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在做出任何重要決定之前,教授總要把事先所能想到的問題都盡可能明朗化。現在正是這樣。在杜為到來之前(他沒有想到杜為能來),他靜靜坐進那寬大的沙發裡。
教授是本市建築工程界公認的資深專家,是蘇副市長的技術顧問。工程界經常出現各種工程品質事故,不足為怪。唯獨這次高樓事故驚動了蘇副市長。儘管教授申明不同意事故調查結論,但蘇副市長還是簽批了市建委對事故的通報。以教授對蘇副市長的瞭解,共事多年,沒見過蘇副市長如此輕率武斷處理問題。蘇副市長是那種善於調查研究工作作風沉著穩健的領導者。是什麼原因促使蘇副市長改變了一貫的工作作風?能把蘇副市改變,說明發生了非常特別的事情。事情是什麼?還沒聽說。可沒聽說不等於沒發生。教授內心感到憂慮。
而能幫他解除疑慮的只有杜為。杜為是蘇副市長的專職秘書。在過去的若干年裡,教授的高層次身份——副市長技術顧問——這樣的身份是有缺憾的。幸虧有杜為,教授才能把自己的主張卓有成效地影響到蘇副市長。可以理喻,偌大南山市主管城建工作的副市長,公務繁忙,雜亂無章的事情頗多,偶爾的,秘書蜻蜓點水似地「撩撥」一下,也許就能啟發甚至影響到領導的思考。教授許多好的主張就是這樣通過市府紅頭文件轉化為現實,給南山市帶來很好的經濟效益、社會效益和環境效益。在內心裡,教授十分感激杜為。最令教授感動的,是幾天前杜為語重心長一句話:必須儘快決定是否炸掉林華大廈,只有這樣南山院才能擺脫目前的困局。林華大廈危在旦夕,萬一倒塌,後果就是災難性的!如果馬上炸掉,可以解除人們的恐慌,但這同時也表明南山院默認了設計事故,表明南山院必須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杜為說,提出並解決這個問題難度都非常大,教授要有思想準備。杜為是在替教授著想,替教授想到了問題的要害。還有一個壞消息,素汶說,長江疑似患了「強迫妄想症」,已被轉送到崑崳山精神病醫院進一步確診治療。素汶昨天講了「長江的發現」,講了海底洞庫,講了那些圖紙,講了圖紙風化後怎樣被風扇吹成碎屑。教授不敢確信「長江的發現」是真實的;但也決不認為是長江編故事。他瞭解自己的學生。可長江現在這種狀況,誰能相信那樣的話呢?儘管如此,教授潛意識還是相信高樓事故一定另有原因。那麼,現在應該怎麼辦?
沙發上一隻小蟲爬上他手背。是黃地紅點的甲殼蟲,山上這東西很多,經常飛進來。教授輕輕把它彈落,繼續靜靜地思考。
燃眉之急是必須儘快做出是否炸掉林華大廈的決定。炸還是不炸?教授把所有可能產生的後果都一一想清,並自問自答:
問:按管理程式應該由誰決定炸掉林華大廈?
答:建設行政主管部門。
問:何時決定炸掉林華大廈?
答:不知道。也許管理程式正在運作。希望越快越好。
問:一定要炸掉嗎?
答:垮塌比炸樓罪孽更重。
問:炸掉了,南山院就被輿論放開了嗎?設計事故的關聯責任怎麼辦?
答:恐慌的輿論壓力一定會消除,但譴責南山院的輿論會大增;除非我事先引咎辭職,沒有技術顧問頭銜就可以不參與炸樓的討論,這是我應該選擇的姿態。
問:一定要免去顧問頭銜嗎?
答:不如此就難脫干係。這也是南山院的一種表態。無論炸樓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南山院都有一定的迴旋餘地。
問:怎樣遞辭呈?直接遞給蘇副市長還是轉交?
答:轉交好。先把辭呈交給建委主任,建委主任交給蘇副市長。留有餘地。
問:也許蘇副市長要懷疑到我的動機?
答:目前顧不得這些。反正不是出於私心。
問:蘇副市長會接受我的辭呈嗎?
答:只要繞過炸樓問題,接受與不接受一個樣,辭呈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
問:把鐘長江的「發現」告訴蘇副市長,說明高樓事故另有隱情?
答:天下奇聞。蘇副市長會說這是「天下奇聞」!
問:那就把事情照原樣擺出去?請專家委員會立即審查林華大廈圖紙,再看看「排除法」是什麼結果?
答:我白癡呀。他們絕不會請專家委員會審查林華大廈圖紙,他們是故意給南山院難堪,他們怎麼會走回頭路呢!
問:他們是誰?
答:問題複雜化了。這是感知問題。以後慢慢想吧。
問:明確高樓傾斜原因,也可以不去炸樓,這是鐘長江的願望。
答:沒人相信鐘長江的話。
問:為什麼說鐘長江疑似患了「強迫妄想症」?鐘長江疑似精神病病人嗎?
答:醫生讓他是的。
問:醫生若說不是呢?
答:那就不是。
問:到底是不是?
答:問題複雜化了。這是醫學問題。需要等待醫院方面的消息。
問:新聞媒體會把這事炒得沸沸揚揚?
答:已經夠熱鬧的了,無非多一點「花絮」。
問:下一步怎麼辦?
答:正式對市建委事故通報提出抗訴,強烈要求上級檢測部門覆議高樓事故。與此同時,敦促建設行政主管部門立即處理林華大廈問題。只有這樣,南山院才能負責任地生存下去。
問:怎麼才能做到?
答:問題複雜化了。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
問:這就是杜為所說的「提出並解決這個問題難度都非常大」嗎?
答:是的。杜為太精明、太犀利、太智慧,太城府了,這樣的頭腦令人恐怖。
問:看來必須與杜為談一談。杜為能有什麼辦法呢?
答:不管怎樣,與杜為談一談,應該有好處。
思路既已明確,教授更加迫不及待想見杜為了。
杜為果然來了。「在車裡接到您的電話,」杜為進屋就開誠佈公告訴教授,「車上說話不方便。教授有事相約,能怠慢麼?」
想不到杜為還是這樣熱情,這令教授很感動,忙說:
「哪裡話!我是求告無門。杜秘書不幫我,我還指望誰?」
「教授快不要這樣說。眼下是有點小麻煩,可依您的聲望,什麼問題都好解決嘛。」
杜為,瘦高個兒,細長臉,戴一副白框眼鏡;尤其牙齒長得很好,齊齊整整又白又亮,常常第一次見面就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
等杜為坐下後,教授不再寒暄:「我必須辭去技術顧問。」開門見山說自己最想說的是教授的習慣。
「蘇副市長不會同意;即便同意,也得把事故處理完才行。」杜為也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再說,目前只有您提出炸樓最合適。」
「有管高樓事故的部門,炸不炸應該由他們決定。我這戴罪之身,不配再作技術顧問,更不會討論這個問題!」教授堅決地說。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政府命令問題。蘇副市長信任您,不會做那樣形式上的事情。您最瞭解高樓的設計,當然也只有您最有權界定炸與不炸。」
教授知道杜為說的是實話,可他一定得擺脫目前這種處境,必須說服杜為才行。沒別的辦法,他現在只能實言相告:
「京津設計研究院正在考慮行政覆議一事。總院同意後,我們就立即對市建委事故通報提起抗訴。否則,我們將面臨歷史的遺憾。高樓事故不是設計問題。到那時,我們只能為炸樓後悔莫及呀!」
杜為微微一怔,有些嚴肅地看著教授。教授看到杜為神情變化,知道市長秘書已經體察到他的某種決心。但很快,杜為又笑了笑,說:
「您可能是對的。也許林華大廈不該炸掉。可您現在怎麼辦?大樓隨時會倒塌,恐怕您等不到那個時侯就……」杜為的笑是下意識的,他的笑很漂亮,因為笑才能看到牙齒,因為笑才能顯示牙齒的魅力。
「從出事那天起,我就有準備了。」教授看著閃亮的牙齒,平靜地說,「我已經在等待隨時對我進行審判。但我真的不想加深罪孽。我一個有罪之人,絕不能再參與跟炸樓有關的任何事情!」
杜為不是三言五語就把事情談完的那種人,儘管他表達方式直截了當給人以機敏果斷的印象,但對所談的事情不繞上三圈兩圈直到真正搞明白,決不表態。教授這幾年為南山城建事業做過很大貢獻,是南山很有影響的公眾人物。高樓事故經媒體曝光,輿論譁然,街頭巷議,大廈周邊市民和一些重要機構緊急撤離危險地帶,嚴重影響社會正常生活。蘇副市長急事急辦,責成建委主管部門迅速查清事故原因,相關部門也緊急發出各種形式的緊急公告,才使事態趨於和緩。誰知忙中出錯,建委把工程檢測書(評估是否按圖施工)作為定性報告呈給了上級。此事市領導完全不知情。杜為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為了諸多原因這事被嚴格保密起來。杜為一直擔心的就是南山院對市建委事故通報提出抗訴。現在教授果然提出來了。如果抗訴,蘇副市長就會查到工程檢測書。那樣,就會牽扯出許多人來。而這些人都是王市長看好的「精英」,都是即將委以重任的「棟樑之才」。讓這些人捲入高樓事故調查中來,王市長會不高興,他與市長之間苦心經營的良好關係也將破壞殆盡。絕頂聰明的杜為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看准教授急於從高樓事故中脫身,又寄希望於他的幫助,這給了他改變教授想法的空間。教授請辭技術顧問的用意很明顯。但他不確定教授抗訴的決心有多大?教授還沒明白目前南山市發生了什麼。一場無形的颶風正在衝擊人們的頭腦。颶風裹挾人們固有的認知,判斷是非標準的依據正在改變。颶風的起因近乎荒唐,但卻是千真萬確的。而其威力大得驚人,連蘇副市長都亂了方寸。如果教授明白了這一點,還能堅持抗訴嗎?
「教授,我非常理解您。可您想過沒有,即便勝訴,排除了設計責任,那高樓事故是誰造成的?工程檢測已經完成,不是施工方面的責任,這是事實。市民們看到的是高樓。高樓搖搖欲墜,市民會怎麼想?您知道市民會怎麼想。對吧?」
「問題複雜化了。也許……說是豆腐渣工程。」教授並不認為杜為說的不對。
「何止於此。高樓事故掉進了‘颶風的漩渦’。高樓事故的負面影響被放大。這個漩渦就是‘江薇-肖菁事件’。市民們已經把高樓事故和‘江薇-肖菁事件’聯繫起來。這說明民眾的覺悟和思想認知發生了重大變化。」杜為推了一下白框眼鏡,露出白亮牙齒,很陶醉地補充道,「‘認知思想’是政治專業人士喜歡說的一句話。出於工作需要,我喜歡上了政治理論。學懂政治理論其實是件很美妙的事情。」
教授的目光迷離起來。杜為這是在講什麼?「江薇-肖菁事件」也曾聽說過。可這事怎麼會跟高樓事故和思想或者認知聯繫起來?
「你也許不知道,因為一塊石頭死而復活的就是我的同事肖菁。《南山市志》也曾有過類似事情的記載。這是真實的事實。」杜為目光炯炯地看著教授。
還有不真實的事實嗎?教授的目光離開白亮的牙齒,努力平息一下自己無可名狀的情緒。杜為的身份及所處的工作環境,不至於人云亦云隨便說事。也聽說市領導很重視這件事,許多專家學者也都發表了看法,沒有一致的定論。這件事那麼不可思議,生老病死自然規律,死而復活,自然規律將被顛覆。此事未弄清之前,人們已經充滿好奇,更有高瞻遠矚的學者引領大眾朝著善良的願望敞開思路想像。杜為也一樣,也可能耳濡目染,也可能帶點理性,市長身邊的人嘛,講話應該有分寸。教授的眼光柔和下來,看著杜為說:
「我跟你說說別人的想法。古今中外,人‘死而復活’例子底確很多。近代科學家也在做著動物‘死而復活’的研究和實驗。人類希望長壽,希望健康快樂地活著,所以才努力做著探索生命奧秘的工作。但這與一塊石頭讓人‘死而復活’完全是兩碼事,萬萬不可重蹈封建迷信的覆轍……」
「你說這是重蹈封建迷信的覆轍嗎?」杜為打斷他的話,「你覺得一個人的想法還不夠複雜嗎?為什麼還要說別人的想法?」
「當然也是我的想法,」教授的眼光依舊那麼柔和。
「您還記得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世界是如何震驚的嗎?那時人類覺得世界要毀滅了。‘江薇-肖菁事件’也會讓世界震驚!它讓人類覺得世界將要開始新的紀元。底確,這件事正在改變人們的認知觀。你能想到嗎?」
教授微微搖了搖頭。他能猜到杜為想說什麼;也許他沒有猜到。他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他關心的是林華大廈。
「杜秘書,這不是我們一般人能想像的……」教授不太習慣自己這樣說話,喉嚨裡「格愣」一下,接著說,「我們更關心的是現在。林華大廈是標誌性工程,本市第一高樓,它在繼續傾斜,市民都在關心它的命運。你要幫我處理好高樓事故,不管用什麼方法,讓建設行政主管部門來決定是否炸樓,而不是由我來做這個決定。」教授柔和的目光裡充滿急切的期待,「人們害怕高樓垮塌,人們需要安全的生存環境,要過舒心愜意的日子。如果你認為這就是人們的‘認知’,我沒有異議。因為這同空氣、土壤和水一樣自然。」
杜為奇怪地看著教授說:「為什麼是我幫您?您還沒聽懂。為什麼蘇副市長也認為是設計事故?這不在於您是否對與錯,在於您怎樣做才不錯。即便您是對的,也不能說不是設計事故。因為時機和形勢都不對。您不能說明高樓事故原因,您就註定是錯的。我很尊敬您,教授。如果十年之後,您再提抗訴的事,也許就是對的。現在提抗訴,只能被人唾駡。信不信由您。」
杜為離開了院長室。兩個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對方。教授呆了半天,自己寄予莫大期望的人竟然講出這樣一番話。而杜為達到了目的,他相信自己說的話教授不會無動於衷。教授嘛,做學問的人,很會動腦筋,知道該怎麼辦。
教授依舊靜靜坐在那寬大的沙發裡。他依舊沉浸在剛才的談話裡。許多事他並不完全知道。因此對杜為的話和杜為奇怪的眼神很費解。今天的杜為好像不是他熟悉的杜為。蘇副市長也變了。難道這真的跟「江薇-肖菁事件」有關?到底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