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熬的夏天終於過去,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四個多月了。寫字算是有了點眉目,書法談不上,總算是可以正常書寫,不用怕別人笑歪了嘴。至於古箏和笛子,我毅然決然得……放棄了。第四個階段中也有琴樂課程,但只是著重突擊幾首名曲,用來應付個別角色需要。更重要的是——古代沒有五線譜,甚至沒有正常的音階!
來到這裡以後,我似乎經常頭疼,太陽穴和前額間一陣陣不算重,卻悶悶的脹痛。
「可需御醫?」是佑刃的聲音,很動聽,溫潤沉磁,又像清涼的湖水般輕柔細膩。當然,這只能歸功於他長了一副好聲帶,因為他的語調總是淡淡的,辨不出情緒,表情也是。
我放下按揉太陽穴的手,輕輕搖了搖頭:「佑刃哥哥,你怎麼來了?咳……我是說,你怎麼出來了?呃,也不對,我是說,你怎麼……」
他難得得勾了勾嘴角,打斷我不知道怎麼表達才好的話:「王近日繁忙,一時無暇,遣我賜物。」他從腰間取出一個精緻的錦盒,打開一看,是一小罐膏劑,聞一聞,一陣清涼。
「是清涼油麼?」我伸手沾了沾,抹上太陽穴,立刻緩解了莫名的脹痛——看來梵焰挺細心呢。
「嗯。」他看著我的動作輕應一聲算是作答,眼神流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只說了一句:「屬下告退,若有所需,隨時待喚。」
我抬眼略帶疑惑和懲罰得看著他,直到他眼中露出一絲窘迫,撇開眼神:「我……先下去了。」
我滿意得點了點頭:「再說‘屬下’什麼的,我可真的會生氣!」又馬上叫住他:「等等,我悶得慌,陪我練練武吧?」
「這……」他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更深一層卻分明閃著躍躍欲試的光。我輕歎一聲——目前的情況看來,我算是整個皇宮裡默認的,梵焰的女人,當然知道這在古人眼裡代表什麼,他會有所避忌也是正常反應。
我抬起頭,無比誠懇得凝視他有些回避的雙眼:「佑刃哥哥,你我既然以兄妹相稱,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多避諱?況且只是練武而已,我一直很想見識一下你的刀法呢!」
他猶豫半晌,眼神不經意得瞥向我腰間的「冰魂」,終於點頭答應。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佑刃的住處,位於皇宮西南角,不大不小的一片依山竹林。屋子是竹屋,駐在山腳下。山不高,抬頭就能看到山頂,山腰以下就開始長竹子,一直蔓延到籬笆圍欄。山頂上流下一條小溪,到了竹屋邊上,山壁稍稍一陡,正好形成一幕微型瀑布,底下是清澈見底的小潭,潭裡遊著幾條不知名的小魚。
「人間……仙境……」我目瞪口呆得看著四周的景象,忍不住聲聲感歎:「真沒想到皇宮裡還有這樣一塊地方……」
「嗯。」佑刃輕輕站在我身後,「此乃王主所賜,天賜恩澤。」
我走到潭邊伸手沾了沾溪水,一陣清心涼意:「住在這種地方,怪不得你總是一副與世隔絕的模樣。」我轉身凝視他的雙眸,那裡頭第一次出現明晃晃的光,像是水面的反射,波動漣漪,卻又讓人看不到水下。
他毫無表情的臉上忽然透出一種柔和,稍一回身點地,已經落進竹林間。
我看到了「絕唱」。不,應該說是看到他的刀「凝風」與「絕唱」的和鳴。
在「絕底」,所有的搏擊,擒拿,閃避,最終都只有一個目的——殺,沒有任何炫動的招式。而我們所遇到的人,大多時候甚至……如果你看到我的動作,而你沒有死,那麼,我已經死了。
所以佑刃的「絕唱」真的無法讓我不震驚——原來揮刀這件事,也可以這樣美輪美奐,他的每一下劈斬,每一次停泊,每輕點而躍,每旋回而落……這究竟是舞蹈,還是刀法?
他剛勁幻動的身姿,他小麥色的肌膚,他堅實高挑的身形,他冷峻的面容和深潭一般的雙眸,以及黑得在陽光下幾乎可以泛光的頭髮,讓他成為這整片竹林裡最尊貴而不容侵犯的王子。
整片竹林萬籟俱寂,只餘下「凝風」揮動時的颯颯風聲。烏金炫黑的長刀猶如神器,橫向揮動,光是刀氣一掃,完全沒有觸刃,已經一片斷竹落地。
我的嘴角不經意得輕輕勾起,像是得到一種認可,與一絲……安全感?他的刀法雖然唯美,氣勁十足,但在我看來卻虛招太多。我只能猜測,可能是需要用某些動作來催提內力?
他輕輕瞥了我一眼,眼底極意外得閃出一絲得意。他忽然加快了身法,左旋右擊形如鬼魅。剛才看上去只是好看的動作,忽然變得相互作力一般,行雲流水渾然天成,速度更是一波波提上,直到我幾乎無法看清。
可是。縱然他再快,也絕不可能快過我一次次和死神奪命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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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幾乎是扳機被扣動的瞬間,我猛地貼地轉向。
「呲……」一顆子彈擦過我的背,留下一道血痕。
「再快一點!煉羽!」懵洛的咆哮遠在百米之外,卻可以清晰得感覺到他對我的不滿,「如果不想死,就再快一點!!」不等我站穩身形,他又一抬臂,瞄準——「砰……」
這是第二階段的終極殺場前,懵洛破例為我專設的特訓——疾速閃避。
當然,第一階段中也有關於躲閃的課程,比如山林裡突然出現一群餓狼,又比如好好的公路上有一輛卡車橫撞而來。只是在懵洛看來,那些都不足以確保我活過那場毫無人性的終極廝殺。所以他這個變態竟然提出要我隻身躲閃子彈!從一開始由兩百米外向我開槍,逐漸縮短距離,槍法也是由最初直射,變成了最後的隨機偏射。
「你當我是駭客帝國裡的人?」我倒在地上,渾身都是子彈擦過的裂傷,粗重喘息。
懵洛站在癱倒的我面前,低下頭俯視我,他頭頂上是正當午的太陽,這使他的表情完全藏在背光剪影裡,絲毫讀不出悲喜。
他就那樣看著我,大約三分鐘之後:「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他拉起我的時候,我注意到他避開了我手臂上的傷口。
「煉羽,再過五天就是終戰了。」懵洛低著頭,夾起一塊排骨放進我的碗裡:「上次留下的傷都好了吧?明天,再練一次。」他埋下頭撥弄自己碗裡的米飯,頓了頓:「三十米,隨機。」
除了出任務和特殊訓練,他每次吃飯的樣子都很專注,我知道對我們來說,每一餐都可能是最後一餐。我看著他金黃微卷的頭髮濃密得鋪在頭頂,他正在吃另一塊排骨,我聽得到他牙齒啃咬骨頭的咯咯聲,他略微抬頭的時候,就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樑,還有纖長的睫毛。嗯,他的皮膚很白,也很細膩。
懵洛,無論什麼角度的臉,都無與倫比;無論什麼時候的他,都無所不能;無論多少危機四伏,都冰冷從容;無論相處多久的人,都從不顧惜。
所以我知道,他說三十米就是三十米了。如果我做不到,就不可能成為他的傑作,就不是他想要的煉羽。然後,他真的會用那一槍殺死我,全無眷戀。
「嗯。」我夾起一塊蘑菇放入嘴裡,模糊得說:「我知道了。」——我又怎麼會在意?在這裡生存,哪一天不是受著死亡的威脅?
「準備。」懵洛站在三十米外的正前方舉起手槍指著我,我看到他犀利的雙眸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堵上一切的期待。
他當然不是期待殺死我,而是期待我……突破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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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眼前身形疾動愈發靠近的佑刃,我的嘴角勾起一絲冷意。手腕輕轉握起「冰魂」,疾速、側身、掠近、帶動手肘——呲……
我的眼睛一瞬迷蒙,我看到他一驚之下迅疾收刀握於胸前,兩隻手比出一個奇怪的姿勢,就在這千分之一秒的瞬間,他的身體……突然一個迷玄。我幾乎以為那是我的幻覺,但那卻是確確實實的,像碟片中的畫面突然卡帶,重影,重疊。
儘管我的「冰魂」還是如預期的那樣割開了他的衣袖,可我心裡募得一陣倉惶——他要使出什麼招式?剛才所見的「絕唱」僅僅只是表像麼?他……究竟隱藏了什麼?
無論我的心怎樣迷惑,我的動作仍舊像我所想的那樣盡職,我看到自己的手倏地一顫,「冰魂」噗得插入泥地。我蹲下身來,將臉深深埋進臂膀,渾身顫抖:「對不起……對不起!佑刃,對不起!」
他身形一滯,收起「凝風」,在我身邊蹲下,無比輕柔得問:「怎了?」
「我……差一點……」我把自己蜷縮得更緊一點,更劇烈得顫抖:「我……差一點殺了你啊!」我猛的抬眼,張惶無措的空洞,面色慘白:「佑刃哥哥……我……是魔鬼……我的手……沾滿鮮血……我差一點……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他深邃的瞳孔驟然一收,像是要藏起眼底洶湧的疼惜,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背:「我沒事。」
我又把頭埋回手臂間,用輕得顫抖的聲音說:「佑刃哥哥,怎樣才能做到?怎樣才能不再恐懼,不再不安,不再用自己被惡魔灌輸的能力……做傷害別人的事?」
「佑刃哥哥,怎麼樣才能把傷人的衝動變成守護?我不想啊……」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仍是緊緊蜷縮:「我再也不想沾染血腥,再也不想傷人了啊……」
他在我身邊坐下,極小心輕細得捋著我的背,未置一詞。
——破綻,太破綻!身邊的這個男人,他心裡有著太大的破綻,是他再沉默,再冷漠的表情都難以掩蓋的。雖然他此刻的動作毫無貪念,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可是,我清楚的聽到他心裡一遍遍得向我保證:「我不會讓你再受絲毫傷害,不會讓你再被玷污半分,讓你不安的人和事,不用你動手,全部由我消除!」
這是我第一次思考關於長久的問題,這裡不是「絕底」,不是那個帶有目的性得抓到一個人的心,然後立刻殺死就能獲得獎勵的世界。
我安靜得停留在這個男人寬厚溫暖的掌心,第一次對自己說——夠了,這樣就夠了。不要再多肆虐,不要漫無目的得傷害,否則總有一天……會死在自己手裡。
於是,幾乎在佑刃手掌一顫的同時,我聽到了遠處極細微的,梵焰的腳步聲。我向他揚起一抹感激的笑意,默契得退開距離收起武器。
差不多兩分鐘後:「王。」
「嗯。」梵焰一揮手示意佑刃退下,又極小心得握起我的手:「羽兒,怎來了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