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秀蘭並沒有再給教授打電話,她只想讓長江安心在家養病。她的身份特殊,這也確定了她不能出現在教授面前,至少目前是這樣。看到長江的精神有了好的起色,她覺得長江更需要素汶了。長江這病大半是因素汶而起,解鈴還需系鈴人,只有素汶的體貼照顧,長江才能儘快康復。雖然心裡不好受,這天她還是給素汶打了電話,——不過是讓秘書匿名打的。
長江留下兩封信之後就消失了。長江生死不明,素汶眼睛哭得紅腫,教授如坐針氈。教授本想報警尋人或者通過媒體或者發動全院職工尋找長江;那就等於自曝或製造他的總工自殺新聞,這對南山院會造成更大更惡劣影響和傷害。長江失蹤兩天了,沒有他一點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再說,誰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怎麼幹那件愚蠢的事情?偌大南山市怎麼找?就是找,也得想個合適的辦法,絕不能把長江自殺的消息毫無道理地先放出去。素汶不同意教授的想法。她指著長江給教授的信說,「讓海水洗刷南山院的恥辱」,不就是告訴我們事情發生的地點嘛。教授說,事情發生在哪裡?海邊那麼大。素汶說,海邊再大也要找,你不去我去。教授說,辦公室主任已經帶人去找了。素汶問:「你跟張主任怎麼說?」教授歎息道:「還能說長江去跳大海嗎?洗海澡。叫他回來開院務會!」素汶吃驚地望著教授,真想不到教授竟然會用這個名義尋找長江。可她不知道,教授壓根兒就不認為長江會愚蠢到去大海自殺。
就在這時總師室那邊喊她接電話。電話是蘇秀蘭的秘書打來的。電話裡說,有人發現了鐘長江,他身體很虛弱,正在治療恢復。請轉告教授,鐘長江希望儘快回院工作,不要擔心他。素汶先是一愣,這消息太突然了!等她回過神來,才條件反射般喊道:「發生了什麼?你是誰?他在哪裡?!」可是,那邊電話已經放下。聽著電話裡的嘟嘟聲,儘管懵懵懂懂,但突如其來的消息還是讓她緊揪著的心一下鬆弛下來。
素汶喜極而泣,捂著臉跑進院長室。教授聽到了她的喊聲,心驚肉跳,慌忙起身迎出來。素汶流著淚,一邊笑著,一邊斷斷續續說著同一句話:「找到了,……找到了,長江……活著。」教授大喜過望,趕緊深吸兩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走廊響起乒乒乓乓的門聲,許多人探出腦袋,好奇地張望。教授把素汶扶進院長室,掩上門,小聲問道:「長江現在,在哪裡?為什麼不回南山院?」素汶定了定神,帶著歉意看著教授說:「我問了。沒告訴我。誰來的電話也不知道。」教授怔了一會兒,旋即轉身走出院長室。過了一會,教授回來了。素汶滿臉疑惑。教授搖了搖頭告訴素汶,查到了手機號碼,也找到了打電話的人。那人說,她是受人之托給鐘長江總工報平安的,是真的。讓我們放心。長江很快就回來。素汶說,沒見著長江,我還是不放心。
這個電話挺奇怪的。聽聲音不像是熟人,但這人知道素汶電話號碼,講的也是素汶最關心的事,說明她瞭解這裡的情況。如果長江真的出事,接電話的應該是自己,南山院的總工出事當然要找院長。看來托她打電話的人故意這樣做。這樣做的直接效果就是讓大家相信長江真的平安無事,毋庸置疑。想到這裡,教授對素汶說:「長江底確沒事。」
素汶還是不放心。她問,報信的人為什麼不把話說清楚呢?長江身體怎麼了?為什麼不是長江打來的電話?我們怎麼去幫他?
教授擺擺手說,是呀,是呀,疑問很多。可是,長江底確沒事,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看到教授臉上帶著慍怒,素汶知道教授在生長江的氣。教授也許恨他怎麼這樣沒出息。長江是教授帶的博士研究生,從讀大學到參加工作這十幾年教授是看著長江成長的,長江性情剛烈,上進心強,專業功底深厚,知識面廣,一下子出了這麼個大事故,底確出乎意料,令人難以接受。在那種情況下,長江表現出痛苦和自責,教授當然理解;但長江選擇自殺就不被理解了。教授說,自殺很容易,弄懂為什麼自殺卻不容易,長江就沒弄懂。為什麼?自殺能解決高樓事故的問題嗎?高樓事故把長江壓垮了!糊裡糊塗自殺?這令教授非常憤怒,痛惜之餘的憤怒。一個優秀的前途無量的博士研究生,對待生命如此輕率,不能容忍!教授在生氣,素汶也不想再說下去了。許多話,許多事情,她都想跟教授說,可是教授在生氣,她無法說下去。
長江這次變故,素汶一直覺得責任大半在自己,是她差點毀了他。幸虧長江沒出事,否則她這一生都不會安寧。想到這她又落下淚來。這幾天她發覺自己常常不由自主地流淚。思念長江,悔恨自己,成了她每天必做的事。好在這些天院裡工作不多,她的總建築師辦公室沒幾個人來,即便眼睛紅腫精神恍惚,也沒怎麼引起別人太多注意。
這天下班都很久了,素汶還在自己辦公室裡思念長江,桌上的電話響了。說話的竟是長江!她驚喜交加,一下從座椅上站起來。
「你在哪裡?」她顫抖著聲音問。
原來長江已經回到宿舍。她顧不得再說什麼,放下電話就跑出總師室。
長江住在二樓,是一間套房。房間很簡陋,未裝飾的粉牆,昏暗的玻璃吸頂燈,進門右邊,凹進牆面嵌設寬大的壁櫃,正對門是帶有落地門窗的陽臺,左邊牆下擺放一張席夢思床,唯一的奢侈品是床前沙發和茶几底下鋪著的一塊菱形紅地毯,地毯已卷起片片絨毛。壁櫃旁是敞開門的書房。正值盛夏,裡面牆角那個立式電扇已把轉數開到最大。她進來時,長江正揮汗如雨地清理書房,寫字桌上的書籍文稿和雜物散亂成一團。
素汶依舊穿著那天長江在望遠鏡裡看到的白連衣裙,依然那樣清秀和楚楚動人,只是面色有些蒼白,眼窩有些塌陷,但精神很好,那雙秀目裡閃爍著驚喜的笑意。
長江看著她,癡癡地站在那裡,任憑臉上的汗珠一顆一顆地滑下來。他現在的樣子,真的不圖元汶想像的那樣,他面色紅潤,裹在藍格T恤和灰紗褲裡高大魁梧的身軀充滿著力量,微顯胖一點的臉上,露出親切坦誠的笑容,那是她多麼熟悉的可親可愛的樣子啊。
她和他就這樣一直站著,一直沒有說話。
「擦擦臉上的汗吧,」還是她先說了話,一邊把擰乾的涼毛巾遞給他。
「你好嗎?」他擦去汗水,問。
「我好。……大家也好。你呢?」
「嗨,只幾天,怎麼客套起來?」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聽你那口氣,我們倒是生分啦!」
「是你先冷冰冰的嘛,」她也笑起來。她想問這幾天你在哪裡?你是怎麼回來的?打電話的人是誰?為什麼打電話的不是你?可說出來的卻是:「那麼,現在……你還想自殺嗎?」
她本來不想現在問這個問題,不知怎麼忍不住冒了出來。
他輕輕歎息一聲。是啊,這個問題應該說明白。可怎麼才能說明白呢?停了一會,他說:
「我們到外面走走,好嗎?」
她點點頭。
正是華燈初上時分,他們信步走到花墰那兒,在朦朦朧朧的燈光下停住。山下流光閃爍,霓虹斑斕,整個城市都披上了五彩霞帶。他望著遠處,說:
「……在那些大魚向我進攻之前,我滿腦子幻覺,生與死我不再去想。可是,在我同大魚搏鬥的時候,生的欲望竟那麼強烈!看看這座美麗的城市,它承載著活著的人,為活人而存在而發展。整個世界整個宇宙也是為活人而存在而發展。人即生,就要為這個世界的美麗而活。……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這麼多。只是想到不能讓大魚吃掉。我不甘心落入魚腹!」
她笑了笑,感到這話有些「醒世恒言」的味道。但只是笑一笑而已,隨即說:「那是怎麼回事啊,給我細細講講吧。」
他沒有立即說什麼,看了她一會兒,問:
「你相信我嗎?」
「為什麼不?」
「可是,人免不了做蠢事。」
「那些天沒你一點消息,我真的害怕了。」
「我很抱歉。」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不該對你的拒絕耿耿於懷,以至於那樣灰心和絕望。」
「其實你完全錯了……」她的聲音低低的。
「是的。自殺是怯懦的。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他痛心地說。
她看著他:他是誤解了自己的話。他為什麼至今還看不透自己的心思呢?她愛他,多年來一直愛著他。在大學校園裡,他那男子漢的英俊、偉岸和真誠深深吸引著她,她毫不猶豫地把愛的光環投向他。同樣,他不懈地追求和熱烈的愛的執著,更使她感動。現代社會把人類愛情推向更高的文明,形成了愛的多重奏。她本可以用更強烈更真摯的情意悉心呵護兩人的愛情花園,儘管她這樣做了,但做得不夠,也不可能真正這樣做下去。她的身體患有隱疾。這件事她想告訴他,可實在難以啟齒。有幾次話到唇邊,她又吞了回去。在愛的煎熬中,她矛盾著,一方面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裡不能沒有他,另方面又覺得她不能害他。那次他生病住院,她丟下工作不顧一切來到他身邊,因為實在無力面對他炙熱的激情,只能在他熟睡時偷偷地看望他。坐在他身旁,她忍不住落下辛酸的淚水,為他,為自己,為這命運的不平所釀成的苦澀。……淚水不經意地落在他臉上,他一動未動。可她看到他的眼角也在流淚!那次她難過極了,不敢在他床前久留,就立即跑開。就是那次,從他那兒回南山院後,暗暗下定決心:絕不能再讓他受這種折磨,這樣艱難的感情糾葛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要等自己徹底地成為女人時再把一切都講給他。這樣做,她是相當痛苦的。常常在孤獨的時候,在睡夢中,在想他的時候,她總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過後,心裡就敞亮些了。他的那封信也幾乎讓她哭了一夜。她細細想著他們的交往,一樁樁往事、一幕幕情景地想,覺得他不會自殺,又覺得他會自殺;如果他真的自殺,她就是罪人。接連幾個夜晚她都以淚洗面,一忽兒想到自殺的恐怖場面,一忽兒想到他會安然無恙回來。幾天前,聽說他還活著,這才定下心來。那時她沒有想得更多,只一門心思想著快點見到他。現在他回到了她身邊,而且容光煥發躊躇滿志的樣子,她真是說不清有多高興!高興之下雖有許多話想說想問,卻不知從何開口。
「倘若我真的自殺,那高樓事故也就成了永久的懸案了,」這時候他又說。
「怎麼成了懸案?」她很驚奇地問。
「是啊!那海底躺著一條沉船,桅杆上還掛著一隻金屬盒,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而我……恰好碰上了這只盒子!於是我把它帶了回來,並且打開了它,發現裡面有價值連城的寶貝!」他興高采烈而又略帶神秘地說,「你猜是什麼寶貝?」
她瞅著他,笑了:怪不得他這樣精神煥發!原來做了個好夢。什麼人給了他卓有成效的開導,使他有了這般好心情。那人是誰呀,有這個本事?
他一臉正經地說:「你以為我在編故事?不,這是真的。可能有些巧合,但千真萬確。只不過盒子裡沒有什麼寶貝,是一份圖紙資料。」
她看著他,將信將疑地問:「真有這事呀,什麼圖紙?」
「是一份本市地下工程檔案資料,1854年的。從圖紙看,林華大廈就建在這些地下工程上面。我詳細計算過,大樓的事故原因,是由於地層變化,變化原因還不清楚,可能是百多年來地質構造變遷引起的。而大樓基礎又建在地下工程的上邊。這樣一來,林華大廈怎麼能牢固和穩定呢?」
「那就是說地質勘探報告有誤。」她為他的講述震驚了,自然也就切入話題說起來,「報告不能準確描述地質情況,基礎設計就要出問題。難道地勘部門很難把資料搞得準確一點嗎?」
「這是個特殊情況。地下工程埋藏很深,分佈不集中,建造得又十分堅固,一般是很難發現它的。這個地區地質構造又十分複雜,把它當作了岩土層亦未可知。」他認真思索了一會又說,「在那個地層深度,地質報告是當作穩定岩層描述的,勘探鑽孔沒能發現這些地下工程是正常的。」
「不管怎樣說,地勘部門提供的地質報告是導致事故的直接原因。」
「可以這樣認為,但導致做出那樣地質報告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就像你剛才講的?」
「所以,不能說是地勘部門的責任。」
她知道他不想推卸責任。他不是那樣的人。「那你準備怎麼辦?教授知道了嗎?」
他突然拍了一下腦袋,說:
「為什麼不快點告訴教授呢!回來時教授不在,剛才我正要去,恰巧你來了。」
「你打來電話,我還等什麼?」她紅一下臉,接著急急地說:「那就快去。教授知道這消息會多高興呀!」
兩人快步回到宿舍。一進書房,鐘長江就呆立在那兒!
他清楚記得,那圖紙資料就放在金屬盒裡。立在書房牆角的電扇還嗡嗡地轉著;怕風吹跑圖紙他還用計算器壓在上面。現在金屬盒空空的,只有計算器躺在那兒。他幾步跑過去,看看桌上,又四處翻個遍,哪裡還有圖紙資料的一絲蹤影?!
素汶看出他的樣子不對,意識到出了什麼問題。走到寫字桌前,仔細地看著,她發現計算器下有一小塊紙屑。「長江,你來看,」她拉過長江,指著紙屑說,一邊關上電扇。
他拿開計算器,看到那是圖紙的碎片。他想把它拿在手上,卻把它弄得更碎了。是風化的作用!風扇已經把全部圖紙資料吹成了無數的紙絮。他大叫一聲,仰倒在地上。
教授從市里開會回來就碰上長江昏倒這件事。素汶扼要說了長江的情況,教授滿臉疑惑,正要細問,醫生過來說,鐘長江只是精神過度緊張,暫時沒什麼大礙,但還得觀察。教授見躺在病床上的長江,面色紅潤,平穩地酣睡,也就放下心來。教授想,再不能讓長江從自己眼前消失了,他得和長江好好談一談,談談那個地下工程到底是怎麼回事。臨走時,教授安排兩個人叫他們務必看護好鐘總工程師,鐘總工要離開醫院,必須攔住,並馬上向他報告。素汶說留一個就行,自己回去也不放心長江。教授想都沒想立即同意了。
素汶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長江。長江在裝睡,只有她看得出來。長江張不開口跟教授說話——確切的說,長江愧對教授,羞于面對教授,她理解。她得幫他改變這樣的心態。於是找了個藉口讓那位同事去幫她辦點事,遂坐到長江床頭。她關切地說:
「有什麼不舒服嗎?心裡想開點,身體最要緊。現在你的任務就是休息,懂嗎?」
他點頭苦笑一下,接著說:「真該死!我為什麼想不到那東西會風化,會被吹成了碎片!」
「這不奇怪,那些紙已經一百多年被禁錮在海底,不見天日,風扇一吹,自然就變成碎絮。」
他猛地坐起,牽過她的手連連問:「沒有了那些圖紙資料,怎麼能說清高樓事故的真正原因?怎麼能證明我們的設計沒有問題?又怎麼能洗刷掉南山院的罪名呢?!」
她也有些激動了。「不能這樣想。沒有那些圖紙也可以向大家說明事實。教授會相信的,蘇副市長會相信的!」說到這兒,把頭貼在他臉上,「長江,你是無辜的。這一點我從一開始就深信不疑。是你自己太剛強,把問題看得太嚴重,你才壓力那樣大。這回無論如何也不能想不開啦!」她覺得臉頰有些濕,也顧不得是誰的淚水,只管在他耳旁囁嚅著:「不能再發生什麼事了,我受不了。長江,我愛你……」
他一直在流淚。八年來,頭一次感受到她的柔情,頭一次親耳聽到她說愛他,還有什麼能比得上這個重要呢!本來嘛,如果她早一點這樣說,他還去跳什麼大海呢?此刻,他忘記了自己是在病床上,他輕輕板過她的臉,仔細地端詳著。幾天前,自己真的無法準確描繪出她在心目中的樣子,「素汶」真的僅是某一個女人的符號,真的只是一團不明確的美好回憶。現在,他能夠實實在在地看到:還是那雙眼睛,睫毛纖長,每當閃動的時侯,睫毛就輕柔地遮掩下來,又輕柔地撩起,……還是那細細的眉,把一雙鳳眼顯得又深又靈秀,……還是那黑黑的眼睛,像一泓池水,讓人能看到底,清澈、透明、無遮無掩,……還是那樣一副純真、質樸而又娟秀的樣子,……白淨豐腴的面頰,還那樣泛著新鮮的紅暈,紅暈潛在細茸茸汗毛底下,還那樣像含蓄的早春春暉,……那墩厚的雙唇還那樣溫柔地闔著。……唯一變化的是,他再也看不到原先那眼睛裡的疑慮和憂鬱,那層薄霧——像漫過湖面的薄霧——把美好的一切都遮掩起來的薄霧,煙消雲散了!
他看到了她期待的目光,想緊緊地擁抱她,瘋狂地親吻她!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切瞬息變得神聖起來。她的眼睛,眉,唇,她整個人,都那樣聖潔,聖潔得不容任何侵犯。他的意識變得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