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病中 3

他昏昏然,似乎天已暗下來,似乎自己已經躺在床上。此時,他的目光停在那張圖紙上。起初,那目光還是漫不經心的。過了一會,他突然睜大了眼睛,他跳下床,伏到圖紙上認真地看了起來。他越看越緊張,越興奮,終於大聲喊了出來:「找到了,找到啦!」他急急地把其餘幾張圖紙資料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確認這就是本市的工程檔案。時間是1854年6月24日。檔案員的名字是看不清了。儘管年代久遠,但圖紙資料保存完整無缺。從方位上看,本市第一高樓就建在這個地下工程上面。真是這嗎?……噢!這就是造成高樓事故的直接原因哪!

他迅速取來比例尺計算器之類的工具,這在秀蘭的房間裡很容易找到。只一刻功夫,幾個關鍵資料就寫在紙上了。當把密密麻麻計算公式和計算過程又認真看了一遍之後,他抑制不住興奮,跳起來喊:「果真是這樣!果真是這樣!」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呀,要馬上告訴教授和素汶啊!

就在這時候秀蘭走進來。

「秀蘭,告訴你……」他突然住口。他見到了一位陌生人。

秀蘭的身後是個年輕人。

「你這是……」秀蘭有些吃驚地看著滿屋狼藉和他那興奮的樣子。

年輕人微微皺了皺眉。

「快躺到床上去,」秀蘭說著扶他上床躺下,又麻利地清理了房間散亂雜物。「你這個大孩子,總躺不住。徐醫生來看你了。」

徐醫生白白淨淨,細眉秀目,很漂亮,他說:「感覺怎麼樣?我們談談好嗎?」

他看了年輕人一眼,隨即又閉上眼睛。醫生都這樣和藹可親,「老祖母」也這樣。他想,談什麼?他是病人嗎?秀蘭你搞什麼鬼,原想說說也就罷了,你倒真把我當成了病人啊!

「我是蘇總經理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我想,朋友間應該無話不談。我們隨便談。你的心情好嗎?你現在想什麼?說出來心裡能好受一些。……」好聽的男中音,像相識已久的老朋友那樣,感情真摯。

他想,這位漂亮的醫生肯定是位出色的心理諮詢專家。他差一點願意攀談了,心裡那麼多委屈和苦悶,真想一下子都倒出來。但他不能。他不是病人。儘管心存對醫生對秀蘭的感激,卻也不能不緊閉雙目拒絕合作。

徐醫生隨蘇秀蘭從鐘長江那兒出來,到了二樓客廳。

「玉生,你看他情況怎麼樣?」她急切地問。

「不太要緊。我想,他應該見一見黎素汶。是叫‘黎素汶’吧?」徐醫生說。

她轉過身,走到牆角別致的玻璃巴台那兒。好一會兒,她用託盤端來兩杯冰水,還有幾聽飲料。她遞給他一杯水,輕聲問:「為什麼?」

「我想……」

「你總是‘我想’,‘我想’!能不能痛快說出你要說什麼?」

秀蘭嗔怒地微微漲紅著臉,他吃驚地看著她。這句口頭語是他在大學讀書時形成的,許多同學都說這口頭語從他嘴裡講出來特別有風度。和秀蘭相處多年,雖然她沒有像同學一樣欣賞這個口頭語,但也沒表示過反感。今天她這是怎麼了?他滿心不快,卻忍住了。「他不講話,我沒法兒引導。看得出剛才他想要跟你說什麼。就是說他大腦是興奮的。後來不講話,是自我抑制。說明他意識比較清醒。我……」他頓了一下,接著說,「要讓他講話,只有他最親近的人在身邊才行。另外,這種患者,應該立即讓他去做一件概念全新的事。新鮮的感覺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有利於對他的治療。」

玉生的話她相信。她知道長江心裡想著素汶。起初,玉生就不同意把長江關在屋子裡。玉生的意思是讓素汶陪長江住進精神病醫院。她覺得那樣太殘忍,對長江對素汶都太殘忍。她太瞭解長江了。在讀大學的時候,長江所表現的出類拔萃和好為人先的勁頭都多少帶點神經質。眼下長江認為事業愛情都失敗了,產生自殺的念頭也不令她十分驚訝。可長江並沒到非住院不行的地步呀。這幾天陪著他,幾乎無話不談,她覺得長江的精神狀態不錯,他不過是受了強烈的刺激。若要長江住進精神病醫院,倒怕真會把他搞成了精神病呢!長江愛素汶,有目共睹。至於素汶對長江的態度,她實在感到氣憤:都談了八年,比抗戰還艱苦。你告訴人家呀。愛則愛,不愛則不愛,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何苦把大家都耽誤了!對長江沒骨頭架子的勁兒,她也感到可氣:人家不答應 你就算了麼。天崖何處無芳草?何苦把自己搞得死去活來!可是,生氣歸生氣。冷靜下來,她設身處地為長江想到更深一層:這麼多年,自己對長江的感情不也是無法割捨嗎?愛一個人真難;難不在得到對方(儘管有時也不容易),難在捨棄,捨棄內心真摯的情感。在怡紅樓她決意給長江下了最後通諜。她簡直被長江故意東拉西扯地敷衍氣得冒煙兒!以至後來一想到他就恨得心頭突突地跳。她幾近瘋狂地工作,為的是避免常去想他。幾年內,瘋狂地工作使她的公司越辦越大,但男朋友只剩下徐玉生一個。面對徐玉生,她一萬次地想:玉生比長江好嗎?她知道不能這樣比,但總又自覺不自覺去比。她覺得玉生優點也不少,將來也能是個好丈夫。可對玉生總愛不起來。一想到這個,她就煩躁。長江的出現,對她無疑是天賜良機。一則,她覺得這一次如果得不到長江,那她就永遠得不到長江了。她怎麼會放棄這個機遇呢。另則,長江的病,也是因素汶而生。僅從治病這點,她也願意替代素汶,即或是無謂的付出,也願意,只要長江能好起來。

「長江不能離開這裡。也不能讓素汶來。理由很簡單:他一天天好起來了。」她終於明白無誤地告訴玉生。

「我是醫生,」玉生盡力把語調放得平緩。

「可我有我的道理。」

「你的道理是感情用事,」玉生有些忍俊不住。秀蘭從不隱瞞對長江的感情。她一直都把「長江」這兩個字掛在嘴邊,這讓他非常難受。

「就算感情用事又怎麼樣?」她被他的話深深地刺痛了。

他坐不住了。他的聲音也隨著高起來:「我想,你是舊情未斷。我想,你是昏了頭。我想……」

「好,好,好!算你說對了。那你給我馬上走。走!」她怒不可遏地轉身推他到門前,拉開門,喊道:「你就回去接著想吧!」

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卻關上門,故意做出悠然的樣子坐進沙發,不說話,只拿眼睛盯著她。

「你為什麼不走?!快走!」她怒氣未減,繼續喊道。

他兀自拿起水杯,輕輕呷了幾口。又用手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巴。等到她不再喊了,才慢悠悠地說道:

「我們相處幾年啦?你不該這樣待我。我……我是真心愛你的呀!那個人底確患有精神病。你不能和一個精神病人住在一起。」

她瞪著他,咬著雙唇,不吭一聲。

「他愛的是黎素汶呀!對一個精神病人來說,愛的對象是不能改變的。他不會愛你。你有自己的事業;事業需要你。而他只會給你帶來麻煩,會傷害你的事業。」

她仍緊咬雙唇,但抖動的身體似乎已無法控制。她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快滾!」

他臉部肌肉輕輕抖了抖,站起身,猛地用雙臂緊緊箍住她。他是被激怒了。他想不出為什麼只三言兩語她就如此惱怒?!也是因為現在他的地位很危難,他意識到可能會失掉她,他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

秀蘭也沒料到他竟會有這樣粗暴的舉動,腦子裡突然空空如也。極度的羞惱和憤怒搞得她幾乎暈眩過去,她拼命用頭撞他,用牙咬他。他也一下變得瘋狂起來,竟然扯下她的衣褲,把她壓倒在地毯上。野蠻的衝動和欲望,使他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他只想用蠻力佔有她,只想以此討回對她付出的真情。……

很響的一聲「叭」!那個用來端茶水的託盤重重砸在徐玉生的胖腚上,接著冰塊水杯劈劈啪啪沒頭沒腦地落下來。沒等徐玉生弄清是怎麼回事,他就被拎了起來,隨即頭前腳後被拉出房門,拉下樓梯,拉到樓下,又拉到大街上。

鐘長江也搞不清自己哪兒來的那麼大力氣,他輕蔑地看了一眼還在發懵的徐玉生,狠狠地啐了一口,把隨手抓來的衣褲丟到外面,轉身走進樓裡。秀蘭還躺在那裡。

秀蘭一動不動。散亂的頭髮遮住半張臉,那雙好看的眼睛注視著他。他也一下子像塑像一樣凝固在她身旁。廳內燈光十分柔和,她像一幅精美絕倫的油畫,把異性全部的引力釋放出來。那雙眼睛帶著鼓勵,拉他靠近,靠近,再靠近。他渾身顫慄,任憑她扳著他與她親近。那溫馨的氣味和涼絲絲的觸感使他如醉如癡。他一下子衝動起來,緊緊摟抱著她,相擁著……。多少次憧憬多少次渴求都在這一瞬間成為現實。雖說兩性間的愛決不是單純的性愛,但在她看來,以愛情為基礎的性愛才是最美妙的;體驗性生活,是本能,也是權力,女人和男人一樣。和秀蘭做愛,他也不止一次地想過。對他來說,那只是想一想而已。要他真的去同一個女人做愛,他可要鼓起絕大勇氣。那種放肆,只能發生在親密無間的男人和女人之間。那是一種神聖的行為,只能是心與心的碰撞派生出來的,是感情所導致的水到渠成。現在進行的事兒,他原本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先是聽到秀蘭的喊聲。從三樓下來看到徐玉生野蠻地壓在秀蘭身上。再下去就是把那個渾球拋到街上。接下去看到秀蘭那美麗的裸體油畫。再接下去,就是一種神秘的引力驅使他同她融合在一起。他像拎小雞一樣把徐玉生拋到外面,也像雄獅一樣同秀蘭做愛。整個過程如高山流水自然順暢。

看到軟墊上落下幾朵紅雲。「這是我的第一次,」她驀地露出羞赧而幸福的笑臉。他充滿憐愛地看著她。「你一直在等我?」他問。她點點頭。他撫摸著她唇上幾塊青紫的印記:「這是怎麼了?」「我恨他。牙咬的。」她看到地上徐玉生的內褲,又說:「快把那個東西扔到垃圾桶去!」

她讓他躺在自己的胸脯上,深情地說:「女人的愛和恨很可怕,是嗎?你千萬別這麼想。你只要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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