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得看著他,這個我不曾在王宮的任何地方見到的人。他的動作有些急,似乎是為了阻止某些事的發生而來。而他的眼神,雖然隱約藏在他烏黑的髮絲間,瞥到的一瞬,還是讓我的心輕微一倏——那裡面,是一抹近乎抓狂的貪婪不得。一種想要駕馭卻無從下手的退避。
我回頭看了看房門,我確信剛才進門的時候插上了門閂,而眼前這個面頰尖瘦的男人卻毫無聲息得破門而入。我下意識得覺得他有些危險,幾乎同時,佑刃的出現證實了這一點。
「神祀大人。」佑刃站在我斜前方半米的距離,這是他最容易出手保護我的位置。他向那個扶著梵焰不知在做什麼的男人恭敬作揖:「請允屬下將煉羽姑娘帶回。」
瘦男人聞聲回過頭來,他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臉上,那是一雙極深的眼眸,表層卻輕薄混沌,像是藏在濃霧裡的燈塔,暈暈晃晃。我平靜得與他對視,身體卻不由自主得緊了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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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內心封閉,應當算是一種隱藏。而隱藏首先需要懂得的是,恐懼。」這是第四個階中最精髓的課程——內心封閉與探測。也是我們唯一一次像學生一樣齊聚一堂。而在講臺上侃侃而談的老師,就是懵洛。
「不要對此嗤之以鼻,‘恐懼’是一柄雙刃劍。它既可以摧毀人的意志,也可以生成最堅實的屏障。」
「我相信你們每一個人都曾感受過發自內心的,千鈞一髮的恐懼。人在這樣的恐懼面前可以激發具有驚人爆發力的潛能,又會本能得在第一時間找到安全的地方躲避。」
「而你們的心,也是一樣。」我發誓,要不是經歷先前所有階段的魔鬼式訓練,要不是清楚得知道懵洛是怎樣的人,我一定會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的教授。一片陽光斜落進破舊的窗欄,他揮灑自如的身形無意間踏入光線,讓我頓時有一種,凡人羽化的錯覺。
他似乎注意到我的觀察,嘴角帶起一絲微乎其微的笑容,隨即回過身在黑板上落下幾筆,繼續說:「要讓你們的心變得堅不可摧,無從探知和捉拿,就必須先為它設定一個警戒與隱匿空間。」
「首先,把你們的心放空到最薄弱也是最敏感的境界,教會它絕對安全的躲避與防衛。其次才是探知,催發心裡細如微塵的探索欲。」
「設想一下,就好比你躲在一個沒有人可以看到的山洞裡,周圍是成千上萬的敵人。在保障絕對安全的情況下,你探出頭來,哪怕是一微秒的觀察,也必須精准無誤。」他隨意幾筆,已經把他描述的景象畫了下來。
「那個供你觀察的洞口。」他在圖案上圈出一片空洞,用粉筆在上面輕戳幾下:「就是別人的雙眼。當然這是雙向的,所以記住,必須先徹底割斷你自己的心與眼眸的連接。」
「至於對別人的探知,眼神好比大氣,層層分界,必須分層判斷。最表層的很有可能是假像,或者是對方最直接的意識洩露。而看懂這一層只是初級階段,讀出最深層的含義,才是對潛意識的發掘。」
「當然。」他頓了頓:「如果不巧遇到同道中人,只能看誰把自己藏得更深。」
「封閉,下一步是迷惑。你們可以嘗試對著鏡子,調動各種情緒。當你們熟悉自己的心念和眼神之間的互動,反復訓練,就可以將二者分開單獨動用。」
「當然,可能在前三個階段中,你們早已自發掌握了這個技巧,畢竟你們都是百經篩選的精英。」他略帶笑意得瞥向我:「但是,這一課程的考核,可能遠比你們想像得要難,希望你們不要輕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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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走了。」佑刃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他移了移腳步擋在我面前,恰到好處得攔斷了我與那個男人的對視。
我忽然有些幼稚的喪氣——難得遇到能把心念藏那麼深的人,棋逢對手,還沒定下輸贏就要被帶走。
「嗯,民女告辭。」我撇開眼,順從得站在佑刃身後,像是對那個男人,又像對外面的侍從說:「為王準備些醒酒湯藥,明日一早送上。」
第二天,以及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果然不出我所料,梵焰都沒有再來找我。我用食指沾了沾清涼油,輕輕抹在太陽穴上。
「依月。」我輕聲一喚,少女恭順得走到我面前。
我抬起眼,平靜無波得看著她,一改往日親和的表情:「你知道那個計畫吧?」
她眼中一閃而逝的怔忪,低頭回答:「是。」
「嗯。」我拉開身邊的座椅示意她坐下,語調柔和平靜卻不容質疑:「給我詳細一點資訊,關於那個天簷國的皇帝。」
我心裡暗自歎息——好日子終究是到頭了。我幾乎在第一時間定下方案:既然他們都知道這一切,也都從來沒有向我透露,自然是梵焰計畫中的一部分。雖然現在我有絕對的把握控制梵焰的念頭,可是一旦我離開他的視線,又是要去做那種間諜一樣需要演技的事情,難保他不在得到各方面情報之後心生懷疑。所以如果想要在以後的日子裡保持自由,我現在要做的,是取得他的信任,從他的親信著手。
「主子?」依月眼中掠過一絲不解,又似是松了一口氣。
我合了合眼,帶起一抹淺淡的笑容:「說了別叫我主子,怎麼又忘了?」我頓了頓,撇開眼神凝視一片空茫,略帶淒涼,更多堅韌:「既然那是王的心願,無論如何,我都會替他達成。」
她倏地一震,撲通跪地一叩:「主子深明大義,胸懷寬廣,奴婢敬仰。」
我蹲下身將她攙起,眼中略帶一絲責怨:「再叫主子,我可不帶你去了!」見她又是一愣,我勾起嘴角,點了點她的額頭:「王一定會讓你當我的貼身丫鬟跟我同去吧?來來,快起來!你一定知道細節,如果不趁現在都告訴我,難道去了天簷再說?」
她有些勉強得扯了扯嘴角:「煉羽姐果真聰穎,何事都瞞不了你。」
我心裡冷笑一聲——是啊,就連你喜歡梵焰的事也瞞不了我啊!可惜,人家只想利用你,你也甘心被利用。如果不現在拉攏你,難道等著以後你天天打我小報告?
總算是各就各位進入正題,可是依月知道的內容卻實在不多,和梵焰那天酒後說的話沒多大區別。天簷的皇帝叫凝轍,登基二十三年,四十四歲。關於那個和我長的很像的人,也就是天簷國的親禦,皇帝的知己,她的事蹟倒是神乎其神——她叫初離,三十九歲,是天簷國內第一大門派「初末門」的門主,她的老公叫寒末,最重要的是,她會……靈術?就是能見鬼能下咒的那種,她還有一套劍法,可以讓人迷亂心智。
生活在現代,受了十九年唯物主義思想的我完全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心裡乾笑幾聲——應該……只是迷信吧?
這幾天不止梵焰,連佑刃都對我有些回避,是怕我怪他沒告訴我實情麼,或者怕我有受騙上當的感覺?我止不住暗自搖了搖頭——他那個木頭還真是不會演戲,這樣下去,怎麼繼續當我的隱衛跟我走南闖北?我又怎麼慢慢把他對梵焰的衷心拉到我這邊?
「佑刃!」我一路直闖向他的竹林,明知他就在身邊不遠的地方,卻覺得只有在那裡才能和他敞開心扉好好談一談。
佑刃在竹林間現身,站在我眼前的身形有些局促,他倉皇得躲開我的眼神:「主子。」
我無奈得揉了揉眉角,突然爆發:「怎麼回事?!這半年來我的努力都白費了是不是?好不容易讓你們都接納我,不再叫我主子,現在算什麼情況?難道……」我表情一滯,瞬間黯淡,語調漸弱:「難道之前那些親和相處,都是演戲,現在真相揭開,我就只是一個傀儡,不值得再讓你們當朋友看待,是麼?」
「不!」他幾乎立刻吼出聲來,臉上是我從沒見過的痛楚,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到了和梵焰很像的東西——掙扎,矛盾,難舍,愧疚,不知所措。
我站在他面前,深深對視,一陣微風帶過,撩起他黑色的長髮,讓他顯得有些寂寥。竹葉颯颯。
「夠了。」我勾起嘴角,帶出如釋重負的表情走近一步:「佑刃哥哥,這樣就夠了。」我伸手撥開擋住他眼睛的頭髮:「不管我到哪裡,你都會像以前一樣保護我,信任我,是不是?」
他的身體輕微一顫,抬起手來想要握住我的手,卻還是變了方向撥開自己另一邊的頭髮:「嗯。」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柔和,眼神也是。雖然他還是面無表情,卻第一次從他眼裡,看到這樣明顯而純粹的溫柔。
「我不怪你們。」我放下手,露出有些淒涼的微笑:「這是我的命。」
我感覺到他心裡繃緊的弦錚然斷裂,眼裡是瘋狂的不顧一切的維護,他一把將我擁入懷中,我的身體緊貼他的胸膛,感覺到他的心砰砰跳動。這一次,他心裡嘶吼的誓言終於被顫抖道出:「煉羽,莫怕。我定會護你周全!」
在那句話的背後,我聽到另一種解釋——就算背叛梵焰,我也……絕不讓你再受到傷害。
再見到梵焰竟然已是半個月後,看來他的心理素質不是一般的差。當他站在我面前的時候,表情沉著,眼睛卻絲毫不敢正視我。
我歎了口氣,看膩了他眼睛裡的情緒,來來回回還不是那幾樣,既然決定為江山舍美人,就該有點魄力,內疚什麼?
「男子理應以大業為重。」我走近一步輕輕握起他略帶顫抖的手,先一步開口:「羽兒之命乃王主所救,蒙受天恩,受王榮寵,自當知足。現下,該是羽兒為王盡心之時。羽兒自願報答王的恩情。」
他一怔,幾乎被我眼中炙熱的情意灼傷,回身背對著我:「莫道報答。是朕負了你,朕,對不起你。」
「嗯?」我追到他面前,繼續凝視他的雙眼——我發誓我不是要看他眼睛裡那些已經爛熟的意識,而是要逼他看我往自己眼神裡注入的真心。
「王,豈是不願待羽兒得成歸來?」我更湊近一些,用幾乎無望的僥倖眼神看著他:「若是羽兒得以歸返,王可願接納?」
好吧,我終於成功為梵焰的眼神中添加了新成員——感動,還有那種中了五百萬彩票一樣不可置信的驚喜。
「羽兒?!」他一把帶起我的手,有些濕涼的汗意,幾乎要將它捏碎的力道:「你不怨朕?不恨朕?你仍願,回到朕的身側?!」
我不顧手上的陣陣痛覺,點了點頭,又語帶哀戚:「只恐到時,羽兒已非完璧,不知王……」
他猛一用力把我按進懷裡打斷:「羽兒……朕等你!待你歸來,朕定要給你一個名分!」
我在他懷中訕訕一笑:「嗯,王打算以何說辭送羽兒去天簷?」
他按在我頭頂上的手輕微一顫:「羽兒不必多慮,朕自有安排。」
我輕輕轉動腦袋掙脫出他的懷抱:「王,恕羽兒多言,若是由這宮內而出,唯恐天簷皇帝心懷警覺,不如,聽聽羽兒的策略?」
我的潛臺詞是——你當人家皇帝是笨蛋麼?好好得從敵軍BOSS家裡冒出一個長的和他夢中情人很像的女人還送到他身邊,然後突然就看上他了,人家會相信才怪!
又半個月後,梵焰登基兩年的慶賀大典,傳說中的天簷皇帝凝轍,終於來了。
我偷偷換上一身侍衛裝扮,躲在宮門外不易察覺的地方遠遠觀察——好運氣!又是一個帥哥啊!年過四十的人了,怎麼看都只有二十五六,難道他有什麼保養秘方?
馬車隊在宮門外面三十米的距離停下,他隻身下車的一瞬,渾身的氣魄彰顯無遺。
我看了看他的相貌,白淨的皮膚,略窄的下頜,線條分明的薄唇,直挺的鼻樑,再往上——好一雙澄澈的眸,一個當了二十三年皇帝的男人,竟然有一雙不食人間煙火的眼睛!我看著他緩緩走入宮門,身形高挑挺拔,步履穩健,不經意間透出一股不容駁斥的威懾力。
在那一刻,我深深被震住了,梵焰,現在的你,怎麼去跟這樣一個天生的王者鬥?不過……我的嘴角揚起一絲玩味,我心裡深埋著出自懵洛的種子,我不能征服的人——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