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9章 翻手雲雨 義兄弟分道再揚鑣 

「萬歲!」臺下的日軍和僑民根本沒看到這一幕,聲嘶力竭瘋狂高喊,「天皇……」

王亞樵看到尹奉吉端著水壺炸彈走上去的時刻,一顆心頓時停止了跳動。但見火光一閃硝煙彌漫,驚天動地的爆炸掩蓋了狂熱的高喊,整個講臺連同白川義則被掀上半空,並排的日本公使重光葵幾人彷彿在表演驚險的凌空飛行,立刻連同硝煙重重地砸在地上。緊接著,半空裡落下一片血肉間雜的急雨,不遠處的僑民身上潔白的西裝變得斑斑點點。

最先清醒過來的是講臺邊護衛的特高課和貼身警衛,幾乎同時發出慘厲的驚呼:「有刺客!」「公使閣下!」「將軍!」「快叫醫生!」一個個爭相撲上去搶救。反應敏捷的外國記者爭相按動照相機快門,留下難得的鏡頭。

此時,臺下狂熱的日軍僑民才意識到聽到的並不是禮炮,頓時噤若寒蟬;禮炮手如同泥塑木雕喪魂落魄,整個會場死一般寂靜。日本軍警迅速封鎖了出口,會場立刻捲入了混亂。

尹奉吉正要轉身再拿地上的飯盒炸彈,已經被特高課逮捕了。他鎮定自若高聲宣稱:「我是大韓民國救國團的,今天代表被侵略的人民討回了一筆血債,死而無憾!哈哈哈!」

「好樣的尹奉吉!」一行熱淚奪眶而出,王亞樵心如刀絞。金石心奪過萬亞樵手裡的望遠鏡,看到這動人的鏡頭,驚訝地說:「九哥,這個人好像不是你的手下,他是誰?」

「韓國義士尹奉吉,我最好的朋友!」王亞樵明白,此時想要衝破日軍的重重包圍救出尹奉吉,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還是回去轉移金九要緊,「我還有重要事情,快走!」

金石心明白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也不是地方,心裡最重要的事情,是必需迅速向老闆匯報情況,便跟隨王亞樵迅速通過檢查口離開會場。

回到會館,王亞樵向華克之和孫鳳鳴交代了注意事項,便帶著鄭抱真來到金九的秘密住所。金九已經得到李昌浩兩人帶回的消息,興奮地說:「王先生,奉吉成功了!」

「成功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白川連同講臺炸飛了,重光葵他們全都身受重傷!」王亞樵沉重地說:「可惜,我沒能救出奉吉兄弟,深感愧疚!金先生,奉吉兄弟聲稱自己是韓國救國團的,日寇必然大力搜捕貴國人,此地不可久留,請跟我走!」

金九早已作好了準備,將尹奉吉留下的照片和誓詞珍藏好,帶著李昌浩兩人,跟隨王亞樵趕赴嘉興鄉下一處因隱秘的住宅住下,以躲避日軍搜捕。王亞樵告訴他,尹奉吉的妻兒,也已經派人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請他放心安排別的事情。

金九激動地說:「王先生果然是當今豪俠,金九代表奉吉,代表所有韓國救國團團員,感謝你鼎力相助!」說著,有從身上掏出一份文稿,急切地說:「金九還有一事相求:日酋被炸,日軍勢必兇殘報復,我們不能連累貴國人民。這是我寫好的公開信,請王先生將它刊登在貴國《申報》上,向全世界申述我們的立場和視死如歸的堅強決心!」

「謝謝金先生,亞樵一定辦到!」王亞樵緊緊握住金九雙手。

就在王亞樵跟金九依依惜別的時候,金石心也在跟戴笠詳細彙報了虹口爆炸案的詳細情況。她激動地說:「老闆,雖然出面執行的是韓國志士,其實整個事件都是九哥精心策劃周密安排的。一下子就把白川和重光葵那些日酋送上西天,九哥真不愧豪俠!」

「口口聲聲‘九哥’,王亞樵什麼時候成了你的九哥了?咹?」戴笠頓時變過臉來,嚴厲射出銳利的寒光,「別忘了,我給你的任務是嚴密監督王亞樵,查清宋部長遇刺的事情是不是他主謀,不是安排你去叫‘九哥’的!」

金石心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連忙辯解說:「老闆,屬下正在偵查,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屬下以為,王亞樵聯絡韓國人,一舉誅殺了眾多日酋,洗刷了淞滬抗戰的恥辱,長了我們中國人的志氣,還是有功的。在會館呆久了,大家都叫九哥,我也……」

「你也習慣了,是不是?」戴笠訓斥了金石心,想到自己總算有了能夠讓校長高興的重要情報,緊繃的臉上不覺浮出笑容,「口頭上叫叫不要緊,千萬別真當自己是王亞樵的人,忘記了自己的職責。有什麼新情況,及時報告沈醉,我正急著要向校長彙報呢。」

且不說日軍警衛心驚膽戰將白川等人緊急送往醫院搶救,也不說特高課當場逮捕了尹奉吉,還火速出動了大量人馬搜捕「兇犯同謀」,第二天是4月30日,上海《申報》就報道了虹口爆炸的結果:「……濃煙中,河端當場破腹斃命,野村瞎一目,植田和重光葵各斷一足,白川身中彈片二百餘,重傷昏迷難以預測。」

《申報》還刊登了金九的公開信,聲稱韓國愛國團對整個事件負責,文中說:「日本以武力吞併高麗,乃進而攫奪滿洲,並又無故進犯上海,已成為遠東及全世界威脅者。……吾人謀暗殺敵人之重要人物,並破壞敵人之行政機關,藉以恢復祖國獨立。吾人無金錢無軍隊,以與白川搏鬥,唯一人而已。」

同時,韓國臨時政府地下刊物《獨立評論》也專門刊登了文章,詳細介紹了尹奉吉。他在韓國家鄉少年時期就有「神童」之稱,目睹日本吞併祖國的惡罪,對日本軍隊恨之入骨,曾殺死過日軍軍官,隨後來到中國,參加了韓國愛國團,並刊登了尹奉吉胸前懸掛親筆書寫的宣誓詞,手握炸彈的照片。同時還刊登了韓國臨時政府的嚴正聲明,誓死與日寇周旋。

這些報刊一出來,報童在大街小巷高聲叫賣,市民爭相搶購,一個個神采飛揚……

在此同時,南京的中央軍校裡面,軍政部部長何應欽正在向蔣介石報告有關國際國內情況:「校長,此次日內瓦國際裁軍會議,主要精神是裁軍。然而英、美、法、德、日各國代表儘管說得天花亂墜,實質上都是希望別人大力裁軍,從而保持自己的軍事優勢。據顧維鈞回電說,這根本不是什麼裁軍,實際上是變相的擴充軍備。我國提交的調查九·一八事件,制止日方在東三省成立偽滿洲國,國際社會一致譴責,國聯才答應由英國駐印度總督李頓爵士赴東北調查,李頓卻在東北態度曖昧,真正叫人憂慮。」

「弱國無外交,這早就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蔣介石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我之所以同意停戰,就是為了保存我國實力,才有跟他們談判的資本。英美跟日本在中國有利益衝突,我們要好好利用,儘量爭取他們的支持,不能得罪他們。還有什麼好消息嗎?」

何應欽連忙點頭:「我正要向校長彙報。此次會議上,各國政治家對虹口爆炸案表示出濃厚的興趣。在外國人眼裡,中國人向來是聽憑列強宰割的羔羊,蔣光鼐他們的十九路軍一打,迫使日軍不得不三易主帥,虹口再這麼驚天動地一炸,英美國家不能比刮目相看,無形之中,提高了我國在他們心目中的分量。這件事究竟是何人所為,想來校長知道?」

「我剛從溪口回來,一大攤子事情等著處理,暫時還來不及過問。」蔣介石正襟危坐,一副運籌帷幄的神情,「這類事情一向由雨農負責,他應該很快會回來向我報告的。」

何應欽身為軍政部長,秉承蔣介石的旨意負責軍事,在十九路軍撤出上海雙方停戰一事上,受到多方面指責,也只能替蔣介石受過。他深知蔣介石器重戴笠,以為虹口爆炸是戴笠主持的,便提議說:「校長,我覺得應該嘉獎,還要給主持此事的人提拔重用!」

「很好!你說的很好!」蔣介石滿意地笑了,把他送出門口很遠,徵求他應對局勢的意見,「你我都是在日本留過學的,眼下日本對我咄咄逼人,還要靠你多多支撐嘍。」

轉身回來的時候,卻看到蔣孝先送來了一份日本政府的抗議:「蔣主席鈞鑒:日前貴國十九路軍製造排日事端,導致雙方交戰,全部責任在貴國軍隊。現雙方簽訂了停戰協議,理應各自恪守。不意貴國方面背信棄義,勾結韓國暴徒,於4月29日在虹口製造了震驚世界的爆炸事件,導致我國公使及白川大將多人傷亡。事件發生,天皇陛下震怒,舉國上下憤慨,特提出強烈抗議。同時,強烈要求貴國本著維護協議之精神,全力緝拿兇犯歸案。」

「豈有此理!」蔣介石臉色鐵青,將抗議書重重一拍,「兇犯被他們當場抓捕,報紙上都刊登出來了,韓國臨時政府也在《獨立評論》上宣稱對此事負責,日本方面這樣蠻不講理,不是胡攪蠻纏找茬嗎?外交部和辦公室是怎麼答覆他們的?」

蔣孝先恭謙地說:「報告主席,他們也是這樣答覆的。可是,日本人根本不肯相信。剛才,還來了一個叫什麼丁香豔的日本婆,說她是大本營情報部的,他們掌握了充分證據,數十萬韓國人流亡在中國,就是得到中國官方和民間抗日團體的資助,金九的臨時政府才能夠養成氣候。此次爆炸能得手,也是中國抗日團體在幕後策劃支持的。還說那些韓國人很聰明,為了鼓舞國人,也為了能繼續得到中國方面支持,故意獨攬責任,他們一定要追查。」

「讓他們追查去吧!」蔣介石微微冷笑,「那個金九說得好,日本以武力吞併高麗,攫取滿洲,又無故進犯上海,已成為遠東和全世界威脅者。他們動用飛機大炮,殺戮我成千上萬無辜平民,犯下了滔天罪行,就不應該償還一點血債?只是嘛,還得一個萬全之策……」

「主席,戴笠來了。」蔣孝先不敢搭話,小心翼翼給他杯子裡添上開水,一眼看到門外的戴笠,趕緊向他報告。

蔣介石威嚴地乾咳一聲,招手讓戴笠進來。戴笠連忙敬禮:「報告校長,學生奉命調查虹口爆炸案,已經查清楚了。報紙上刊登的都是事實,可實際上是王亞樵苦於日本人一律不準中國人入場,才跟韓國人聯手,讓那個尹奉吉出面執行的。事件發生後,王亞樵立即將韓國臨時政府的金九轉移到了安全的秘密地方,尹奉吉的妻兒也及時轉移了。」

「嗯。膽大心細,滴水不漏,看來這個王亞樵真不愧豪俠。」蔣介石不動聲色若有所思,「雨農,我記得當初曾內定王亞樵出任淞滬護路司令一職,可是他在奠都大會上發言跟政府唱反調,孝先曾帶人去教訓他,沒想到被他逃脫了,此後一直跟我過不去。聽說在保衛上海的時候,他的門徒還成立了什麼抗日義勇軍,跟著蔣光鼐他們打日本人,現在又策劃刺殺了白川一夥,許多人都把他稱讚成抗日英雄了,你覺得怎麼處理的好?」

戴笠想不到蔣介石為什麼突然這麼一問,腦子裡緊張地思索著,也突然靈光迸現說:「報告校長,您當初曾對學生說過,王亞樵此人外負豪俠之名,骨子裡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屬於亦正亦邪的人物,吩咐學生嚴密監視利而用之,學生一直銘記在心。學生愚鈍,也覺得民間自古藏龍臥虎,王亞樵武功高深,手下門徒也功夫過人能夠飛簷走壁,才能聯絡韓國人一舉刺殺白川等日酋。若能說服王亞樵為校長所用,讓他像黃天霸那樣改邪歸正,剷除密謀反對校長的叛逆,就輕而易舉了。這是學生的一點愚見,請校長指示!」

「嗯,讓他作第二個黃天霸,這主意不錯嘛。」蔣介石臉上露出少見的笑容,「照這個意思,他過去跟我作對的事情,就不再追究了。另外,你派人送給他四萬大洋以示獎勵,就說是我的心意。你是個聰明人,在他還沒有完全轉變之前,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嘍!」

戴笠心裡一震,立刻領悟了蔣介石的深意:「學生心裡明白,絕不辜負校長的期望!」

「很好!我要的就是你‘心裡明白’!」蔣介石又威嚴地乾咳一聲,彷彿自己真的成了統一中華的康熙,「此內亂外患之際,能得豪傑歸命,也是一大快事!」

戴笠很少見到校長這麼高興,立刻向他敬禮,轉身出去佈置下一步的工作,一邊想象王亞樵面對四萬獎金會是什麼反映。他完全想不到,王亞樵正在策劃刺殺國聯調查團團長李頓的行動。

原來,九·一八事變後,中國駐國聯代表再三請求,國聯一拖再拖,才同意組織調查。調查團由英、美德、、法、意五國代表組成,英國人李頓任團長。李頓一行秉承本國政府的戰略意圖,認定日本佔領東三省,必定從遠東威脅蘇聯,對他們保持歐洲優勢具有重大利益。他們根本不顧東北被日本侵佔,反而事先拜會日本天皇,在東北一頭扎進日本關東軍大本營,寫出了長達272頁的調查報告,認為日軍這是維護自己利益的正當行動,還鼓吹要解散東北義勇軍,以維持東北局勢的穩定。10月8日,李頓一行來到上海,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再次宣稱:「根據國聯調查團周密調查,東北三省以前確係中國之領土。中國抵制日貨,乃九·一八中日衝突之主要原因,蘇聯共產主義目前的傳播,更是事變最重要的因素。為此國聯主張,中日兩國都從東北撤出武裝力量,是解決中日衝突之最佳方案。」

李頓偏袒日本的講話一出,國人無不憤慨,上海各界更是強烈反對。沈鈞儒等知名人士借四馬路大華飯店集會,討論通電抗議,並當面質問李頓。王亞樵憤然說:「世界上有強權而無公理,抗議質問無濟於事,只有訴諸武力,鋤殺李頓,方可震懾列強!」

他不顧沈鈞儒等人勸阻,怒氣衝衝回到會館,立即召集人員商量行動。華克之覺得,鋤殺一個李頓,必然會激怒英美適得其反,還是從長計議為妥。王亞樵斥責這是書生之見,命令龔春浦任行動組長。查明李頓一行住在上海華懋飯店,命龍林、唐明幾人也住進華懋飯店,讓鄭抱真發給手槍,務必在10月10日執行,屆時組織人手接應。華克之眼見苦勸無效,只得火速跟沈鈞儒商量。

湊巧的是,這一天上海市市長吳鐵城和警備司令楊虎出面宴請李頓一行,龍林和唐明等了一個空。王亞樵左等右等等不到消息,卻等來了沈鈞儒,不由得十分詫異。沈鈞儒語重心長地說:「九光呀,你在會上說得好:世界上有強權而無公理,抗議質問統統無濟於事,鄙人深有同感,卻不敢苟同武力鋤殺。鄙人跟舍弟述橋有師生之誼,不得不披肝瀝膽面陳利弊,請九光三思:自鴉片戰爭以來,列強一直對我地大物博圖謀鯨吞蠶食,絕無可能維護中國利益。李頓他們代表西方列強的利益,註定只會偏袒日本,只怪你我不該存在幻想。竊以為,鋤殺一李頓,絕不能改變東三省被倭寇侵佔的事實,反而會授人以柄,成為西方列強火中取栗的口實。九光試想,我國積貧積弱內外交困,單純區區一日本,已經落得國土淪喪人民陷於水深火熱,倘若英美德法意一併出兵,難免重演八國聯軍禍害中華的慘劇。倘鄙人不幸而言中,則九光此舉無異於惹火燒身,豈不違背了九光救國救民的初衷?」

「這個……」王亞樵沉吟半晌,自知光顧著逞一時之氣,沒有權衡大局,口頭上卻不願認錯,進而反問:「照沈先生的意思,難道我們就只能聽憑李頓偏袒日本,聽憑倭寇禍害了?」

沈鈞儒義形於色地說:「非也!我中華四萬萬人民,豈能聽憑列強宰割!鄙人是個書生,也拿不出抗日救國的法寶來,可我親眼看到你九光跟十九路軍淞滬抗戰,就認定了一條,只要我們萬眾一心,就能像戚繼光那樣蕩平倭寇,這才是最要緊的!」

「亞樵深謝沈先生指教!」王亞樵恍然大悟,給沈鈞儒深深一躬,「三拳難敵四手,我犯不上再給國家和民族多樹強敵,還是專門對付鬼子要緊!」說著,立刻讓華克之去給龍林和唐明傳令,取消對李頓的鋤殺,再對沈鈞儒說:「難得沈先生光臨,你我下一局吧?」

沈鈞儒笑容可掬地擺擺手:「棋道即是人道,九光從善如流,必然棋藝精進,鄙人甘拜下風嘍!適才勸九光取消鋤殺,鄙人自詡還粗通國際法,卻不能取消對李頓的質問,不能輸了這個理,容日後再奉陪。」

王亞樵把沈鈞儒送出大門,不多時,華克之急急忙忙回來報告說:「九哥,事情不妙。龍林他們兩個暴露行蹤,被巡捕房抓住了。那李頓赴宴回來正洗澡,得知有人企圖行刺,嚇得躲在浴室裡渾身哆嗦不敢出來,飯店裡亂成了一鍋粥。我擔心,龍林嘴頭不嚴。」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王亞樵後悔自己用錯了人,但事已至此後悔無用,立刻又讓華克之趕快去找沈鈞儒設法營救,「畢竟他們還沒有行動,頂多也就一個私帶槍支,設法儘快保釋出來。」

華克之一走,便回到書房裡擺開了一盤圍棋,跟金石心對面坐下博弈。

本來,王亞樵也是圍棋高手,曾經在閒暇跟蔣光鼐蔡廷鍇執黑子搏殺,還跟沈鈞儒討教過,每一次都能穩佔上風,受到他們交口稱譽。可此時不知龍林他們的結果,還盤算著餘立奎帶領的兩千多弟兄被編入十九路軍後奉命撤出上海,沒想到軍政部一道整頓的命令,十九路軍被派到福建去「剿共」,餘立奎卻被扣押審查了。他對這消息嚴密封鎖,可怎樣解救餘立奎卻一時想不出辦法來,一直苦苦思索妥當方案,便隨手下了一子。

「好啊!」金石心本來處於劣勢,立刻抓住機會吃了王亞樵一片黑子。

眼看金石心反敗為勝,王亞樵搖搖頭苦笑:「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再來一盤!」

「九哥!」金石心嬌笑一聲歪歪脖子,「你是豪俠一言九鼎,說好了誰如果輸了,就要作一首有關下棋的詩詞,現在你輸了,快快作出來,我洗耳恭聽!」

王亞樵望著棋盤,手拿兩顆黑子叮叮敲響,沉吟片刻便吟出來:「英雄並出,良將相逢,擺開一個生死陣,排出兩隊黑白兵。聚三掣五,奪角爭先,悄悄移向竹塢松軒,冷冷清對茅屋菊欄。排成陣勢,黑壓壓遍地干戈;設定機謀,白晃晃滿盤刀槍。休言國手,漫說神仙,遍九州奪利蠅頭,布三路圖名蝸角。縱橫在我,閉合由他。心底各各藏玄機,手下個個謀天下。弈秋不知神仙路,凡夫怎破七九關?」

「九哥,你這不是說下棋,實在滿腦子想要跟人拼命!」金石心眉梢一挑格格大笑,「你這麼一寫,我倒真想起一首下棋的詩來了:‘王質觀弈間,斧柄化朽煙……’」不等她唸完,王亞樵同時高聲念出了下兩句:「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

兩人四目相對,一同拊掌大笑。正在這時,聽得書房外的餘婉君發出了傷心的抽泣:「立奎……你在……哪裡……」哭著踉蹌而去。

這一聲撕肝烈膽的哭聲,兩人心裡都像扎了一刀。王亞樵深悔自己不應該忽視了餘婉君的情緒,也不知該如何勸解。金石心看著餘婉君遠去的背影,喃喃地說:「婉君姐的命真苦!好不容易才跟立奎重聚,日本鬼子一來,立奎就帶著義勇軍上前線去了。如今,不但沒有表彰功勞,反而鬧什麼審查,不知哪一天才會放出來?」

「都怪我……無能哪!」王亞樵深悔救國決死團隨同撤出的時候,沒將餘立奎留下來。

金石心心裡一動,趁機建議說:「九哥,民有民路,官有官路,並非九哥無能,而是立奎的事情落到軍政部管去了。你的結拜兄弟戴笠很受蔣介石信任,你剛剛聯絡韓國人鋤殺了白川大將,為抗日立下大功,聽說蔣介石要給九哥獎勵,何不要戴笠給通融通融?」

「你在我面前別提他!」王亞樵勃然變色剜了她一眼,「我王亞樵幫助尹奉吉鋤殺日酋,為的是給中國人雪恥,不是給蔣介石長臉。他戴笠如今甘當蔣介石的鷹犬,豈能求他?」

金石心心裡一嘆,立刻改口說:「我知道九哥是鐵血豪俠,不屑跟官方合作,算我說錯了好不好?可眼見婉君姐這麼傷心,總得儘快設法把立奎結救出來啊!」

王亞樵驀然想起,餘立奎上次最終還是陳銘樞主持行政院才特赦釋放的,如今蔣介石復出主政,不由得陷入了迷茫。他根本想不到,此時的戴笠也正在挖空心思想到了餘立奎。沈醉卻很是不解地說:「老闆,校長不再追究王亞樵過去犯下的重案,還讓你給他帶去重獎,這是天高地厚之恩,他應該感激涕零誓死效忠校長了,還用得著放餘立奎?」

「你還是嫩了點,不理解校長的深意啊!」戴笠高深莫測地一笑,「校長深謀遠慮,為的是將他轉變成今天的黃天霸,就要讓他憣然醒悟死心塌地效忠。如果再關著他的臂膀,豈能讓他相信校長的誠心?我太瞭解我那個九哥了,他最看重的是江湖義氣,區區四萬獎金,他不會放在眼裡,此時他正在為解救餘立奎束手無策,我就在這時候把餘立奎放出去,你想想,我那九哥會怎麼想?餘立奎會怎麼想?他手下的弟兄會怎麼想?這就是諸葛亮七擒孟獲用過的,叫作‘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妙不可言哪!」

「校長英明!老闆高明!」沈醉霎時明白,校長日理萬機,恐怕想不了這麼多,多半是老闆的建議,趕緊跟著戴笠走向監獄。

監獄長認出戴笠的副官賈金蘭,一聽是大名鼎鼎的戴老闆前來,慌忙親自屁顛顛帶著他們打開獄門,高聲呼喊:「9號出來,戴老闆讓你自由了!」

餘立奎身穿囚服鬍子拉茬緩緩走出獄房,腦子裡緊張地思索著讓自己自由的「戴老闆」究竟是誰,一時還不適應外面強烈的光線,眯縫著眼睛打量眼前身穿軍官制服的兩個人,總算認出了戴笠,激動地說:「春風是你?是你讓我自由的?」

「立奎兄弟,是我啊!」戴笠緊緊握住他的手,也似乎動了情,「我們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為了讓你早點出來,我不知求了多少人,後來還是校長開了口,說你是保衛上海的有功之臣,才奉了校長之命接你出來。」

戴笠的話點到為止,餘立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聳肩一笑:「難道你們校長還能記得我這無名小卒,謝謝你了!」

「自家兄弟,你不能謝我,要謝只能謝我們的校長!」戴笠機敏地轉過話頭,吩咐給餘立奎洗澡換了上校制服,然後拉著他手走向停在門口的雪佛來轎車,讓餘立奎先上車。

賈金蘭關上車門踩動油門,轎車駛出監獄,在原野上風馳電掣。戴笠跟餘立奎並排坐著,感慨地說:「兄弟,校長說你是保衛上海的有功之臣,國家用人之際,我就不多說了。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經我一再努力解釋勸說,校長終於同意了我的建議,重獎九哥在虹口一舉炸死日酋的壯舉,還要委以重任,我們兄弟又要在一口鍋裡攪杓子啦!」

「真的?」餘立奎身陷監獄,對外面的事情不知就裡,猛一聽了也覺得十分意外,「春風,九哥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九哥同意嗎?」

戴笠立刻接過話頭長長一嘆:「這正是我憂慮的地方!九哥什麼都好,重義氣,重交情,嫉惡如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在日本人侵犯上海的時刻,發揚民族氣節,帶領手下弟兄跟著十九路軍奮勇殺敵,還聯絡韓國志士鋤殺日酋,幹出了虹口驚天動地的壯舉,讓每一個中國人都從內心裡誇他。可他就是太倔了,至今還不能理解校長在四·一二時候的良苦用心。我真不明白,校長是黨國領袖,十九路軍是黨國的軍隊,九哥能夠跟十九路軍並肩作戰,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校長的領導呢?立奎啊,你是九哥最親信的人,請你多勸勸九哥!」

「感謝你信任,感謝你給我恢復自由,我會盡力的!」餘立奎目視車窗外,正好看到日軍的軍艦在長江耀武揚威,「如今國難當頭,日本成了我中華民族的頭號大敵,跟這個比起來,派系爭鬥,個人恩怨,統統算不得什麼了!」

戴笠一聽心花怒放:「謝謝立奎!我的好兄弟!你如果能這樣勸說九哥,讓九哥聽從,小弟感激不盡,也不枉了我在校長面前一片苦心!」

「你先別謝我!九哥那脾氣,你也是知道的。」餘立奎搖頭苦笑,「只怕……難哪!」

雪佛來轎車在「安徽旅滬勞工會館」前面停下,賈金蘭按動喇叭,隨即打開車門,戴笠跟在餘立奎身後走下車。裡面的王亞樵正在苦苦思索想不出妥當辦法,聽到汽車喇叭聲,隨即居然看到餘立奎,慌忙飛身迎出來,身後緊跟著孫鳳鳴和金石心兩人。

「立奎!九哥想死你啦!」王亞樵緊緊擁抱著餘立奎,一行熱淚滾滾而下。

戴笠瞬間跟他身後的金石心交換了一個眼神,才笑吟吟走上去:「九哥,我和立奎都是你的兄弟,你就不想小弟我嗎?」

王亞樵其實早就看到戴笠,也明白了這肯定是戴笠的手腕。畢竟餘立奎是他給送回來的,自己一向恩怨分明,只得衝他拱拱手豪爽地大笑:「看來,九哥又欠了你一個人情嘍!」

「不敢!小弟一直想給九哥效勞,只是今天才找到機會。」戴笠跟著他走進客廳。

餘立奎重新回到會館,心裡不禁百感交織,連忙把自己獲釋出獄的經過告訴王亞樵,然後說:「九哥,我原來也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沒想到春風兄弟不忘兄弟情義,費盡心機把我保釋出來,可多虧了他!」

「立奎,你說的不錯,他的確費盡了心機!」王亞樵掃了戴笠一眼,臉上浮出莫測的笑容,「這年頭人心難測,你大概還沒看到,鬼子佔據了上海,好多原來也是道貌岸然的人物,如今成了鬼子的叭兒狗。九哥我不能不琢磨,這個人情賬不知這樣還,能不能還得起呢!」

戴笠明白王亞樵話裡有話,立刻陪笑說:「九哥,小弟心裡只有兄弟情義,絕沒有別的意思,您千萬別誤會!」

「誤會?我誤會了你嗎?」王亞樵看看戴笠,又看看孫鳳鳴幾個,「我王亞樵跟隨中山先生致力於三民主義,帶著手下弟兄江湖搏殺,還曾跟鬼子戰場拼命,有什麼風浪沒見過?春風,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那就是恩怨分明!自從洪澤湖一別,你我就分道揚鑣各為其主,你如今已不是當年的戴春風,而是你們校長的特務處長了,你們的校長到底有什麼算盤,今天最好當面說清楚,免得我心裡不踏實,也以免將來鬧出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傷了兄弟情分,還讓江湖上恥笑我王亞樵恩將仇報,那才是誤會哩!」

戴笠看了餘立奎一眼,苦笑著說:「九哥,容小弟冒犯,這正是您對小弟的誤會。實不相瞞,九哥此次聯絡韓國志士,製造了虹口驚天動地的壯舉,校長得知了十分高興,特意批准四萬元獎金讓小弟面交九哥。為了打消九哥的疑慮,小弟請示校長批准,才將立奎兄弟保釋出來和九哥團聚。校長還說,國難當頭用人之際,九哥是黨國不可多得的人才,正指望九哥能帶領手下兄弟,為抵禦日寇建功立業呢!」說著,恭恭敬敬遞上支票。

「哈哈哈!」王亞樵接過支票仰天大笑,「這是韓國志士尹奉吉的功勞,是韓國愛國團的功勞,我王亞樵豈能貪天之功?」說著,轉手交給孫鳳鳴:「你立刻安排給金九先生送去,我們會館分文不取,他們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必定傾囊相助!」看著孫鳳鳴去了,然後才說:「春風,你當面看到了我如何接受了你們校長的獎金,就回去向他報告,這樣的獎金我王亞樵受之無愧,而且多多益善呢!」

戴笠沒想到王亞樵會這樣處理校長的重獎,訥訥地說:「九哥,您這樣做,恐怕辜負了校長的深情厚意吧?」

「你錯了!」王亞樵環顧四周,更加慷慨激昂,「九·一八的時候,你們校長是怎麼命令東北軍的?十九路軍保衛上海的時候,你們的校長怎麼命令撤退?如今日寇正在磨刀霍霍,你們的校長手握兩百多萬大軍,他命令‘抵禦日寇’了嗎?他這樣置民族存亡於不顧,你讓我怎樣給他‘建功立業’?」

戴笠頓時語塞,不得不強打精神辯解:「九哥,國際國內形勢波詭雲譎,非你我所能知哪!校長說了,我國積貧積弱內憂外患,若戰端一開,就會給四萬萬同胞帶來深重的災難,必需從大局著眼剋制忍耐。真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為了國家民族,仗還是要打的!」

「好!那些都是大人物的彎彎繞,你我弄不清也管不著,乾脆還是別說出來煩心。」王亞樵盡力剋制,斬釘截鐵地朝他揮揮手,「這樣吧,看在我們畢竟八拜之交的份上,也看在你送立奎回來的份上,我給你一句掏心話:什麼時候你們的校長真個抵禦日寇了,我王亞樵立刻率領手下弟兄們到他麾下報到,給他建功立業!他若不抗日,恕難從命!」

戴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惱怒地盯著他:「九哥,你這樣固執己見,別……」話還沒說出來,眼前人影晃動冒出金花,耳邊發出一聲響亮,臉頰頓時火辣辣生痛,喉間湧出一股腥甜,才明白挨了王亞樵的耳光,後面的「後悔」也不敢說出來了。

王亞樵被餘立奎和華克之緊緊抱住,還在橫眉怒目斥罵:「你甘當鷹犬,我這個耳光算是割袍斷義,給你長點記性!你我從此恩斷義絕,別讓我再看到你!」

「好!我記住了!」戴笠一口鮮血湧到口邊,本想噴在王亞樵臉上,終於還是極力咽下去,調轉身子鑽進轎車,霎時消失在門外。

華克之察覺出戴笠轉身時狠毒的眼神,不由得抱怨說:「九哥,你太衝動了!自古明訓‘寧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戴笠正是得志的小人,肯定會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想收買我,瞎了他的狗眼!」王亞樵毫不在意,「該來的遲早都會來,我從不後悔!當然,我們也要安排應變措施,不能讓小人得逞!」

華克之心思縝密,心裡揣摩戴笠會採取什麼措施報復,一一進行安排。他也想不到,戴笠並沒有立即採取行動,而是催促賈金蘭加大油門朝著南京疾馳。賈金蘭幾分困惑地說:「老闆,士可殺而不可侮,王亞樵如此囂張,您真就這麼忍了?以我的脾氣,乾脆調集人馬,滅了王亞樵的會館!」

「你懂個屁!」戴笠捂著火辣辣的臉,立刻把他當作出氣筒,「虧你也跟我好幾年了,還是一個豬腦子!江湖上都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是校長的學生,是代表政府的,怎麼能跟江湖幫派一般見識?王亞樵手下門徒十萬,個個都是亡命之徒,真要是這麼好滅的,我還會等到今天?據剛才得到的情報,王亞樵居然派人刺殺國聯調查團李頓,幸虧被巡捕房及時發現逮住了。你想想,憑上海站那點人手,不被王亞樵滅了就算走運,你還想滅他?這事必需請示校長,由校長拿主意!」

賈金蘭自認自己真是豬腦子,再不敢吭一聲,專心致志向南京飛馳,終於在第二天上午趕到了南京,在中央軍校前面停了車。戴笠讓侍衛通報了,垂著手站在蔣介石面前。

這時恰巧宋美齡正在跟蔣介石說話,蔣介石對他視而不見,宋美齡偏偏觀察力細緻,發現了戴笠臉上紅腫能清楚看出指痕,她是崇尚西方男女平等的,立刻驚訝地問:「雨農,中國是個男權主義的國度,你的太太難道例外,屬於河東獅子?我給你作主,好好教育她。」

戴笠羞愧得無地自容,也虧他隨機應變,慌忙說:「回夫人的話,內人是傳統的賢妻良母,在江山縣老家帶孩子。我這是辦砸了事,自罰了才來向校長請罪的。」

宋美齡莫明其妙,不高興地說:「達令,你為人嚴肅,卻不能嚴苛待下呀。」

蔣介石看出了端倪,只得順勢一笑:「夫人教導,中正一定銘記。好了,雨農,你快說說什麼事辦砸了?難道他王亞樵還嫌四萬少了?」

「報告校長,都怪學生一心想著幫助校長收攬人才,才提議對他獎勵。沒想到他是個天生的賤骨頭,把四萬獎金全部送給了韓國的愛國團。」戴笠加油添醋彙報,一邊察看蔣介石的臉色,「我苦口婆心勸他歸順,可他居然口出怨言,詆譭校長手握兩百萬大軍不抗日。他還說什麼要看到校長抵禦日寇了,才肯帶著手下為校長建功立業。」

宋美齡莞爾一笑:「達令,此人面對重金分文不取,全部交給韓國愛國團,滿有國際主義精神的嘛!他說要看到你們校長抵禦日寇才歸順,言語雖有偏頗之處,可見還是滿有愛國精神的嘛!雨農,我倒覺得此人可愛,你怎麼怨恨呢?」

「夫人!這裡是中國,不能用西方的民主來看待!」蔣介石對她苦笑,「再說,雨農說的那個王亞樵是江湖幫會頭目,完全是一個目無法紀的無政府主義者,人稱暗殺大王呢!」

宋美齡美麗的杏眼裡閃出驚訝:「我的上帝!一個充滿國際主義和愛國精神的人,怎麼會是暗殺大王?達令,中國的事情太複雜,我不願過問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了!」

戴笠立刻看準了機會,給宋美齡的驚訝添上一把火:「報告校長,夫人,學生已經得到情報,王亞樵膽大包天,居然派出殺手謀刺李頓,已經被巡捕房抓到了。學生懷疑,校長和夫人在廬山遇險,宋部長在上海火車站遇刺,很可能是王亞樵指使的!」

「啊——?」蔣介石一副臨變不驚的神態,宋美齡卻大驚失色,捧在手裡的茶杯失手落地跌得粉碎,美麗的杏眼流露出恐怖,「是他幹的?真是他?」

蔣介石連忙安慰她:「夫人,我剛才說,這是中國,西方的民主在中國不管用,只能用中國的辦法解決,你就別擔心吧!」說話之間,倒背著手轉了一圈,終於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爆發出來:「娘希匹!他王亞樵膽敢行刺領袖,實在罪不容誅!雨農,我命令,立刻將他緝拿歸案!如果一個月不能提著他的人頭,就不要來見我!」

得到蔣介石的指令,戴笠連夜趕回上海召見沈醉。沈醉還沉浸在美夢裡,不知道後面的變化,興沖沖地說:「老闆,我們都還沒來得及制定方案,王亞樵就聯絡上韓國人得手了,真不愧是高手!校長給他頒發獎金,他成了今天的黃天霸,我們也能睡上安穩覺啦!」

「你別作美夢!別想睡安穩覺了!」戴笠似乎覺得沈醉在諷刺自己,鐵青著臉傳達蔣介石的命令,「校長口諭:王亞樵膽敢行刺領袖,實在罪不容誅!立刻將王亞樵緝拿歸案,一個月不能提出他的人頭,就不要來見我!聽命白了嗎?」

「聽……聽明白了!」沈醉腦子裡一盆漿糊,口裡還是明白了。他畢竟心思靈動,一邊窺測著戴笠的眼光,一邊小心翼翼地請示:「金石心那裡,是不是也要向她傳達?」

沈醉說到金石心,戴笠的頭腦也很快冷靜,語氣也變得平靜了:「我原來就向你交待過,金石心是安插在王亞樵身邊的眼睛和耳朵,還要留神她會逐漸接受王亞樵的影響產生逆轉。自從王亞樵成立了義勇軍幫著十九路軍打仗,金石心也跟著到前線照顧傷員,後來又發生了虹口爆炸案,金石心的口氣就變了,口口聲聲九哥,這可不是好兆頭哪!近段時間,她彙報了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嗎?你收買王亞樵手下的變節分子進展如何?」

「老闆,屬下完全按照您的指示,收買變節分子的工作已經取得了初步成效,發現同鄉會對她似乎減輕了敵意,王亞樵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只差沒有舉行婚禮了。」沈醉對自己的安排很得意,「近段時間,王亞樵他們忙於鋤殺日本人,還沒有別的跡象。我們怎樣行動?」

戴笠的指頭在額頭上彈鋼琴,沉入了深入的思索,眼裡突然迸出冷光:「王亞樵是校長的心頭大患,我在校長面前立了軍令狀,你迅速跟金石心見面,就由她來執行!」

「老闆正擔心她會接受王亞樵的影響,這能行嗎?」沈醉突然產生了隱憂。

戴笠臉上浮出陰笑:「我正是有這個擔心,才要她去執行。日本培養了一個川島芳子,被號稱‘帝國之花’屢建殊勳,只有讓她手上沾滿鮮血,才能造就我們的軍統之花!」

沈醉心裡凜然一震,當即化裝成走街串巷的貨郎來到會館前面,手裡的貨郎鼓搖得叮噹脆響,悠揚的吆喝穿透重重房屋:「針頭線腦香胰子,正宗的梨木梳子嘞——」

書房裡的金石心正在心神不寧,聽出了接頭的暗號,衝著王亞樵甜甜一笑:「九哥,這些天光顧著商量鋤殺鬼子,我的梨木梳子斷了好幾個齒,外面來了貨郎,我去買一把。」

王亞樵正在埋頭擬訂計劃,頭也沒抬讓她出去。她笑吟吟招呼沈醉化裝的貨郎,故意大聲說梳子的長短,好一會才將一把梳子連同壓在下面的紙條抓起,轉身回到房間裡梳頭,對著鏡子注視王亞樵的舉動,迅速展開紙條,掃了一眼「下午四點虹口公園」的字樣,便塞進口裡,端起一杯茶喝下去,轉身來到王亞樵身邊,說下午要去看看表妹。

金石心也沒想到,孫鳳鳴在門口一間小房裡,透過窗戶將她跟沈醉接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當她回到書房的時候,也轉身走進小會議室,跟華克之緊急商量。華克之沉吟著說:「戴笠挨了九哥的耳光,我就估計他會採取報復,這個沈醉肯定是向金石心傳達命令。」

鄭抱真焦急地說:「美女蛇就要咬人了,偏偏九哥聽不進。克之,你得儘快拿主意!」

「別急!」華克之平靜地說,「據我觀察分析,金石心是戴笠安插在九哥身邊的釘子,是確切無疑的。可九哥說的也不無道理,人都是會變的。淞滬保衛戰,虹口爆炸案,九哥成了公認的抗日英雄,金石心自從參加義勇軍救護隊以來,也對鬼子恨之入骨,鋤殺鬼子的熱情很高,說明她還是一個充滿愛國精神的人,已經逐步發生了變化。戴笠想要報復,必然抓住廬山刺蔣和火車站刺宋的事情向蔣介石密報,策劃剷除九哥打垮會館的陰謀。他們的計劃我們不得而知,反過來,金石心正是我們瞭解他們計劃的突破口。」

孫鳳鳴點點頭:「金石心的變化,我也注意到了。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金石心畢竟是戴笠的特務,萬一她暗中謀害九哥怎麼辦?這可是致命關鍵哪!」

孫鳳鳴這麼說,鄭抱真更是提心吊膽,又提出及早鋤殺美女蛇,大不了自殺向九哥謝罪。華克之嚴厲地說:「抱真!萬萬不可莽撞!就算九哥不計較,我們鐵血鋤奸,就是蔣介石的最大隱患,戴笠他們能放過九哥和我們嗎?金石心如今在明處,我們現在最要緊的,是全力戒備,不給金石心下手的機會,再見機行事挫敗戴笠的陰謀!」

鄭抱真撅撅嘴咕噥:「嗨,九哥也真是,天天想著鐵血鋤奸,鬧不好,自己反而會被別人除了還不知道呢!真是豆腐掉在灰裡面,吹不得也拍不得,我也沒辦法,只好這樣了。」

華克之也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還是打起精神說:「沒事!九哥是刀山裡滾出來的,是槍林彈雨中煉出來的,自然比我們更警惕。只要我們同心協力,就沒有衝不破的難關!只是最近餘婉君情緒低落,放鬆了對金石心的監視,值得我們重視,還是我去提醒提醒她。」

說罷,華克之便走向餘立奎家裡。他還在路上走著,餘立奎正在跟餘婉君慪氣,菸灰缸裡堆滿了菸蒂,又重新點了一支:「婉君,自從我回來,就沒有看見你臉上有笑容,這究竟是為什麼,你能跟我說說嗎?」

「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還讓我說什麼呢?」餘婉君賭氣背過臉,「你是叱吒風雲的大男人,又不是孩子,難道還要我抱在懷裡哄著寵著?」

餘立奎苦笑一聲:「你別看男人在外面叱吒風雲,其實叱吒歸叱吒,心底還是很脆弱,需要女人溫暖的。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我能視死如歸,可當我在監獄受煎熬的時候,就不由自主想起你來,渴望你的溫柔體貼,像初戀時的那樣。」

「你太幼稚,也太自私了!」餘婉君轉過身來盯著他,「我記得你曾說過:女人是一張畫,男人是一堵牆,把‘畫’貼在‘牆’上,就成了夫妻。可一旦‘牆’受到破損,‘畫’也會隨之破損,你自己還記得嗎?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什麼,至今還對我嫁給陳成耿耿於懷!當反蔣兵敗的時候,大家都誤認你犧牲,你這堵‘牆’就那樣破損,我這幅‘畫’也因此破損了。你摸著良心說說,這難道是我的過錯?後來陳成也死了,我這幅‘畫’還能像初戀那樣嗎?」

餘立奎心裡受到強烈的震撼,連忙將婉君抱過來:「對不起!婉君,都是我的錯!有人說愛情是自私的,才能顯出忠貞,請你原諒我,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過去的一切已經過去,誰也不能讓時光倒流。你不再是過去的立奎,我也不再是過去的婉君,怎麼‘重新’呢?」餘婉君淚流滿面,語氣裡充滿哀怨,「你如果要求我還是過去的婉君,就只能……緣盡於此,除非……下輩子……」

餘立奎大驚失色近乎哀求:「婉君,我錯了,我一定痛改前非,求你原諒我!」

「冤家!真是前世冤家!」餘婉君心頭百感交織,緊緊抱住餘立奎,「你讓我總是難捨!」

兩人正沉浸在溫柔之中,忽然傳來叫門聲。餘立奎首先恢復了常態,餘婉君也慌忙拭淚,幾乎同時開門,看到了神色凝重的華克之,連忙請他進屋。

「立奎,我找婉君嫂有事,金石心出去了。」華克之沒留意兩人的神情,語氣幾分急迫。

餘婉君這才恍然省悟,懊悔地拍拍自己的腦門:「哎呀呀!我這一段總是魂不守舍的,忘記了擔負著監督金石心的重任!也怪立奎,總嫌我沒有過去那麼體貼,誤了大事啦!」

餘立奎這才明白原來婉君還擔負著監督金石心的重任,羞愧得不知說什麼才好。華克之安慰他倆說:「不要緊,我這是過來給你們提個醒,我早就安排了的。」

下午兩點,金石心就走出會館。想到上次戴笠並沒有因為王亞樵策劃成功虹口爆炸放鬆監視,這次如果是讓自己鼓動王亞樵鋤殺鬼子就好了,還擔心此去跟沈醉接頭會被華克之派人跟蹤拍照,心裡七上八下的換了好幾次黃包車,相信身後沒有「尾巴」,才輾轉來到虹口公園,警覺地尋找沈醉。

這裡是日本租界,自從爆炸案發生後,日軍加強了警戒,前來遊覽的中國人很少。沈醉早已打扮成斯文的職員模樣,手捧一束鮮花等候在門口,高高興興地走過來送上鮮花,兩人並肩在綠蔭花叢間漫步,然後選擇了一個視野開闊的高處,情侶一般坐在石凳上。

「老闆有新的指示。」沈醉確信周圍沒人,才壓低了嗓門傳達命令,「過去是監視滲透獲取情報,現在是儘快除掉王亞樵!」

金石心不覺打了一個寒戰,疑惑地說:「沈科長,老闆上次不是說王亞樵給中國人雪恥,要報告校長給予獎勵,策動王亞樵鋤殺鬼子嗎?怎麼又要除掉了?」

「這是校長親自下達的命令,我們的天職是服從,你不要問得太多了!」沈醉自己也不知道戴笠為什麼變卦這個快,嚴厲地盯著她,迅速掏出一個小瓶子,「這是美國進口的劇毒藥液,完全無色無味,只需一毫升就殺人於無形,你悄悄投進王亞樵的飯菜或者茶杯裡,別人還會以為王亞樵睏倦了打盹呢!那時,你完全有足夠的時間離開。」說著又點點花束:「這裡面有一支精巧的無聲手槍,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明白了嗎?」

「明白了。」金石心默默接過小瓶子,將藏著無聲手槍的鮮花緊緊抱在懷裡,「什麼時候動手,老闆有指示嗎?」

「事不宜遲,最好在今天晚上!」沈醉咬咬牙,顯得跟儒雅的面目很不相稱,「只要看見東西進了王亞樵的肚子,你就迅速離開。萬一情況變化,全靠你機智應對了。不成功則成仁,這是老闆專門給你的指示!」

看著沈醉傳達了命令,又裝著急於要到機關去上班的模樣匆匆離開,金石心也緩緩走出公園。一路上,許多青年男子為她的美豔駐足流連甚至垂涎回頭,她全都渾然不覺,疾馳的車輛捲起陣風吹亂了秀髮,也懶得伸手梳理,只緊緊抱著身前的鮮花,腦子裡總是迴盪著沈醉嚴厲的命令:「事不宜遲,最好在今天晚上!」不由得徹骨生寒,腦子裡又擠出另一個自己在呼號:「天哪!九哥是抗日英雄,我若毒害九哥,就是助紂為虐的罪人!但是如果違抗組織,就會死無葬身之地……老天爺,我原本不過是賣笑的交際花,為什麼一心想要出人頭地,去參加特務組織,弄得自己反而人不人鬼不鬼,進退兩難呢?」

她一路丟魂落魄,好幾次差點被迎面而來的車子撞倒,才強迫自己定下心神,揀了一個僻靜的小巷藏好手槍。抬頭一看,前面居然是久違了的大世界娛樂場,便心生一計買了一副面具戴上,要了一瓶酒自斟自飲聽臺上的歌手咿咿呀呀,不知不覺有了幾分醉意,喃喃自語地說:「上命難違,今晚得送九哥上路了。我……心軟,呃,就讓酒……麻木,還能……壯膽,才下……下得了手。九哥,你別……怨我……心狠……呃——」

可就在這時,杜月笙搖著精美的象牙骨紙扇來到雅座跟場面上的朋友客套,一眼就看出了金石心,頓時兩眼爍亮過來招呼:「金小姐,多少人對你望眼欲穿,何必深藏不露呢!」不等她回答,就興奮地跑上臺去斥退了搔首弄姿的歌女,對著麥克風宣稱:「尊貴的女士們,先生們,在下向各位宣佈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退隱多時的上海歌后金石心小姐光臨現場,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金小姐為大家登臺獻藝!」

話剛落音,全場就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還有狂熱的崇拜者搶先抱著鮮花奔上來。金石心醉意朦朧,情不自禁扭腰上前,頓時又被暴風雨一樣的掌聲淹沒。她優雅地向四面鞠躬致意,更顯得魅力四射光豔照人。待掌聲平息,她嫻熟地向樂隊作了一個準備的手勢,便熱情奔放地說:「謝謝杜先生抬舉,謝謝各位捧場!小女子日久生疏,歌喉乾澀,盛情難卻,就給各位獻上一首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中秋》,但願諸位喜歡!」

大世界娛樂場樂隊演奏的大多是流行歌曲,很少有歌手能夠演唱古典歌曲,更何況是宋代的絕唱了。隨著悠揚的清笛,金石心展開了歌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恐玉宇瓊樓,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低綺戶,轉朱閣,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他們似乎從來還沒有聽過這麼優美的歌曲,清笛已經緩緩停止,他們還沉浸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境裡,忘記了應該鼓掌。當他們清醒過來,臺上已經沒了金石心的身影。

還是杜月笙老辣,樂滋滋地說:「諸位,好東西要慢慢品,才能品出滋味。金小姐向來就喜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再等下次吧!」

王亞樵正在書房裡臨帖練字,寫的是「幾度東風送春來,千年往事隨潮去。」沒聽清餘婉君問的什麼,漫不經心地隨口反問:「婉君,你剛才說什麼?」

「我在問你,石心出去這麼久還沒回來,九哥真就這麼放心?」

王亞樵抬起頭,察覺餘婉君臉上掛出淚痕,不覺心裡一動:「她一個老上海了,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唉,我光顧著想鋤殺鬼子,還沒抽空過來看望你們,立奎應該待你好吧?」

「他呀,可不像九哥這樣一心想著鋤殺鬼子,總想讓我陪著他,還要對他百般溫柔體貼呢!九哥,我總覺得,立奎身上男子漢的血性快要消失了,你可能好好振作他!」餘婉君一臉哀婉,想要向王亞樵盡情傾訴,不知不覺走近了。

王亞樵重新提起筆,開導她說:「立奎入獄,受了太多的苦楚,你要體諒他啊。」

餘婉君敏感地停住腳,抬頭透過窗戶眺望遠處灰濛濛的天空,不無幽怨地喟嘆:「我是能體諒他,可他也不能因此頹唐才好。九哥,我真羨慕石心,能跟九哥朝夕相處,還能為九哥救國鋤奸出力,我真的好羨慕。」

「石心是個好姑娘,我沒讓她參與鋤奸,只幫助整理文稿,並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樣。哦,你找她有事?」王亞樵不願繼續沿著婉君的話題說下去。

「也沒什麼要緊事。」餘婉君也敏感地轉換話題,「立奎出去了,我一個人在家裡悶得慌,想找她聊天。估計她也應該快回來了,我就在這裡等她,不會妨礙九哥吧?」

王亞樵連忙說:「怎麼會呢!我自知書法難以長進,也就胡亂塗鴉散心而已,正好你也閒著沒事,不妨作作拆字遊戲。」說著泡上一杯上品龍井茶,笑吟吟看著婉君:「我們不妨效法古人,誰能對得好,才能喝,對不上的就只能垂涎三尺乾瞪眼。這是我提議的,就拋磚引玉佔先了:舛木為桀,全無人道也稱王。」

「好啊!」餘婉君果然來了興趣,柳眉一挑接上來,「少女為妙,長大無一不從夫。」

王亞樵脫口便說:「人言為信,倘無尚書乃小人。」說罷,右手伸向茶杯。

「慢!我也有了:女支為妓,情海無心枉自青。」說罷,早將茶杯端過來,眼波閃爍看著王亞樵。她的字聯暗含機鋒,貶低金石心是個逢場作戲的交際花。

王亞樵心裡一震思路阻塞,大度地說:「婉君果然思路敏捷,這杯茶該你喝。」說著興致盎然又泡上一杯,「我再換成對聯:天當棋盤星作子,誰人能下?」

餘婉君輕輕啜了一口,也不甘自弱接上下聯:「地作琵琶路當弦,哪個敢彈?」

「這都是現成對聯,讓我來一首新的:任他蓋世英雄,入此門還得低聲下氣。」王亞樵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首新上聯,狡黠地看著餘婉君。看到餘婉君果然摳著腦門想不出下聯來,便興高采烈端過來咂了一口:「別著急,慢慢想。嘿嘿,等我喝完了,也許想得出。」

餘婉君走近窗口幽幽一嘆:「可惜立奎還沒回來,他要是回來,準能想得出……」

她萬萬想不到,此時的餘立奎正在一家小店孤零零喝悶酒。恰巧,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也走進小店,一進門就「譁」一聲抖開紙扇,大呼小叫吩咐店小二:「一瓶花雕,一盤宮保雞丁,一盤爆炒肚片,再來……」

「對不起!柏藏香先生,小店本小利微,不敢再賒帳。」店小二笑嘻嘻看著他。

那個叫柏藏香的男子勃然變臉,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筷子跳起老高:「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什麼賒帳?老子身上有的是錢,是要看看你小子長沒長眼!要不是老子跟隨九哥參加義勇軍出生入死,你小子能這樣安安生生賺錢宰客?老子今天本來就是來會賬的,衝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暫且不給!趕快上酒!」

「請柏爺息怒!」店小二當然知道九哥更知道義勇軍,連忙向他求情,「小店實在……」

餘立奎聽了,立刻打斷店小二:「別叫苦了!藏香,過來和我一起喝!」

柏藏香喜出望外,恨恨地瞪了店小二一眼,滿臉堆笑走過去:「原來是餘團長!兄弟我聽說您出來了,喜歡得三天都睡不著,正準備邀了弟兄們湊份子,給您接風呢!」兩眼滴溜溜打量著桌子上的殘菜,又諂笑著說:「餘團長這麼賞臉,兄弟我就不敢違命嘍!」

「小二,再來一瓶花雕,一盤宮保雞丁,一盤爆炒肚片。」餘立奎讓柏藏香坐下,感慨地說:「兄弟,我如今早已不是什麼團長了,別這麼叫。我還要多一句嘴:你我都是九哥手下的弟兄,有什麼磨不開的地方,儘管找九哥,要不就找我也行。再這樣打著九哥的招牌吆三喝四,敗壞了會館的名聲,九哥可就不依的喲!」

柏藏香連忙認錯,一邊忙不迭幹了一大杯,順便操起筷子掃了半盤。此時酒逢知己,三杯酒下肚,便無話不談了。柏藏香生性乖巧善於觀言察色,立刻從餘立奎的眉宇間察覺出他心情鬱悶,趁機說:「餘團長重獲自由,跟婉君嫂重新團聚,為何還心情不好?」

「謝謝兄弟關心!」餘立奎給他倒上滿杯,「當初婉君和陳成的事情,也是你告訴我的,我再敬你一杯!唉,團聚歸團聚,過去的日子可不能回來啦!」

柏藏香也順勢幫他嘆氣:「是啊!感謝餘團長給了兄弟酒膽,有句話在心裡憋到今天才敢說:女人太漂亮了是禍不是福!要不,古人為什麼說‘紅顏禍水’呢?嗨,如今陳成是死了,兄弟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真還……」

「‘真還’什麼?」餘立奎見他欲言又止,心裡猛然受到強烈的震撼,一把抓住柏藏香的肩膀,「你乾脆給我說明白,是不是……還有別的男人跟婉君不明不白?」

柏藏香臉上閃出詭譎的笑容,輕輕推開餘立奎的手:「餘團長,兄弟可沒這麼說,都是你自己說的哪!兄弟我天生膽子小得很,你自己琢磨去吧!」

「我……自己……琢磨……?」餘立奎的身子慢慢往下墜,終於重重地搡在椅子上,拍拍自己的後腦,「會館裡面……讓你害怕成這樣的人……噢,我明白了!」

柏藏香緊緊盯著餘立奎,似乎更害怕了:「餘團長,您明白什麼了?兄弟我可是什麼也沒說,您千萬別……」

「看你這慫樣!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我難道還會連累你不成?」餘立奎鄙夷地撇他一眼,拍出一塊大洋叫一聲「結賬」,便大踏步往回走去。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柏藏香臉上浮出得意的奸笑,發出一聲冷哼。

餘立奎招了一輛黃包車趕赴會館,晚風拂面,心裡也漸漸冷靜下面,決意還是不動聲色仔細察看情況再說。到了會館下車,他的眼睛錐子一般穿透窗戶,一眼便看到餘婉君正坐在王亞樵的對面,心裡頓時燃出一團醋火,聳起兩耳捕捉裡面的動靜。

「‘任他蓋世英雄,入此門還得低聲下氣’,意思古怪,下聯怎麼對呢?」餘婉君還沉浸在苦苦思索之中,在窗前踱來踱去。

王亞樵慢慢品著龍井,終於憋不住撲哧一笑:「想不出來了吧?其實說穿了一文不值,這是我在一處公廁裡面看到的,下聯是‘憑你齊天大聖,闖本所只宜屈膝躬腰。’」

「九哥你真壞,用這樣粗俗的東西來捉弄我!」餘婉君也憋不住笑彎了腰,舉起拳頭作出要捶打王亞樵的模樣。

餘立奎差點暈了過去。正想闖進去,還是極力剋制心中的怒火,看看他們下面還會作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再抓住把柄不遲。他看清了,餘婉君的拳頭停在頭頂雙腳不動,一顆心這才落進胸膛舒了一口氣。就在這時,身後想起驚呼:「立奎哥,你怎麼在這裡?」急忙回頭,發現竟然是金石心站在身邊。

「我……」餘立奎彷彿小偷被人當場抓住渾身不自在,「我來看九哥。」 

偏偏金石心心機敏捷,伶牙俐齒揭開真相:「不對吧?你一定是來找婉君的。」

他們這麼說,屋裡的王亞樵早就聽見了,高興地說:「立奎,你來得正好!剛才婉君來找石心,恰巧石心還沒回來,我就跟她賭茶作對聯等待。這是上品龍井,給你泡一杯!」

餘立奎滿心慚愧,哪裡還有心思品茶,便推說時間不早了,帶著餘婉君告辭。王亞樵心地磊落,滿心指望他們夫妻倆消除芥蒂,笑呵呵將他們送出大門。

「九哥好雅興!」金石心端過王亞樵的杯子一飲而盡,「我覺得,立奎剛才的神情有異,別對九哥產生誤會才好。」

王亞樵敏銳地察覺出金石心嘴裡噴出酒氣,愛憐地說:「石心,歌唱家的嗓子是不能接觸酒的,你是上海歌后,往後可不能再沾酒!」

「我還能算歌后嗎?」這句平常的關心,讓金石心悽然一笑,「九哥,我也不知為什麼,好好的給表妹主持生日,自己卻醉得一塌糊塗。也許將來……」

王亞樵看出她腳步虛飄眼皮發黏,也不忍多說什麼,將她攙到床上放下帳子,順手拉下點燈。連日來為對付戴笠報復絞盡腦汁心力交瘁,不多時,便發出了均勻的鼾聲。

其實,金石心並沒有醉,更沒有睡,滿腦子全是沈醉嚴厲的命令。王亞樵均勻的鼾聲,彷彿沈醉在催促。參加組織之後,她漸漸瞭解組織處置叛徒和動搖分子是何等的殘酷無情,除了執行組織的命令,自己絕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為了自己,也為了還在大學讀書的弟弟,她悄悄抽出無聲手槍,淚水模糊了雙眼,顫抖著對準了王亞樵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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