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一愣,一欠身出了門去,片刻之後,她拿來一疊——看上去還算正常的線狀書冊。我稍稍松了一口氣,翻開一看,嗯,除了個別奇怪的字體,基本上還是能看懂。
我合上書冊,定定得看著眼前的少女,輕聲向其他人說:「你們先下去吧。小蓮,陪我說說話吧?」
「是。」她又一福身,雙目低垂。
我趕緊上前將她帶起,拉上座位:「小妹妹來,坐下說話。沒有別人的時候不用這樣拘禮。」
她卻像是聽到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似的,撲通跪下磕頭道:「主子,奴婢不敢!」
我歎了一口氣,在她面前緩緩蹲下,輕輕托起她的臉,無比誠懇得看著她:「別這樣,我本也不是什麼主子,陰差陽錯落到這裡而已。」我將她攙起,輕輕摩挲她略顯粗糙的手掌:「真可憐,這麼小的年紀就離開爹娘給人當丫鬟,很辛苦吧?」
小丫頭略顯尷尬得縮了縮手,滿眼錯愕,像見鬼一樣看著我:「主子……?」
我揚起柔和的笑容:「我實在當不慣主子啊,也受不起小孩子的照顧,小蓮,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以後就我們兩個的時候別為我忙裡忙外了,我們當朋友,可以麼?」
她怔了怔神,又一欠身:「是。」
我的嘴角不易察覺得抽了抽——萬惡的封建主義!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稍微表現出一點點感動嗎?!難道是我進度太快?
就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忽然聽到她極細輕微吸了吸鼻子:「主子尚未用膳,待小蓮喚人備了吃食……」她略帶倉促得瞥了我一眼,臉頰微微泛紅,極小聲得補充:「再……回來說話……」
我心思一動,身形急轉——「砰……」
小蓮開門提步的一瞬,恰好另一個丫鬟端來早餐——滾燙的小米粥啊!她一驚,整鍋剛出爐的小米粥被她使勁往上一拋……慢鏡頭,慢鏡頭!鍋子在空中淩空顛轉了三周。我猛的插身擋在小蓮面前,卻只覺自己身子一輕,也被帶離了那「黃色炸彈」。
「啪……」最後一坨小米粥落在佑刃的肩頭,他微微蹙了蹙眉,雙眼卻是一瞬不瞬得看著我:「主子,沒事?」
「佑刃,你怎麼又冒出來了?」我急急為他抖落肩頭上的粥漬,「燙不燙?疼不疼?你給點表情好不好?」
他眼中閃過一絲細若晶塵一般的……溫柔,極細微,卻也極細密。就像肥皂泡在空氣裡爆開的一瞬間餘下的熒熒水霧。
「奴婢該死!主子饒命!」端粥的丫鬟普通跪下,連連磕頭,雙手竟然直接撐在瓷罐碎片上,滲出絲絲血跡。
我心裡暗歎一口氣:好吧,又該我登場了——既然皇帝開口留我,一時半會兒肯定走不了,必須在身邊培養幾個親信。其實我本來對端粥的那個丫頭沒什麼興趣,所謂親信,人一多,信度就會自然稀釋。可是……正常人端個盤子被迎面嚇了一跳,頂多只是一鬆手往下砸。她為什麼會下意識得往上拋?答案只有一個:她會武功,不及時拉攏,是個隱患。
「你快起來……」我焦急心痛的呼聲適時響起,拉起她的手掌:「傻瓜!都割破了!」
她眼神一滯,極速抽回手掌:「主子,奴婢知罪。」
我忽然停了所有動作,怔怔得看著眼前的兩女一男。小蓮早在被我擋開之後就一屁股跌坐在地發呆到現在;佑刃不易察覺得挪了挪腳步,站在無論發生何事都能第一時間圍護住我的位置;而眼前這個看上去十六七歲的少女,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經意的閃避,但是……卻不像敵意。
我神思急轉,表情萬念俱灰。突然,我抬高音量痛心疾首:「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這樣?!主子前主子後,遵命前遵命後,知罪來知罪去……我有名字,我不叫主子,叫煉羽啊!」
我看著兩個丫頭,眼裡噙起淚水:「你們都比我年幼,我怎麼忍心讓你們替我幹這幹那?一不小心還要跪地求饒,為什麼?你們也是爹生娘疼的人啊!」
「如果你們真的認我這個主子,以後在我面前不要這樣唯唯諾諾,好不好?」
我眼中懇切無比,心底卻一陣冷笑——不忍心個頭!我那個年紀的時候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你們知道麼?
我承認,古代人還是比較單純的。可能當了傭人真的很難遇上這樣幾次三番求他們別把自己當奴才的主子,總之,從那以後,小蓮和另一個丫鬟——依月,就成了我名義上的親信。
我從她們口中得知,我所在的這個時空和我原來的世界完全沒有關聯,傳說中的架空啊……所以我所知的那些歷史知識完全用不上。這個國家叫流域千國,皇宮所在的首都叫特斯勒城。皇帝名諱:流域-梵焰,二十三歲,繼位不到兩年,眼下年號為「焰-一年」。
這個時空以五大國為首,勢力最甚的在「無際海」的另一頭,叫翼邦。
流域千與南方相鄰的「天簷」,幾乎不相上下,並列次位。另有大陸以西「齊烈」與「幕瑪爾」。
那天飛身而出從黑衣人手中救出我的人,正是受了梵焰指使的佑刃。那不是飛,而是輕功。這個世界的武功大多都有心法之說,真如武俠小說裡寫的那樣,有內力。佑刃慣用的武器是刀,純黑烏金打造,出鞘一瞬,泛起森寒的白光,他有一套刀法,名「絕唱」。嗯,坦白說,我對武器和功夫這東西還是有點興趣,畢竟它們在我看來比任何人更可信。
關於為什麼我穿越那天佑刃和梵焰正好會從那裡經過,他始終恍惚其詞。
雖然熟稔起來,我卻可以察覺依月眼中疏忽一瞬的警覺,以及佑刃眼裡莫名的隱忍。
我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懵洛,其實,誰都不可信,是麼?
安逸使人閒散,閒散使人一發不可收拾得……懶惰。
我幾乎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每天醒來輕喚一聲就有人伺候著洗漱更衣,飯來張口,身邊隨時還有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帥哥保鏢。既然我已經知道這裡是皇宮,梵焰也不再對我禁足,說是只要不出宮,不涉足「禁地」,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可以四處轉轉。
我所在的偏閣是皇宮最東面的角落,應該算是梵焰用來「金屋藏嬌」的地方。很意外的是,偌大的皇宮,上萬個宮婢侍從,竟然聽不到絲毫關於我的蜚短流長。想來是梵焰嚴令禁止私下妄議,嗯,看來他威信很高!
自從那一聲「哥哥妹妹」的戲碼之後,佑刃就潛移默化得成了我的義兄,人後自然直稱名諱,只是那塊木頭照樣惜字如金,害我每次看到他都不得不用盡十二分心思來鑽研他的表情。至於兄妹之說,倒不是我思想有多清純,恰恰相反——梵焰才是非抓不可的BOSS,要同時勾引兩個男人,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名號不是?
那日正要出門,見梵焰一身戎裝匆匆而來:「羽兒姑娘要去何處?」
我乖巧得一福身:「王,民女只願四處兜轉一番,未有要去之處。」
「嗯,那朕隨姑娘同去可好?」他走近一步站在我面前,刻意湊近的雙眸中,有些異樣的探究:「羽兒姑娘切莫見外,以平常口氣便可。」
我抬眼盈盈一笑,唇角勾出恰到好處的弧度,面頰上兩個酒窩隱約可見:「是。」
他的眼神微微一滯,揚起笑來:「走吧。」
正直春末,御花園內繁花似錦。梵焰領著我在一處涼亭裡坐下,四下微風輕動,香氣怡人。
「羽兒姑娘……家在何處?」他低沉出聲,正是夕陽西沉,柔和的暮光在他背後透出一圈溫潤的剪影,這使他的笑容看上去更溫柔。
我沉默片刻,語中透出些悽楚:「煉羽無家,亦無親人。」
「噢?」他的眼神有些異樣,像是……確認答案的喜悅?面色未變:「那何以當初急於離宮?」
我仰起臉凝向那輪夕陽,稍稍虛起的雙眼一片空茫:「天下之大,何以為家?民女蒙受天子救命之恩,已無以為報,又怎可空享榮寵,不知避忌?」
他身形一滯,坐近一些:「羽兒,朕早已言明,無須多慮,你又何必如此見外?」
我輕輕歎了口氣:「王,民女全無見外之意。民女自幼失了雙親,孤苦無依,未曾受得上天垂簾,此番……本該命絕之際,卻終得憐憫。怎奈,漫漫二十載,早已不懂這人間溫情。」我抬眼深深凝視梵焰的雙眸,極致的放空就是極致的魅惑:「王,民女唯恐辜負王主救命之恩,唯恐王主覺出民女本不值一救。是以……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裡在喘息,喘息啊——雖然在第四個階段受過各種角色扮演的訓練,可是……扮演古代人還是第一次啊!說話這麼累也就算了,到底還是君主制度,一不小心說錯了話觸怒聖顏,量我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逃脫。
不過……我神思一轉,我怎麼忘了自己是從什麼境地裡活過來的。「絕底」之主,比起這君王,又能有多仁慈?那裡的酷刑,比起這古代都有過之無不及,更是絲毫沒有王法情面之說。
「羽兒姑娘,可曾受過許多苦?」我聽到梵焰的聲音就在耳邊,他眼裡毫無意外得露出一絲疼惜。
我垂下臉沉默,半晌,極小心得吸了吸鼻子、搖了搖頭、迅速抬眼扯出極度陽光明朗的笑容:「那些早已過去,幸福要自己爭取。」
我眼底噙著恰到好處的濕潤,迎向柔和的夕陽,折射出炯炯細碎的光。輕描淡寫得,將刻意提及分毫的苦痛過往一笑而過。
我靠近他的臉:「得人恩果千年記,是王讓民女覺出人間仍有溫情在,現下,王……」我頓了一頓,用小心而期許,近乎虔誠的口吻說:「王,人與人之間,安心得善待與被善待,才可幸福,是麼?王,可以教會我,怎樣報恩麼?」
我清晰得看到他眼中深深的震動,他怔怔得看著我,雙眸中激烈得翻湧著難以言說的情緒,是掙扎?愧疚?欣慰?一瞬的惶惑又一瞬的清明,後來,大概是怎樣都無法理順自己的思路,他的眼神明顯一黯——死機了?難道我又進度太快?不好意思了,古人……我們講究效率為上!
他的手掌倏地貼上我的臉頰,倒是讓我有些意外:「羽兒……」他的聲音竟然有些細微的顫抖,「莫說報答,留在宮中,便好。」
「嗯。」我的臉安靜得停留在他掌間,輕柔卻堅定得應了一聲,柔柔的笑容在眼睛裡緩緩溢開,逐漸變成訕訕的靦腆:「王,民女有一請求……」
「但說無妨。」他順勢捋了捋我額前的頭髮,放下手來,眼裡是暫且將一切置之度外的決然。
我抓了抓頭髮:「民女……不會寫字……」
「呵呵呵……」他爽朗得笑著:「那有何難,明日起,朕親自教你!」
——對於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帝王來說,對一個女子心生好奇才是致命的。他身邊一定不乏陰陰淒淒悲鳴求憐的女子,所以我……偏要逆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