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她輕輕巧巧地挪移到門外的金色花園,拿起一把花鋤,「照料花草,養育魚鳥,一轉眼便到了晌午——」
「我那負心的夫君啊,你為何還不來——」她淒苦無比地吟唱著,甚至還帶著哽咽的意味,「就在這種哀怨中帶淚睡去——」
恩華的手臂忽然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夕陽西下,伊人在小橋邊,梳妝而翹首期盼——」她從門中一個絢麗的側翻,衣袂飄飄地落到了石橋邊,拉開長髮,隨風翻飛,「然後她唱著‘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禦溝’,無數路過的魚兒雁兒,紛紛停下了身影,駐足觀望——」
「那天邊的雲朵兒啊——」她淒絕一指,「你為何還不把我的思念,送給我那又愛又恨的夫君哪——」
「夜幕漸漸地降臨,她點起了燭火——」她翻起衣袖,點亮了石橋的燈籠,「那寒冷的夜啊,只能一個人在空曠的屋裡面,感受寂寞和孤獨——」
「可是——那遠方天空,燈火通明——那遠處的喧囂在宣告笙歌燕舞——」她仿佛是真的一般抹了一把眼淚,「可歎啊可歎,今晚,夫君又是在她們的枕邊睡下——」
恩華心中惡冷——若是家道中落,小姐到梨園戲台去發展,絕對大紅大紫。
「鬥轉星移,又是一天一夜過去——」寅明珠又重新恢復了眼中的明媚,「她打開窗櫺,又一次向天祈禱,我那負心的夫君啊,希望你今晚能夠進我的房——」
她轉身,因為學過舞的緣故,她的武功打得很漂亮。可是,因為看到了某個人,她渾身立刻僵住——
「將軍?」寅明珠因為被驚嚇住而笑的很勉強,「您是剛來的吧?」
可是看他雙手抱胸,靠在門邊,顯然是早已經立在那裡很久了。
「剛來不久。」她沒有看錯,鸞少白的眼眸裡是帶著笑意的。
寅明珠不免心中有些懊惱,自己演得開心,倒沒想到這個隨便可以闖入華音苑的人的存在了。只是,心中仍存一點幻想:「那麼將軍,你應該沒有看到多少吧?」
「還好,就是從第一出晨起拉開窗簾開始看。」鸞少白的笑意更加明顯了,因為帶著笑,所以漆黑的眼眸流轉的光芒異常俊美。
她一直知道,鸞少白是很俊的——但是不同於別的賓士沙場的那種雄壯英武的壯美,而是略帶儒雅的那種俊,讓她感覺到他很深沉。只是,現在鸞少白的笑,讓她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最終還是談了口氣,妥協道:「將軍見笑了。」
「我是特地過來看你的傷勢的。」鸞少白走近她,「那晚過後休息還好嗎?時下朝事繁忙,也沒有時間過來探望你。」
他和她站著有一臂遠就停了下來,很有禮貌也很——疏離。
這個距離,是未成婚的男女互相站的距離。特別是宮廷裡面的人,這方面要求極其嚴格。看來,他怎麼都不會,怎樣,都不會,把她當做是自家人的吧。
寅明珠心灰意懶,心中受傷,卻還是提起了笑——那樣的笑容,讓人看不出她一點的傷心難過。她笑意盈盈,目光璀璨:「煩將軍費心了,我很好,休息得也很不錯。」她笑了笑,但是那個笑意沒有到達眼底。
「你看,我不是又歌又舞又演的,能有什麼事呢?」她笑的時候,還是目露嫵媚,眼波流轉見自帶玫瑰般的璀璨。紅得豔麗的華裳,穿在寅明珠身上一點也沒有惡俗,反而是充滿了嫵媚。
「我現在才知道,你那麼會跳會演。」鸞少白讚賞地道,只是很單純的讚美。
「是啊,若是上天把我生作風塵女子,那絕對是豔傾天下。」她滿不在乎地笑,然後悄悄地靠近他一步,「你說是不是,將軍?」
鸞少白皺眉,瞪著她。
「你應該不會期待我會很愉悅地贊同你吧?」他冷冷地道。
有些生氣了——寅明珠心中偷笑,覺得惹這個不苟言笑,心思深沉的將軍生氣了——是件很滿足虛榮心的事情。她暗暗笑著,臉上仍是裝作不解,無辜地問:「難道將軍覺得我不美?還是將軍覺得我才藝不佳,不足以傾倒城池?」
「我的確是沒有瀲灩姐姐那麼美。」她淡淡地歎了一口氣,但是語氣裡找不到一絲可惜,「可是瀲灩姐姐可愛清新,是一種官家小姐自帶的清貴之美。那樣的美,是讓人難以接近的吧?」
「只可遠觀,不可褻玩。」恩華飄過,友情提供了一個詞彙。
寅明珠在心中暗暗低咒,臉上仍帶笑意:「不錯,就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將軍,你說是不是?」
鸞少白聞到她嘴中撲出來的香甜氣息,那是玫瑰茉莉茶的香味。鮮紅的嘴唇,輕巧掀動,仿佛是西域那撩人的波斯貓,一舉一動,都嫵媚襲人。他別過眼,望向別處:「不要拿自己和別人比。」
寅明珠眼中一暗,低下眸:「我知道了,將軍。」
鸞少白掩去心中的不滿——當聽到她說,若是自己是青樓女子時,他忍不住為寅明珠的輕賤自己不滿。他的確是沒有諷刺她的意思——當說到她歌舞極佳的時候。的確,會歌會舞的現下大多是為此謀生的陪酒風塵女,然而他從未將她們聯繫到一起。寅明珠的歌舞雖是嫵媚至極,特別是帶上那富貴至極的芙蓉鈴鐺,然而冥冥之中卻帶著清麗的嬌媚——並不是歌女的那種媚俗。她的嫵媚,應該說是十分乾淨的。
「為何要表演這出‘負心夫君’的戲啊?」鸞少白仿佛心情不錯,又開了一個話題。
寅明珠再次低低咒駡,又堆笑道:「我只是覺得,嫁作人婦的女子都悲哀極了,就忍不住為她們抱不平而已。」
「悲哀?」他挑起眉。
「將軍出外征戰三年,到了天大地大的沙場,以為那便是寂寞。」她的臉在風中朦朧地帶著玫瑰一樣的美豔,「然而,被關在狹小空間裡的女子才是最寂寞的。她們看著晨昏日落,草木榮枯,可能等待一生,都等不到自己的夫君。」
「但這是女子的本分。」固守著成規的皇族將軍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難不成讓女人去戰場上去廝殺?真是荒唐。」
「好吧好吧!」寅明珠舉手投降,「快傍晚了,將軍要不要到屋裡來喝茶?我讓恩華一直溫著那壺玫瑰蓮子茶,應該去澀了。」
「不進去了,你和我去頤和苑吧。」他淡淡地回絕了,「母親今晚說一起用膳,我已經叫人去通知瀲灩了。」
寅明珠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
餐桌上的氣氛很嚴肅。
但是餐桌上另外的三個人顯然是很喜歡這種緊張又顯得高雅的氣氛,居然能在這種氛圍下吃的很順暢——寅明珠在心中暗暗歎氣。
「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麼?」席間,老夫人忽然問。
寅明珠心中默算了一遍——不是老夫人的壽辰,也不是明瀲灩的壽日,難道是鸞少白的?雖是喜歡他多時,寅明珠卻算不太清楚他的生日——是九月十五,還是其他?
卻見明瀲灩清淺一笑回道:「當然是少白的壽日了。」
鸞少白卻仿佛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略微地愣了一下,才恍悟過來:「母親那麼大費周章,原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前三年都在戰場上過了,也就忘了。」
他淡淡一笑,但寅明珠知道,他是開心的。
「那戰場真是糟蹋人。」老夫人接著道,「好好的一個皇族男兒,本來是可以在帝都享福的,不說整日無事可做,但是能得到一個清閒的肥差,卻不是什麼難事。可你偏偏……」
「母親!」鸞少白無奈,「您已經從小說到大了,勿用每年生日都說那麼一次。」
「呵呵,不說了,不說了。」她笑了起來,仿佛是對這個兒子很驕傲,「你為我娶了兩門媳婦,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名門閨秀,千金小姐,母親出去也十分有臉。」
「母親謬贊了。」明瀲灩合乎事宜地點頭笑,「能進入將軍府,是瀲灩的福氣。」
「姐姐說得是。」寅明珠搭話,漆黑的丹鳳眼下流轉著某種光芒,「姐妹們都說我福氣,能嫁入名門。」
「明珠在將軍府裡面還習慣麼?」老夫人問。
「回老夫人,丫鬟照顧得很好,姐姐也時常送些東西過來,明珠很好,不必掛心。」她的笑意,仍舊是流轉在眼波上,沒有到達眼底。
天知道——那個性格天真爛漫的明大小姐,連一個親切的笑臉都沒有給她過——自從她歸寧回來之後,更是性格大變。
「不說這個了。」寅明珠不想把話題一直繞在自己身上,連忙開個話題,「瀲灩姐姐,你給將軍準備了什麼禮物呢?」
「我和他?」明瀲灩柔柔地一笑,眼眸轉向鸞少白,「夫君要什麼禮物?」
「我記得第一年是白兔,被房裡的丫頭養死了;第二年是沙漠百合,也被養死了。」鸞少白無奈地笑了笑,「我實在想不出你還能有什麼新意的東西來給我——」
說話間,卻見明瀲灩臉色一變,忽然捂住嘴就幹嘔了起來!
「怎麼回事?」鸞少白皺眉扶住她,「吃了什麼東西?」嘔得那麼厲害,難道是吃了什麼過期的甜點?不會啊,這個明家的貴族女子,從來都不會碰一下那些東西。
寅明珠本來也有略微擔心,然而腦子裡忽然閃過一絲想法,讓她的臉,也立刻褪去了顏色!
她啟唇,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瀲灩姐姐、姐姐是最近都這樣麼?」
明瀲灩嘔的淚水都流了出來,連忙站起來,想換貼身丫鬟過來。「是……」忍住沖出口的酸水,明瀲灩回答,「最近這幾天覺、覺得吃什麼都沒胃口。」
寅明珠的嘴唇,也變成了蒼白。
老夫人也是立刻站起來,奪起明瀲灩的手臂,中指按在了脈搏上,閉上眼——忽然,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夫人,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喜悅。
「瀲灩,今年你的禮物,還真是令人驚喜呢。」老夫人向門外喚,「長喜,去找大夫。」
鸞少白驚異地抬起頭,仿佛才反應過來,遲疑地道:「母親你是說……」
「希望是個小王爺。」老夫人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很明顯的笑容。寅明珠看著老夫人的笑容,忽然覺得那個笑容刺眼至極,讓她的臉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
孩子……孩子!她算來算去,就忘記了孩子——鸞少白是責任心極重的男子,若是明瀲灩懷了他的孩子——天,她居然懷了他的孩子!
寅明珠看到了那三人的表情——老夫人自是欣慰和喜悅;接下來是嬌羞無限的明瀲灩,那一瞬間,她在她臉上看到了女子的嬌羞和即將做母親的一種聖潔的光芒;最後便是鸞少白了——他的眼眸,自始至終沒有往她這邊看過。
忽然覺得心中一痛,有什麼鹹澀的東西即將噴湧而出,寅明珠硬是咽住了。
她還能感覺得到她臉上僵硬的笑意——她帶著這個笑意,走到燈光下面的三人中間,聽到自己違心地說著:「恭喜恭喜,恭喜老夫人。」
然後,看到那個心儀的男子,目光柔和得仿佛夜色下最寂靜的星空。他摟住了明瀲灩,輕輕地、鄭重其事地道:
「瀲灩,謝謝你。」
最後,她看到明瀲灩眼角含著朦朧的淚水,靠到了那個男子懷中。
*
一時間,好消息傳遍了將軍府上下。
少夫人成婚五年,肚子裡一直沒有消息。雖說是鸞少白出戰三年,但算算也有兩年的時間恩愛甜膩,怎樣都不可能現在都沒有消息吧?當人們紛紛猜測,那個新來的美嬌娘肯定會比明家小姐更快懷上,到時母憑子貴,坐上將軍府當家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可是,誰知,到底薑還是老的辣。明瀲灩不愧是爭氣的貴族小姐,在關鍵時刻還是讓人驚喜——五年之後,她居然懷孕了。
看來,那個新來的寅家小姐,處境更加艱辛是必然的了。
華音苑,一室冷清。水滴銅龍一滴一滴地計算著時間。雖然已經是深夜,帝都的天空還有一半是亮的,點點光芒略微落到那個立在床畔的女子的臉上。
雖然畫著淡妝,但是可以看到,年輕女子的氣色,十分不好。
「你想放棄了麼?」忽然,一道鬼魅的身影劃過黑夜,讓寅明珠也微微一驚,但是很快辨別出來著是誰後,又重新歸於冷寂。
「你來這做什麼?」寅明珠道,「我沒時間和你嬉皮笑臉。」
「想放棄了麼?」夜涼如水的空氣中,那個男子的聲音涼如魑魅,「千算萬算,你竟然沒有想到,明瀲灩那麼快就會懷孕吧?」
聽到那人口中略帶嘲笑和奚落的意味,寅明珠冷冷道:「你是來這裡搗亂還是來這裡冷嘲熱諷?」
「都有。」那人輕笑,「想看看你灰敗的樣子——和你平日裡目空一切的驕傲樣子一點都不相稱,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哈哈!」
「笑完了請回,我沒有心情招待你。」寅明珠有一半臉隱藏在黑暗中。
「話說,你還是可以繼續不放棄的啊,為什麼為了一個孩子就放棄你處心積慮那麼多年的計畫呢?」那人輕輕地嬉笑著,「呵呵呵呵呵,實話說,你開始絕望了麼?」
過了很久,黑暗中的女子說:「只是,覺得有些難過罷了。
「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別妄想了。」
「哦?」那人還緊問不放,「是麼?即使鸞少白夜夜宿于正清苑;即使你知道那個男人一點心思也不放在你身上——那個時候他連沒有看你……」
話還沒有說完,寅明珠忽然覺得口中一甜,幾天積鬱下來的淤血,忽然從口中噴出來!
那男子這時才有些慌了,緊張道:「你怎麼沒說你傷了心脈?」
「讓我吐血了,你開心了?」寅明珠瞪了那個黑影一眼,自行運功護住心脈,「你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氣我,只會氣我。」
那個黑影躍到她背後,雄渾的掌風擊向寅明珠背後,紫色的真氣漸漸傳入她體內,讓她的冷汗,也漸漸地被逼退,整個人終於恢復了些元氣。
「看來那個男人把你傷得夠深,佩服啊佩服。」黑暗中那人崇敬地嘖嘖歎道,「不是我想氣你,是他氣你啦,不要為他開脫責任。」
懶得再搭話,寅明珠懶懶地倚靠在梨花木邊,兀自喝著早已經涼透了的玫瑰花茶。橫刀奪愛——這種行為已經是罪大惡極,死時定要進入拔舌地獄的那種;如若是出現了孩子,那麼她就是要奪走孩童父親的賊人了,那不理應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那種麼?
哎——她又是一聲長歎。
「你不是目標十分明確,要奪得這個男人麼?」黑暗中的人諷刺道,「歎什麼氣——從來沒見過你歎氣,很奇怪誒。」
「你再囉囉嗦嗦多多嘴嘴我就把你趕出去!」寅明珠仿佛是與那男子十分相熟,連說話也很隨意,「一個晚上就會氣我、諷刺我,真不知道你來這是幹嘛。」
「來看你受傷的心脈啊!」男子輕笑著,聲音裡卻真實地透著擔心,「等你被那無良的男人給氣死了,那不是很不值得?不要和我說什麼天下芳草無數,但鸞少白只有一個——這種戲臺上的臺詞,現在連帝都西巷最惡俗的橋段都不屑套用了!」
忽然看到黑影又快速地移動,瞬息來到她的背後,又是一掌,為她運功療傷。
淤血漸漸化去,寅明珠滿足地歎氣——淤積的垢血終於打通,她覺得呼吸順暢,夜風襲來,便有了睡意。
「將軍,小姐在房裡面用茶,恩華引您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