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病中 4

幾乎一個整天秀蘭和長江都呆在家裡。一向喜好整潔的她也不在意房間淩亂了。床罩被掀翻。蔚藍的枕巾半搭在軟枕上,露出印製的美人頭。古典派誇張的美人秀目調皮地看著那粉紅的胸衣、絳紫的內褲和地毯上亂扔的圖紙資料比例尺計算器之類的東西。她和他都光著身子。不知為什麼,從昨天晚上開始,她就覺得這樣的情形不會再有,她和他這樣的歡樂、這樣任性地放縱不會再有。

「咱們抓闕哦?」她問。

「什麼?」他反問。

「穿不穿衣裳啊?」

「不穿怎麼行!」

「不。抓闕哦。」

「那好吧。」

「還是扔硬幣的好。」

說著,她找來一元鎳幣,在手中攥了一會兒。「扔啦?」她問他。他笑著看著她。「正面是穿。好吧?」他還是笑著看著她。她把鎳幣拋起來。

「是反面吧?你來看!」她高聲說。

他伸過頭,看了看,說:「是不穿。怎麼辦?」

她沒有回答,光身俯在那些圖紙資料上認真地看起來。他的想法,她搞清了。他是想用這些圖紙資料證明他沒有錯。問題在於這些資料的可靠性。目前的局面十分不妙,市建委已發了對南山院的設計事故通報,輿論所向已成定局,有誰再會相信他?再說,這一百多年前的圖紙資料來自何處,那些地下工程究竟是什麼?誰也說不清。「長江,這些地下工程存在的真實性對我們至關重要。」她伸展軀體躺在地毯上說,「我們還要搞清這些工程的用途、結構形式及其確切位置。」

他看著她美麗的裸體,看著她從今晨就變得十分新豔的面頰,思索一會兒,說:「這可難了。這事政府不支持是辦不到的。政府能支援我們嗎?」

「如果我們能找到圖紙的出處,向政府說明有這樣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我們要建設這個城市,房子卻建在這些地下工程之上,不弄清這些地下工程是什麼怎麼行?已經出了一個高樓事故,難道還嫌不夠?那樣,政府就會考慮解決這個問題。」

「圖紙的出處在哪裡?到檔案館檢索怎麼樣?」他建議道。

「可以試一試。到哪個檔案館檢索呢?我們可以先想像一下!」她眯縫起眼睛來,平躺著。

他看著她,衝動起來。他湊過去,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就和她緊緊摟在一起。

「嗨!你這個大孩子,不可以的,」她拍了拍他笑道。

「我是個貪吃的小貓!」他興奮地一下伏在她的身上。她搖搖頭,輕輕但堅決地把他推下。

她翻過身,左右搖晃著腦袋,長長地歎息一聲:「好溫馨哪!」

「什麼?」他問,他還在想著昨晚的事,她那麼瘋,像要把他吃掉。她面帶微笑,用眼睛示意他看看四周。外面正值黃昏,夕陽透過窗紗染紅了室內的一切。那蔚藍的天棚,那牆上竹林丹青,那小橋流水,還有淩亂的床和裸體的人,都被朦朧的紅暈籠罩著。這景象這氛圍把他喚到了另一個世界,他迷惘地望著她,撫摸她俊秀的臉蛋勻稱的腰肢,覺得無限愜意和滿足。

「讓我們想像那沉船是怎麼回事……」她說。

「總不會是當地的漁船吧,」他說。「漁船上怎麼會有那只盒子?」

「也許是商船。可船上的人帶那圖幹什麼?」她連連說,「不行,不行,現在不行,沒靈感。我們洗個澡吧!」這樣笑著說,卻仍躺著不動。

望著小巧玲瓏的她,他俯身把雙臂伸過她身下,輕輕把她抱起來。她彎臂勾著他的脖子,不停地親吻他。來到浴間門前,她伸手按下門邊的開關。燈亮起來,隨即聽到水流翻滾的衝激聲。他微微一怔,但立刻釋然:原以為來到戶外,其實這裡不過是十幾平方米的浴間,只是精美的彩色噴塗和光電效應欺騙了人的視覺,——林間小路旁那天然理石砌築的浴池正在泛湧著水浪。他要放下她。「不。」她勾緊他,僅一隻腳落地,「我們一起跳下去。」「那會弄傷我們。」「對。讓我們在幸福的時刻結束生命不是最好的嗎?我現在非常幸福。我擔心以後你不再愛我。」「那怎麼可能呢!」他也相當認真地說:「我起誓!」「不搞那玩藝兒!」她兀自歎息一下,但立刻又高興起來:「來吧,大孩子!我們跳下去吧!」

只要位置選擇好,池內水流就會從你身前身後有力地衝擊開去。他靠在池邊,一面讓溫熱的水流衝擊著,一面環望四周。這浴間直接連著臥室。如果說臥室裡充滿南國情調,那這裡則是北國之春了。因為沒有窗,三面牆上的翠綠松濤連綿不斷,展現出無垠的空間。藍天白雲也把無限純潔與美好的情愫撒向大地。芳草地上點點紅的、黃的、粉的、白的小花兒在他眼前含苞待放。「這兒真好……」他說,「秀蘭,這個環境裡,身心都可以很好地休息。」

「還可以淨化靈魂,只要你想。」她劃著水來到他身邊,說,「我常在這裡想問題。現在就想想那圖紙的事兒吧。」

「那船,想像那船上的人帶著那圖做什麼?」他說。

「是啊。也許那圖上是他們的不明用途的庫房,用那圖查找位置,查找洞庫的出入口在哪裡?沒想到,他們遇上了大風浪,船撞在暗礁上,沉到了海底。」

「可那個盒子像是掛在桅杆上,為什麼那樣?」她問。

「當然是船長的決定了。他相信會有人來找他們,所以把最重要的金屬盒掛在最容易發現的地方了。」

「100多年過去了,怎麼沒人來找呢?是沒找到,還是那圖紙對別人已經不重要?」她又問。

「這要看那些庫房或洞庫是幹什麼用的。也許那裡已經廢棄了,不再被感興趣了。」

「或許那是個非同尋常的洞庫;我覺得叫‘洞庫’貼切些。只是因為某一偶然的原因,那些洞庫以及那條船被人們遺忘了,」她說。她實在想不出一個經得住推敲的看法。

「算了,算了,我們不猜謎了,」他有些不耐煩起來。

披上浴衣後,他們來到中廳。一天一夜的放縱並未感到怎麼疲倦,他們興致勃勃準備吃一頓豐盛的晚餐。餐桌臨時擺在那幅「斷橋殘荷圖」下的花架前面。她像變戲法似的,只一會兒功夫,幾樣精美的小吃和紅紅綠綠的酒水飲料就擺到他面前。

這次不是上回在怡紅樓點要的蝦蟹果蔬了。一碟雞絲黃花,一碟酸菜拉皮,這兩樣涼拌的;還有一碟兔肉鮮蘑,一碟紅燒裡脊,剛從微波爐裡取出來,香氣四溢。這四樣菜都是他十分喜愛的家鄉菜。他家鄉在東北,出生在吉林,長在長春。長春是個文化城,他的家也是個知識份子家庭。父親是電影廠的編劇,母親是圖書館的館員。幾乎北方人的特徵他都具有:高大的骨架,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濃發粗眉。此外,文靜的神情,秀氣的大眼睛和時不時露出笑意的墩厚雙唇,這一切展示出一種獨立的氣質,只有他才有的氣質。此時她故意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輕輕地問:

「先生,還滿意嗎?」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也故意板面孔,拉著長音說:「蘇小姐——,這樣好看好吃的菜——,我好久沒見了呀。家——鄉——菜啊——啊!」終於,他和她忍俊不住,拍手大笑起來。

「這酸菜醃制的和冬天一樣好,」他由衷地說。「你是怎樣做的呢?還有紅燒裡脊,這個菜就是我們東北人也難做得這樣好。聞一聞香味,真像回到了家。」

她高興他這樣誇她,臉上一副得意的樣子:「那就品嘗一下家鄉風味吧。喝葡萄酒嗎?」

「就喝葡萄酒。」他倒了兩杯紅葡萄酒,輕輕遞給她一杯。望著晶瑩剔透的高腳杯,他想到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她也在期待地望著他。她那紅紅的青春煥發的臉上,她那幽幽深邃的眼睛裡,洋溢著十分充實的滿足和幸福的喜悅。「如果此時此刻我對你說一些感激之類動聽的話,那你准會認為我膚淺無聊,」他說。「我想說,我真的愛你。我正式向你求婚。」

她微微笑著,注視著他。

「但我更想換一種方式坦白心跡,」他又真誠地補充說。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忘掉素汶。」

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以至於臉上仍帶著微笑。她舉起杯,說:

「先乾了這杯酒哦。」

「為了忘掉素汶!」他一飲而盡。

「不是忘掉素汶。」她懇切地說,「忘是忘不掉的。只有選擇,選擇素汶還是我?」

「可我已經選擇了呀!」他急急地說。

「你這個性急的大孩子!」她歎息了一下,接著說,「你以這樣坦白的方式說,女孩子會受寵若驚的。」

「真的嗎?」

「一點不假。可女孩子到底與男孩子不同,她會陶醉在幸福中永遠不再醒過來。」

「你是這樣嗎?」

「應該是。可我不是。」

「為什麼?」他一時弄不懂她的話。

「不為什麼。」她把酒一飲而盡,繼續說道,「長江,本來我還要留你住一段時間。現在看你精神好多了。還有,你要把那些圖紙資料的事告訴教授,為南山院洗清罪名。所以,你明天就回南山院。教授和素汶他們都很惦念你。你現在這樣,我也放心啦。」

他頗感意外地望著她。

「我相信你一定能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有我,還有教授素汶他們,都和你站在一起。」她覺得自己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住,卻儘量做出笑臉,儘量笑得自然。「鼓起勇氣,重新生活。我相信從前那個英氣勃勃的大孩子……一定能重新站在我面前。」

秀蘭忍痛割愛,強迫長江回到素汶身邊。她沒有把全部理由都告訴長江,就像有些事情不能告訴父親一樣。

長江養病這幾天,父親回來過一次。父親要見長江,她婉言拒絕了。她不想讓父親誤解她和長江的關係。不過那天父親對她發了脾氣。不是因為她拒絕父親見長江。她想要父親幫她把「長江的發現」披露給媒體。可父親說,作為他的女兒,絕不可以捲入當下的「這場風波」!「長江的發現」是揭露高樓事故真相的有力證據,何談捲入風波?她據理力爭,惹得父親飯也沒吃好,撂下碗筷拂袖而去。這是她從記事兒起第一次見父親發這樣大的脾氣。她滿肚子委屈無處發洩,遂賭氣把自己同長江反鎖在房間裡,直到長江離去。

這之前教授曾給她打電話問見過長江沒有。教授還順便告訴她,他在總院述職,總院一個專題節目頻道播放了南山發生的「蹊蹺」事,問她南山到底發生了什麼?教授覺得這件「蹊蹺」事可能跟南山院的設計事故有關。

她當然不會跟教授說長江在她這裡。但她總覺得教授說的「蹊蹺」事和父親說的「捲入風波」有某種聯繫。到底「這場風波」和「蹊蹺」事是什麼?父親和教授都沒明確說,似乎兩人對此都有些諱莫如深。

蘇秀蘭從來不把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放在心上。那些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的事情還處理不完呢。鐘長江發現的「歷史遺留洞庫」有據可查,那些圖紙資料完整無缺;鐘長江採用的計算公式和計算過程,她也反復認真地核對過。所有這些擺明瞭林華大廈就是建在這個「洞庫」之上。這是南山城市建設必須解除的最糟糕的隱患,應該引起政府關注,——從這個意義上說,「長江的發現」,需要媒體披露,越快越好!

此時的蘇秀蘭仍滿懷信心。一方面是父女親情使她對前景抱有幻想,希望父親能回心轉意;另方面她還想走訪有關部門爭取支持和幫助。畢竟她做的事情是正當的,畢竟她對父親和政府有關部門的工作狀態是瞭解的。

然而,她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都那樣出乎她的意料。這迫使她為救長江救南山院、也為正義的伸張,不得不鋌而走險。此是後話。

            
            

COPYRIGHT(©)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