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家的財大氣粗,於此可見一斑。
「將軍坐。」她指引鸞少白坐到自己對面的客人位置,自己坐到了珊瑚株茶具的中間,嫺熟地燙起茶具。
鸞少白緊緊地盯著她的動作:「還要燙三遍?」
「哦,這是母親的習慣。」寅明珠微笑回答,「母親愛乾淨,非丫鬟或我親手用沸水燙過三遍的茶具,她一概不用。幫母親煮慣了,習慣也就形成改不了了,不過明珠沒有那麼苛刻的要求,沸水煮過一遍即可。」
「此次將軍那麼鄭重其事地來喝茶,這道流程自然不能省下來了。」她幽幽地抬起頭,目光居然有些朦朧的嫵媚,「還是,將軍等會兒有事要走?」
「沒有。」鸞少白目光深沉地盯著他的新婚妻子,「當然沒有。」
寒露將至,而室內卻是極其溫暖的。茶壺呼嚕呼嚕地冒出熱氣,一股茶的清香透了出來。寅明珠靜觀火候,倒掉了一半茶水,再上清水,繼續文火慢煮。
「將軍先坐著,我去拿些茶葉。」寅明珠起身,出了門和等待在外面的恩華說了幾句話。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低到鸞少白沒有刻意注意便不會聽到她說什麼——當然,他正在四處環顧寅明珠的房間,沒有注意她在說什麼——
「恩華,派個丫頭去正清苑告訴那兒的主子,說鸞將軍在我這。」
「小姐……」恩華不可思議地驚道,「您這是……」
「別多說,按照我說的做就是了。」她壓低聲音,嫵媚的眼眸流轉出某種算計的黑暗光芒,然後她忽然提聲,好像故意讓裡面的人聽到,「恩華,還不快去茶房拿花茶?」
說話間,寅明珠蓮步輕移,便又到了房裡,坐到了茶具中間。
她身形一僵——鸞少白什麼時候,手上拿著一本書——而非常不巧,那本《列女傳》已經被她旁批得幾乎看不到原來的字了!她乾笑,就要把那本書奪走:「將軍,這列女傳已經被我翻得有些……不成形狀,如果將軍要看,我書架上尚有燙金翻新的原裝版本,不如我現在就拿給將軍看——」
鸞少白輕巧地偏過她伸過來搶奪的手,眼睛仍舊沒有離開書。
「將軍,裡面是我胡亂旁批的東西,還請將軍不要看了——」
「真是……異樣的精彩。」鸞少白緩緩地道,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寅明珠身上,「你平時讀什麼書?」
「不怎麼讀書——也就是一些奇聞異事罷了。」他怎麼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女四書當然也略有讀過,但是並沒有什麼感觸,也就不算讀過了。」
「列女傳呢?」鸞少白眼中帶著笑意。
她略有懊惱,道:「將軍不要笑話我了。」
「明珠,你真是令我……驚喜。」鸞少白緩緩地道,目光銳利仿佛要把她看穿,「你還記得昨幾日我問你,看過列女傳沒?你只是說,看過前幾篇。可是我看你的旁批,密密麻麻的均來自後面幾篇。例如——晉文齊薑這篇,我剛看了真是非常有趣。」
鸞少白目光緊緊鎖住她:「齊國文姜公主,歷史上給予她的評價是荒淫無度。和親生哥哥亂lun,最後還殺了自己的夫君,這樣的女子,你居然在旁批上說——歷史給予她不公平的待遇?」
「將軍想聽明珠的謬論?」寅明珠輕道。
「願聞其詳。」花茶已經煮沸了,嫋嫋熱氣繚繞在室內,但沒有人去品嘗它的味道。
「將軍,我喜歡文薑。」寅明珠豔麗嫵媚的笑容,在霧氣的後面帶著朦朧的妖嬈。
「詩經裡有將近五篇是在諷刺文薑的不知羞恥,荒淫無道——我倒要問問,文薑有什麼可取的?」
「誠然,她弑夫之舉,定然是錯誤的。我欣賞的是她追求愛情的勇氣。」
追求愛情的勇氣?——鸞少白一瞬間,眼眸變得很深幽。
「文姜在顏如舜華的年紀裡,嫁給了年邁好色的魯桓公——一夕之間,從公主的地位上升到了魯國皇后。十八年,時間到底證明了什麼?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但是沒有沖淡她對哥哥的思念——於是,十八年之後,她要求魯桓公帶她回國,拜訪已是齊襄公的親生哥哥。
「或許是魯桓公覺得,十八年是一個可以沖淡一切愛恨的距離——所以他同意了,帶著自己的妻子回到了齊國。有時候,人與人的感情就是那麼奇怪——時間和距離可以摧毀一切,也可以讓某些東西恣意生長。他們把思念化作抵死的愛欲,忘卻一切倫理道德,忘卻他是自己的親生哥哥,相愛如歡,雲飛,覆雨,一切東西都可以在極樂的漩渦中見鬼去。
「文薑在用和哥哥的纏綿來告訴那個她不愛的男人——十八年的時間,只是為了證明,和你十八年的相守,也抵不過和他的一夜纏綿。
「每每看到這裡,我總覺得文姜有著非凡的勇氣——那樣的勇氣,或許會摧毀一些旁邊同樣美好的東西,例如魯桓公對她的愛——但是,那樣的錯誤,是理應被原諒的吧!如果魯桓公愛她,應該能夠原諒,她以愛的名義雙手沾染鮮血,殺了他。
「我不想談論那麼道德學家歷史學家樂衷的道德問題倫理問題——那是他們的事情。那些老學究,活在塵土飛揚的皇宮書架前,面對的不過是一大堆沒有生命、只有教條的毒物!他們無法理解文薑的義無反顧,所以他們咒駡,詆毀。但如若是我是文薑,我又有什麼損失呢?我傾盡了我的青春,得到了我想要的愛人。我在夜裡在所愛的溫暖中幸福睡去——那那些無關緊要無關痛癢的咒駡,又與我何干?
「我一直很欽佩文薑,因為她敢於罔顧一切禮教與法規,遵循自己內心最原始的意志。世人怎樣看待,與她完全沒有關係。她任性地顛覆了倫理綱常,但那些酸儒手中的毛筆卻不能拿她怎樣。我們做人,不應該這樣麼?追求自己想追求的東西,不要去顧及那些禮教法規,那些沉睡在古書架的腐教爛條,不應該左右我們這些活生生的人!」
寅明珠說畢之後,身形已經站起,因為略顯興奮而臉頰紅豔。她豔麗辛辣的氣息,竟讓鸞少白一時誤以為她說的那文薑,是在說自己。——很像吧?她可能從來沒有意識到,但是那樣決絕義無反顧地勇氣,他隱隱能夠在寅明珠身上看到。
這樣的勇氣,炫目得有時候連他都移不開眼睛。
仿佛是恣意生長的豔麗玫瑰,想要擷取她的美麗,就要忍受她張揚的刺。
鸞少白心跳有些快速,覺得有些很奇異的東西蘇醒了,在心口騷動,隱秘而不為人知。他眸色漸深,仿佛是知道了是什麼,而略顯沉不住氣。
他咳嗽了一聲,別開眼:「想不到,你讀這教條古板的列女傳,也能讀出一個姹紫嫣紅出來。很少有女子,能夠有如此……別致的見識,這果然和足不出戶的官家女子有所區別。」
寅明珠聽到了其中的誇讚,心中一澀,臉上的紅豔更加明顯,在燭火搖曳中,朦朧優雅,仿佛玫瑰般嫵媚動人。
「將軍的評價很聰明呢,不置可否,既不失禮儀,也沒有展露你的觀點。」寅明珠清淺地笑著,走到了茶具旁邊,將三次用沸水燙過的茶杯用細鑷夾到陶壺上,就要將茶水斟上——
只見一個冒失的丫鬟忽然闖了進來,打亂了一室安靜的氣氛。
寅明珠眉頭一皺,卻不動聲色地轉頭——丫鬟是正清苑的人,穿的是明家旗下明秀布店的綢緞,她一眼就能夠看出來。
鸞少白有些不滿,卻只有寅明珠能從他眼底略略看到一些——他向來,將心思掩蓋得很深,有時候連最親近的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淡淡抬眸道:「怎麼回事?」
丫鬟上氣不接下氣,咳了幾聲:「少爺,少夫人身體好像有些不適,想請您過去。」
「是孕吐?」鸞少白搜刮腦子裡所有關於女子懷孕的知識,只找到一個詞彙。
「是的,少爺。」丫鬟目光飄過正欲斟茶的寅明珠,目光帶有一些淡淡的奇異光芒——寅明珠知道,那時淡淡的不屑,「少夫人很難受,嘴裡還一直叫著少爺的名字……」
「將軍,您過去吧。」寅明珠笑了笑,作了個送客的手勢。
鸞少白皺眉,並沒有看那個丫鬟,而是將目光轉到了寅明珠笑意盈盈的臉上:「你當真是叫我過去?」他試圖從她臉上搜尋到一些難過和不舍——他的這個妻子,總是喜歡將一切情緒隱藏在輕浮嫵媚的笑意之下,讓別人放低警惕。
她的惡習,他已經漸漸瞭解了。
心中不免有些得意,鸞少白不忙著走,忽然提起了寅明珠的下頷,強迫她抬起頭與自己對視,想從那眼波流轉的眸子裡,看到一些他想看到的情緒。
寅明珠的眼睛裡,一片幽暗。
他霍然一驚!
「將軍,您還是過去吧,喝茶的事,放在以後也沒有關係。」她臉上仍舊帶著笑意,但是幽暗的眼睛仍舊勇敢地和他對視,讓鸞少白清清楚楚地知道——
我很難過,將軍,我很難過!
我不想讓你走,我們一起喝茶吧!但是這些話,我都說不出口。
我很難過,將軍。你能從我的眼睛裡,看到我的難過麼?
——仿佛是被寅明珠眼中深幽的悲哀震懾住,他抿緊薄唇,不捉痕跡地放鬆了手。得到自由的寅明珠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向外面看了看。
「外面已經下薄雨了呢……」她聲音淡淡的,讓人聽不出情緒,「恩華,去拿一把傘過來。」
「少爺……」丫鬟望瞭望寅明珠,又看了看鸞少白,低聲喚。
「等取來雨具,我去正清苑看看吧。」鸞少白首先邁出了步子,走出寢房,「不過,你們的主子或許對你們太過縱容了——我想,進府的時候嬤嬤應該教過,下人沒有召喚不能隨意進入夫人小姐的房——應該完全忘記了吧?」
那丫鬟忽然一驚,連忙跪下來:「奴婢知錯,請二夫人原諒!」
「罷了,沒事。」
寅明珠背過身去,將那壺千辛萬苦煮好的玫瑰花茶,嘩地一聲——倒得一乾二淨!她的目光很鎮定,動作很輕柔,只是那捏得發白的指尖,能夠看得出她此時的心情,並不如表面那麼淡定。
「恩華,你也跟過去吧。」她提聲,「花房裡有些雲南送來沉水香,對孕婦的安神有很好的用處,你去挑些包好送過去。」
鸞少白最後看到她的身影,就是她吹熄了燭火,緩緩地走到了床邊。
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個玫瑰般妖嬈美麗的女子——其實,也是那樣寂寞啊……本是富賈的的女兒,得到天寵人愛,自小肯定也沒有吃過什麼苦。可是自從嫁給他之後,那些從明家隨從嫁過來的下人必定給了她很多臉色看。然而,這些委屈,不能和誰說——即使是他這個她最親近的夫君,也無法開口。
所以,她一直笑,帶著嫵媚輕浮的笑,讓世人看不清她的寂寞。
然而她的寂寞,和蛇一樣冰涼。
*
恩華回來之後,看到寅明珠趴在窗邊睡著了。她躡手躡腳地從衣櫥拿出絨披風,輕輕地披到了淺眠的女子身上——因為太淺,所以即使是很輕的動作,也立刻驚醒了她。
「回來了?」寅明珠起身淡淡問。
「是小姐。」恩華撅起嘴唇,「小姐,恩華想不通您為什麼要特地跑過去通知正清苑的人將軍在這裡啊?本來很有可能將軍就在這裡留宿了,您不是自討苦吃麼……」
「即使他的人在這裡,心也不在的。」寅明珠笑了笑,望向正清苑的方向,「你以為今晚他本身是情願來我這裡的麼?不過是體制要求,當正妻懷孕後,丈夫最好不要再與其同房,定是老夫人叫他過來的。」
「小姐你是說……」她有些懂了。
「男人,總是喜歡掌控主權。」寅明珠眼眸閃爍出某種類似貓一樣狡黠的光芒,「若是強制要求的,無論怎樣,都不如心甘情願來的痛快。所以,我寧願他身不在此,而心卻留在這。你猜猜,此時他摟著明瀲灩,心中在想的,是我還是她?」
「將軍是因為那正清苑來的丫頭說他們主子身體不适才勉強過去的,多多少少有些強迫的意味。更何況,您不是約定和將軍喝茶了麼?我想,此時他應該多少會在想,您在這邊幹什麼吧。」
「恩華,真是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奴婢啊。」寅明珠忽然一掃陰沉的心情,笑了起來,「你主子我的聰慧,多年以來也薰陶了你呢!」
「小姐,恩華為您的連帶誇獎表示佩服。」恩華看到寅明珠有些開心了,心情也跟著輕巧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自戀呀。」
「不是自戀,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到什麼程度。」寅明珠又答了一句,「希望我的心計,能夠算計到他——即使是一點點,即使過了不久被他戳破,那也是以後的事了。」
「小姐不怕將軍知道了會不開心?」恩華忽然問。
「若是他已經愛我,又為何因為我去追求他的愛而不開心?若是他不愛我,那麼不過是在不喜愛之上加了一個不開心而已。這于我於他,都沒有大的影響。」
此時已是更深露重,窗外的寒氣從窗縫頑強地透了進來。寅明珠看向窗外的星辰,那遙遠寂寞的天空上,無數的繁星——不知有哪顆,是與她生生相應的呢?她凝神地看著星象,忽然,一道閃亮的流星劃過整個天空,在西南角隕落,閃爍出極端詭異的綠色光芒!
寅明珠霍然一驚,死死地盯住西南角,仿佛是被那極度煞氣的卦象所震懾住,連連退後了幾步,嘴裡一直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
恩華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寅明珠問:「小姐,不可能什麼?你看到了什麼?」
「破軍天狼,雙雙俱隕。」
她的眸光變成了灰白色:「不久之後,國有大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