的牙,牙床露出,更像是樂滋滋。她此刻眨巴著眼,吃吃笑著:

「我大侄子說的話確是在理。你就說現在年輕人那個不想自個搞個物件,情哥哥蜜姐姐的膩乎夠了才說結婚。不過話又說回來,戀愛是回事,結婚又是一回事。搞物件時你就是倆人再好,再情投意合,那也不是過日子。你也摸不透這人的脾氣秉性。前幾天我們幾個說閒話,說起兩口子一塊過日子天天磕打,搞對象那會真就沒看出自家的那個像現這樣不是個東西。那會沒的瞎了眼了,當時要知結了婚呆在一塊五天裡得有三天磕打,殺死了也不聘呢!哎!要是讓我說,你就是談上十年的戀愛不結婚過這個日子也不知這人是啥樣的。打算結婚你就把眼蒙上,蒙上被子跳井!就別想那麼多了!」

大媽介面道:

「那還真就是這麼回事。你就說村東老張家的三小子張東可是自個搞的媳婦,他媳婦白麗是後街白喜明家的閨女。好麼!當年個上初中就好上了,分不開了。那會家裡反對,他倆是一個非她不娶,一個是非他不嫁。弄得老人扭不過,結了婚。可你結了婚你就好好的過呀!不介,天天的吵!吵!家裡天天吵得給住進了麻雀窩似的。前幾天聽說白麗把個孩子丟下跑回娘家,是接也不回來。你說把東東媽給氣地天天的數落東東。前兒個我在路上碰見東東媽站一塊說了會話。她說這日子過得每天心裡慌慌著,不知那會他們又鬧起來。她現在添了個毛病,一聽到他倆吵鬧就心急繚亂的,由不得自己的想往廁所跑。添了個尿急的毛病。」

「哎!」二媽聽著歎了口氣:

「我覺得咱們這輩人開通著呢!對待小輩的婚事上不是不明理。跟得上時代。你就說我們坐著的滿屋子的人,你大伯,二伯,大媽,四嬸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從年輕裡走過來。就你們現在小年輕的那點事,我們都有過。雖說年代不同了,那心氣,情分一點不比現在的年輕人差。依我看,那情分比現如今的小年輕足,經咂摸,有品頭。遠了不說,就說你大伯,他那會————」

「哈哈哈,那會兒我大哥愛跟大嫂唱‘三十裡鋪’,」

四叔哈哈嘻笑,嘻皮笑臉的對著大哥大嫂,眼底裡的壞笑還在噗落噗落的往外灑落,

他大概是想起當年他大哥大嫂結婚時鬧洞房,他半夜裡跳窗進去把大嫂從被窩裡拽出來,大冬天裡讓大嫂子做涼板凳受凍的事。

大媽抬手指著四叔:

「你,你個四兒——壞四兒。」

大媽臉上帶氣又帶笑,她也想起了當年的事。她的臉上微微蕩起了羞澀,有點抹不開似的。

大伯笑不吃吃的對四叔道:

「唱‘三十裡鋪’怎地,那曲在我看來現在也是好的。唱起來有味道。比那現在的曲好多了。那裡像現在唱的那曲,開口閉口就是情呀愛呀的!情呀愛呀的是說出來的嗎?輕易從嘴裡說出來的情呀愛呀的那不是情也不是愛,那是字。要我說愛是放在心裡的。就‘三十裡鋪’我是到現在也是越聽越走心。那感覺就像是那俊秀的大閨女在大紅布上繡紅肚兜兒,那繡花針紮透心底,痛了,疼了,也甜了心底。繡出的紅肚兜系縫起來,心貼在肝上的情分。那份情意好比咱這黃土地一樣的沉厚,一樣敦實,是越久遠越有味。那裡像現在的那歌,也不知是我老古董咋了,是越聽越聽不到心裡頭去。讓我真說那裡不是我也說不上來,那感覺倒像是得了重感冒,發了高燒,舌苔老厚,口裡沒味,吃東西不香甜,抓把鹽放嘴裡想咂巴鹹味,結果呢咂吃了一把鹽才稍稍有點鹹味,舌頭還是木膚膚的,隔那鹽味還是老遠。」

「嘖嘖,嘖嘖,你說說,你說說。也沒看出來呀?!怪可惜了的,你就說這大哥,平日裡從沒有看出這水準,屈才屈才。你真就是那飛機上掛暖瓶,高水準呢!這不是情感專家的水準嗎?」

四叔半是嘻鬧半是認真的說著,又道:

「這大哥大嫂的事說完了,是不是也要說說二哥二嫂子那點事?要不我替我二哥二嫂在這裡說說?」

四叔說著,拿眼看著二嫂,二嫂一聽忙不迭的說:

「你就省省吧!事到了你嘴裡指不定編排出啥樣呢!」

四嬸笑道:

「既是不讓你四小叔子說,你自個說。」

二媽抬手往腦後理了理額前的發,乜了眼四弟媳說:

「說就說,你二嫂我當奶奶的人了,又不是那大閨女,有什麼抹不開的。不過說可是說,我說完了你得把你倆口子那點子事在大夥面前給自抖落一回,你倆口子今兒個淨拿我們的事當本書來念了。也來翻翻你們哪些個舊片兒,要是不自個抖落一回我今兒個可是不饒你們。」

四嬸子急道:

「噯噯噯!你淨在這裡抖你那包袱皮子,一句話也沒說到正題上。你到是說呢還是不說呢?要是不說讓你四弟說?」

「哈哈哈!我說,我說!」

二媽笑道:

「我倆當年是相親認識的。相看那天一看是他,我立時就不願意。我嫌他太廢,太作,太淘。就沒見過那麼大小子還那樣淘的。原因是我以前見過他。不,不,不是說我認識他。我是無意間看到過他一回。那年我來咱村我二姑家路過咱這條街,他正在誰家核桃樹上捅喜鵲窩,窩裡老喜鵲飛出來啄他,他樹上掉下來,掉房頂上了,就見他這家房頂竄到那家房頂上跑,還有誰不停地在哪裡嚷他。」

「那後來怎麼就又願意了呢?難不成你又稀罕上我二哥的廢,作,淘。」

四嬸問。

二媽嘴裡吹了口氣:

「哪裡是那麼回事。嗨!要麼說這人也在緣分,緣分到了是躲也躲不過。我呢愛吃槐花餅子。那年開春捋槐花,我在嶺南土崖邊上捋,土呢不結實,差點給踩跐了,嚇得我也不敢捋了。趕巧你二哥從那裡過,他就站那崖下看我。我一看是他,更不捋了,便走了。沒成想,他捋了一籃子槐花,白天不好意思來送,半夜裡竄房子過給送了來。嚇得我,當時真是怕讓爹媽看到了說不清楚。哎!不過從那往後呀到也心熱了。覺得他挺那個的。就是感覺挺厚道的。你就說這相親讓人家給不願意了,他沒記恨你,還——」

但見四叔撇著個嘴,皺皺著個眉說:

「你就看我二嫂可真——真——有點那個哈個——不值個——錢呢哈。一籃子槐花就跟著跑來了。哈哈哈。」

「你光顧著在這裡編排取樂你哥嫂們,你咋不說說你自已個呢?就你當年那出息也沒大了哪裡去呀!當年你——」

一直在一旁聽他們說話的二奶奶此時嘿嘿樂著,看著四兒子說。

四叔聽見他媽在說他,他不自在起來,道:

「嘿嘿,我哪裡有什麼事呀!我這麼好的人,打著燈籠找不到的標準女婿。平日裡都是大姑娘追著跑———」

四叔的話把四嬸給惹著了,急道:

「你別在哪裡屎殼郎戴花,自已在哪裡臭美。你也不拿鏡子照,就你長得跟豬八戒他哥似的,會有大姑娘追你跑。真就是蒼蠅學采蜜,裝{蜂}瘋!籀著屁股上樹自己籀自己!蝙蝠身上插雞毛你把自己當鳥!」

四叔讓四嬸子一通編排,把個大媽二媽笑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止了笑,妯娌倆看著四小叔子笑道:

「看來這是一物降一物。辣椒它就降了豆腐。你看這四兒給媳婦治消停了。」

這大媽二媽你一答我一語的說起了四叔和四嬸的事兒。說起來以前因為娛樂少,看場露天電影是大事。那時哪個村裡要來了放電影的,周邊好幾個村的人都會知道,會聚攏一塊。真叫一個熱鬧。為看電影,晚上這頓飯早早吃了去占地方。二奶奶聽得媳婦們說起這事來,跟著應合:

「那是了,那會就是想聽個廣播也得等到晌午才行呢。縣廣播是十一點半開播,十二點半就結束。真就盼著聽那播音員甜美的聲音,更多的是盼著聽廣播裡放歌。」

二奶奶說起了回憶錄,說跑了題。

大媽二媽聽著聽著道:

「二嬸子,你這裡是說你家四兒的事呢?怎麼聽著像是說走了板了呢?」

二奶奶嘎嘎嘎的笑道:

「就說到了,說到了。你們說,你們說吧!瞅瞅,我當媽的當著兒子媳婦的面能說這個嗎?說了不落個老沒材料了?」

大媽道:

「四兒搞媳婦最省事了。那還是電影給作的媒呢!哦!哦!對對,是那電影裡的情節做的紅娘牽的線。當年他現在的老丈人村裡放電影,四兒剛巧挨著現在的媳婦邊上,電影裡的情節火辣,情竇初開的閨女小夥看著是又激動又害臊。臊著臊著四兒和他現在媳婦的眼神過在了一起。四兒就挨挨蹭蹭往他現在媳婦跟靠,磨磨唧唧的這兩人的手就攥一塊去了。」

十八

楊寬,楊楊哥倆滿腦門子煩擾官司,本是無意聽叔伯嬸子們嘮舊事,這會子也給感染,聽得入了神,暫且忘記那憂心事。四叔這會冷不丁走到哥倆跟前:

「你倆也別著聽了,說說你倆的事。」

「事,我倆的事?我倆有啥事?」

楊寬給四叔問得摸不著門路,反問四叔。

四叔道:

「看,裝傻呢不是,今天是為你哥倆的事我們一大家子人聚一塊,這怪熱鬧的。這光熱鬧不行呢!咱不是正事還沒辦呢嗎。對了,你就說咱們這一大家子人過得開心快樂嗎?如果把現在叫做幸福你覺得算是幸福嗎?」

楊寬看著四叔,沉思了片刻,扶了扶眼鏡回答:

「這時這刻,大家坐在這裡說起年輕時各自的往事,我覺得這些親人的往事裡面蘸滿甜美,溫馨。這是無有疑問的幸福。溫暖又幸福!真的!」

楊寬很誠實,也很真誠的回答四叔的問話。他是個有感知的青年,除掉家人要他年前相親,結婚這件事讓他不想提及。他願意用自己的思想去回答任何問題。

「可是呢,聽四叔說。我覺得你們哥倆把這種幸福拒之門外。或者說你們拒絕幸福!」

四叔缷掉原有的嘻鬧,語氣沉沉的說。

楊寬眼掠向四叔,目光停在四叔方寬臉膛上,楊寬看到四叔眼底裡的含意,好像還有一絲不屑掠過。他忙躲避開四叔的目光,他害怕四叔目光裡的話。楊寬一時很是無言。他讀懂四叔眼神裡的話:

「你以為你讀了幾年書有了本事了?就可以這樣不聽祖父輩的話,傷家人的心!在這裡拿捏作派,要不是為你們的爹媽大夥才懶得管呢!」

楊寬低頭思忖片刻對四叔說:

「四叔,我很顧念這種大家庭的溫暖,有多少個無助的時刻一想到這溫暖我就有了勇氣。畢業的這半年裡有過最絕望的時刻,徘徊在城市的日出日落間,輾轉於苛刻無度的現實生活和複雜人性裡,有誰會在意我的明天會怎樣?為了想找個於專業對口點的工作,跑了無數個招聘會,招聘會人多的如海潮般,前浪催著後浪。時常是跑一天也遞不上份簡歷。最長的有過兩天裡才顧上吃一頓飯。坐公車的錢也沒有。我的手機有一個多月停機,沒錢交費。其實那時間一天只吃一頓飯。渴了喝自來水,也當充充饑。在深圳的那兩月,哪裡天暖,有好多天我是在露天裡過夜。再後來去了北京中關村找工作,這份工作的薪水也不多。租用最便宜的房子,床上鋪著一層毯子,蓋一床被子,床板給冷風涼透。實在是整夜都是涼的。便是這樣,我的心裡從來都是溫暖和堅定的。因我背伏著家人的期望。我要學會堅強,忍耐。我從來都是用最謙卑的心對咱們這一大家族人的。|

楊寬微低著頭用低沉的聲音對四叔說著。

四叔反問:

「那既是這樣,外面的世界這樣殘酷無情,何不回咱們這裡呢?有什麼不好嗎?」

楊寬回:

「這——怎麼對你說呢!四叔;是這樣,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我的夢。我想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我應是有能力為自己和父母撐起一片空間的,只是這需要時間。事情總得有個過程,我這才剛畢業——」

十九

天色不早了,嬸子大媽們因要回家做晚上飯,便漸次的離開。剛剛還壅塞熱鬧的屋子一下子給空蕩蕩起來。那情形到像是在場地上看戲,戲裡熱鬧的劇情,戲臺下攢動的人群。隨著戲臺上劇情跌宕起伏,台下人群戚戚切切的私語。一個最經典的收尾,戲唱寬了,散場了。人群呼啦散去,臺上佈景撤離,留下了空曠的空地,讓人很是一時無法從劇情裡脫出來回到現實的空曠中。

楊家哥倆現在好像就是這樣子。措手不及的家裡來了好些人,轟轟烈烈的,忽然一下子又走光光。暈眩著在哪裡,以為剛才是在做了一個夢,哥倆互看了一眼,又掃視屋子,拍拍頭,長籲了口氣。「唉!」

唉字出口的同時楊寬摘下了眼鏡擦鏡片上的霧氣,他剛一直是在拘束緊張裡的,出了滿額頭的虛汗。

楊楊媽這時也奔進灶間。楊楊媽身板壯。個子在女人裡屬高的那種。大圓臉,通常說的那種柿餅子臉。她虛歲二十歲結婚,楊楊爹那年虛歲十八。楊楊爹十九那年她生了楊寬,接下生了楊楊,又生了閨女。

楊楊爹到二十三歲時已是三個孩子的爹了。年紀小做了爹還是玩的心,孩子又沒有奶奶幫著帶,楊楊媽抱著孩子做不出飯來吃,小夫妻淨鬧架。大夥說他,楊楊爹收心哄孩子,他又不沒耐心哄,淨嚇唬拍打,孩子在他這裡哭。他手抖著懷裡的楊寬哼著唱著自編曲。但聽他哼著:

「楊寬呢,我是你的那個爸爸,家裡做飯的那個是你的那個媽媽呢。你的那個媽她是我的那個媳婦呀,我是你媽的那個小女婿來。你媽是你姥姥的那個閨女,你姥姥她就是你媽的那個媽。你媽的那個媽是我的丈母娘來,我也管你媽的媽叫媽呀呀——」

他大晌午的在胡同抱著孩子叨念著,惹得走進走出的人止不住的樂。

這會兒楊楊媽在灶間裡張羅,但見她手忙亂著,好像不知怎麼做這頓晚飯似的。她眼裡噙淚,臉上的表情是喜悅的。她的兩個兒子好幾年都沒像今年這樣聚在一起了。自從楊寬上了高中,楊楊隔了二年去部隊當了兵。她家一直是冷清的。今年要不是為村裡分宅子地補助金的事,他們的爹下了死命令把哥倆招回來,哥倆興許今年還不會回家來,還不能這麼聚在一塊。楊楊媽這麼想著,噙著的淚不覺流了滿臉,她吸溜了下鼻子,抬手摸了把臉上的淚。想來這是喜憂參半的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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