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 中 1

鐘長江從清晨就一直坐在這裡。脊背靠著的光滑的樹幹,像慈母的胸膛溫暖而安詳。他只要向前兩步,就可以從這陡峭的高崖跳進大海。

海是墨綠的;剛才還是湛藍湛藍的。從記事兒起,他就憧憬大海。孩提時,母親告訴他:生他的頭一天她曾夢見長江,平靜的江水看不到邊。祖母說:這夢吉利,就叫他長江吧。四歲時,他站在江邊上問母親,這江是最寬的嗎?「不,大海才最寬呐。」「那大海為什麼是最寬的呢?」他搖著母親的手問。「長大後你去看看大海……」母親撫著他的頭說。他念大學二年的時候,母親比父親晚兩個月去世了。他一直沒有看過大海。兩年前,應老師沈教授邀請,他來到南山市,終於看到了大海。頭一次看大海,他簡直陶醉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陣風:一忽兒親撫沁涼的海水,讓無邊無際的柔情和嬉戲淹沒、吞噬自己,滑膩若脂的淡蘭的錦緞摩挲著周身肌膚,捲動推送他直向遙遠的天際,有幾隻海鳥兒或許一群魚兒,伴著他,用聲音交流共同的感受,是歡愉,是企盼,是搏擊與收穫;一忽兒,他升騰,到暖融融的太陽底下,雲朵白得聖潔,聚攏了又散開,同他共唱一首歌。在這兒看大海,大海永遠是平靜的;平靜得美麗。海與天,給人以感受,由人去遐想。兒時夢想的大海一旦呈現在眼前,它便幻現出「心鏡」的映射。那時,他心境相當好。在南山市,沈教授領導著京津大學設計研究院的一個分院(南山院)。因為原來的總工程師移民去了R國,教授請示總院聘他接任總工。令他更為欣喜的是,黎素汶也在這裡工作。素汶是他大學的同學,建築系的。他們有過一段戀情,那是整整八年迷霧般的苦戀……

海天漸暗。他仍一動不動地靠著光滑的樹幹。崖下的海水愈加墨綠,從那裡映現出一幕幕情景:

出事啦!在市建委小禮堂,蘇副市長表情誇張,言詞尖刻:京津設計院在全國享有盛名,建築界有誰不知道京津院!可我這南山市第一高樓卻出了設計事故。京津院設計的高樓,正在傾斜!真棒極了……

沈教授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丟人啦!教授抖動的上身讓他明顯地感到一種恐懼,一種極度羞恥的恐懼。是的,權威檢測機關已明確排除施工方面的原因,設計者的責任無可推諉。他也從未想過推諉。他是總工程師,又是這個項目的設計者和總負責人。那時,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唯一想到的,是沖上去把蘇副市長的話筒敲碎!

海的遠處湧來層層波浪。再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混混沌沌,氳升著一種召喚,一種展示,一種寄託……

「當然,海是最大的……」他笑了笑,一直想著的「死」,使他覺得遙遠的回憶那麼親切。「海的闊大與包容,使人從極端的情緒中解脫……」他覺得人的生命真是有趣:當你真的想要結束它的時候,它只把昨天和今天最美好的畫面呈現在眼前。他本想重新審視內心世界,看可否有理由不去選擇「死」。但他找不到這樣的理由。設計事故這奇恥大辱已把他的精神摧垮,他刻骨銘心愛著的素汶,竟然鄙視道:「您居然找不到事故原因,可恥可悲。虧您還是位元才華橫溢的結構專家!您丟盡了南山院的臉!」他木然地望著她緊蹙的娥眉、大而美的眼睛和紅潤的雙唇。他找過事故原因,可他看不出設計資料有什麼不妥之處,施工完全是按著設計進行的,還能怎樣解釋這次事故呢?她鄙視他的無能!這次事故,給設計院造成了很壞的影響,南山後續的幾項大工程設計委託也都撤回。「我去死!我知道,我的命抵不過事故的損失和影響。但我的死可以結束這倒楣的一切!」她先瞪大了眼睛,而後,平靜地把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搖了搖他。她從未這樣。八年交往,她和他最深的接觸,只是拉拉手而已。他望著飄然離去的修長而略顯單薄的背影,徹底地絕望了:「真是恩賜啦!這算什麼?!」

……他已經無法理性地思考,只有強烈地渴望。他站起來,稍微搖晃一下身體,向前邁了一步。

崖下墨綠的海水中閃動些許暗影,它們遊得極快。昨天夜裡,他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素汶,另一封寫給教授。他還能記起信的內容。他也想再最後回味一下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和企盼。

這是寫給素汶的信:……我等了你八年。我們本應早就在一起生活。八年間我無數次向你求愛。但你總要我放棄這個想法。我真不懂,你不接納我,為什麼也不接納別人?你不是獨身主義者;有時候,你也渴求異性的愛;你有激情,我能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八年,我們像在迷霧中交流情感。你還記得學院大禮堂後面那叢丁香樹嗎?你穿著白色連衣裙,長髮第一次挽到頭頂上,平素有些蒼白的面頰漲得粉紅,從幾步遠的叢藪中向我撲來。我想緊緊地擁抱你,緊緊的!但你突然在我身邊停住了。只把雙手放在我的手裡!有一次,你那帶著溫馨氣息的朱唇突然湊到我耳邊,你說,我們不會生小孩怎麼辦?我要回答你,你卻用手指塞著自己的耳朵跑開了。還有一次,蘇秀蘭假傳聖旨,說系主任找我,騙我到海邊公園跟她散步。回來的時候,在校門口,看到你一閃即逝的身影,我知道你在跟蹤我。畢業後,你故意躲著我,但你一直巧妙地打聽我的情況。前年我患病住院,你從南山來看我,特意在我沉睡的時候坐到床邊,用手指輕柔地撫摸我的臉,你一顆接一顆的眼淚落到我的面頰上。我其實醒著。我不想睜開眼睛。那濃濃的柔情,讓我幸福極啦,我怕睜開眼睛它就跑掉。你明明在愛著我,為什麼又不肯接納我?你真是我猜不透的謎!……我告訴你,我要去死。你竟只給我可憐的一點溫情,甚至連句勸慰的話都沒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把你當作最親近的人!想不到你也那樣冷血!難道人的生命就這樣貶值了?它的消亡也不能換來你的一句真情話?!

起風了。海風驀地帶著巨大的力量把他推了一下。他向後跌坐到地上。他用力緊靠樹幹,耳邊不斷響著一句話:京津院設計的高樓要垮塌啦,出了大事故,——鐘長江搞的!蘇副市長表情誇張的面孔一下大到占滿他的視野。他看到每根毛孔都深不可測,有一種力量,吸著他,要把他吸進那恐怖的孔洞裡。他抱住樹幹。不!是樹幹抱住了他!他穩穩的,什麼力量也拉不走他。周圍一下又靜了下來。風停了。大樹變成了教授。他問:我給老師的信看過了嗎?教授說:「看過了。你選擇了死,這很好。你應該去死。在這南山,我是蘇副市長的技術顧問,我的名氣大呀。我代表著京津院,在南山苦心孤詣經營咱們的南山院。成就和榮譽來之不易呀。這次事故,給咱們南山院帶來沒頂之災,恥辱,絕大的恥辱。只有用死,才能向人們表明我們把聲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只有用死才能洗刷你和南山院的恥辱!」

「老師,再沒有什麼要對學生講的了嗎?」他渴望教授最後再指點迷津,讓他大徹大悟地走到另一個世界去。教授搖搖頭,笑了。他也笑了。教授也希望他去死,他還有什麼不能捨棄的!對愛情來說,他是個失敗者;但對事故來說,他是個勝利者。教授的話總是對的……

該走了。他躍起身,滿懷豪邁的喜悅,從高高的崖頂跳進大海!

下面是幾秒鐘內發生的事。

先是冰冷的海水啟動了他周身的細胞。一種本能,他竭力要使自己儘快浮到水面上去。拼力地掙扎,卻毫無用處,他發現自己被掛在一根尖尖的木杆上。後背很痛,大概是流血了,那個地方黏糊糊的。他想把自己從掛住的地方摘開,手卻觸到一個四方金屬物。他繼續胡亂劃動四肢,不知怎麼,手又被一隻金屬環套住。他只好用另一隻手和整個身軀拼力使自己擺脫這個困境。

接著,他感到一個滑膩膩的東西狠狠地蹭了一下他的身體。那東西帶著一股衝力很大的水流,把他倒懸在水中。緊接著,一陣沉悶的「嘎吧嘎吧」聲,木杆(他覺得像是)折斷了,他開始向上浮。他意識到遇上了危險的海洋生物。他拼命向上劃,頭終於露出水面。一段木杆隨他漂上來,他把它緊緊摟在雙臂底下。海面沒有大浪。能看到不遠處的海岸。但他感到真正的危險就在腳下,在他周圍的海水裡。是鯊魚嗎?他不懂,也無須弄懂。他要儘快離開它們。一爿碩大的幾近透明的海蟄從這裡遊走。身邊還有逶迤遊動的影子,不是一條,有幾條,倏倏地在他周圍的水裡閃現,激起的水流衝撞著他,有幾次他的肉體明顯感到被咬噬的劇痛。

「我會被這些東西吃掉,一口口地吃光!」他恐怖地想道。他四處望瞭望,毫無希望,沒有人能救他。

血大概流得很多。血肉的腥味刺激著他的敵人,它們輪番進攻,攻勢愈演愈烈。他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

左手腕上的金屬環還連著那個金屬物。他記得在一部書上(記不清是哪一部)寫到鯊魚很害怕一種聲音。不能確定後面就是鯊魚,也不能確定它就害怕那種聲音,但這個方法不妨試驗一下。環與金屬物連著,他設法把金屬物拉到兩腿之間。接著,便用金屬環一次次敲打起那金屬物來。

果然有效!周圍靜謐了。他抓緊時機,奮力朝岸邊遊。他拙笨地劃動四肢,後面的東西又兇惡地撲上來。他只好再次停下,再次擊打那金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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