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那年,爸爸在毫無徵兆之下跟媽媽提出離婚。這讓當時的我和媽媽心碎欲絕。我想不明白一直深愛著媽媽的爸爸為什麼會突然說變就變了,媽媽也不明白。所以那是一段天昏地暗的日子,她整天整夜地哭鬧。
那時,我突然很可憐媽媽,又很恨爸爸,我恨他破壞了我的幸福,恨他傷害了媽媽和我。
當媽媽質問爸爸為什麼時,我躲在一個角落裡偷聽。離婚的事他們一直都想瞞著我,但像我這樣敏感又機靈的人,他們想瞞我也只是多此一舉。
我隱隱聽到爸爸的解釋說什麼人生觀,價值觀不同,他感覺和媽媽越來越遙遠了,什麼道不同不相為謀。當時的我只覺得這些都是狗屁道理,我一點都聽不進去,我不知道當時的媽媽有沒有聽得進去。可是,媽媽居然平靜了下來,她沒有再哭,也沒有再鬧。其實我真的寧願媽媽繼續大哭大鬧,拼死也要挽留爸爸。但是她沒有,她只哭了兩個晚上,再和爸爸談了整整一個晚上,就簽字離婚了,條件是,我歸她。
我恨他們,恨他們自以為是地決定我的人生,自以為是地幫我選擇。如果可以讓我選擇,我不會跟他們任何一個,我會一個人過活。可是,我沒得選擇,就像我沒得選擇出生與不出生一樣。後來的何媽說得太對了,她說我們還是會常常被別人的選擇所左右和影響。
後來,我才知道爸爸想要出國,他讓媽媽跟著去,可是媽媽不肯。最後,他不得不以離婚相逼,可是他沒有想到媽媽居然可以放棄得如此乾脆徹底。他也許太低估了媽媽的承受能力,也太高估了他自己的魅力。他的魅力只能讓媽媽為他流了兩天兩夜的眼淚。
他離開那天,我甚至沒有出來見他,我躲在房間裡哭泣。我無力去改變那一切,無力去挽回那一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與我的意願背道而馳地發生。
我一直都無法理解爸爸為什麼要出國,為什麼要放棄這裡的一切到一個陌生的方重新開始。到後來,我明白了他的苦衷,可惜一切都事過境遷了,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了。而那時,我已經離幸福太遙遠了。
媽媽的生意做得越大,她越成功,他就越感到不安。他感覺自己的優越性已經不存在,甚至漸漸地有了一種危機感。從前媽媽是某某講師的夫人,現在他是某某企業家的丈夫,兩種地位的對調,令他的大男子主義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他必須得捍衛這種男子尊嚴。但他除了教師一無所長,於是他鋌而走險地選擇到外國去發展,想帶著我們到那裡重新開始。在那個人生路不熟的地方,我和媽媽必須仰仗他,他又是一家的中流砥柱,他的地位可以一百年不動搖。可是,他到底還是低估了媽媽,他沒有想到媽媽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大男子尊嚴,她只是在為她自己活著,不想當任何人的附屬品。
也許每個人的人生都只是一場不得不參與的賭博吧?有時候賭注不但是自己的一生幸福和前途,必要時還得搭上別人的。就像爸爸,他不但拿著自己的人生當賭注,更把我也搭進去了。可惜,誰也沒有贏,命運才是一個大贏家。
爸爸離開之後,媽媽為了專注她的事業,她將我送到一所市內頂尖的中學讀初中,並讓我住在學校裡。
從小我就是一個沒有自信、自卑感很強烈、性格怯懦的人。自從爸爸媽媽離婚之後,這種自卑感和怯懦就更加強烈。
我也不知道自己何以在一個處處顯示著優越感的家庭裡會生出自卑感。這大概是源於我的孤獨。
我沒有任何朋友,甚至連一個說得來的同學也沒有。上小學的時候,我是一個很安靜的孩子,上課下課都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從不跟別人打打鬧鬧。
那時候,我真的長得很醜,媽媽整天都擔心我會一直這樣醜下去。她說我一點也沒有遺傳到她的基因,倒是矮小遺傳了她的。小的時候,我比同齡人都要矮小,仿佛營養不良的樣子。
我上的小學是爸爸學校裡的附屬小學,那裡的學生家長大多和爸爸一樣是老師,靠著一份微薄工資度日,在他們之中,我們家算是富有了。儘管媽媽很捨得在我身上花錢,我吃的用的都是好的,這絲毫改變不了我的自卑心理,甚至這種優越性令我跟同學之間越來越無法溝通。有時候,我倒希望自己可以跟她們一樣穿街邊十幾塊買來的粗布鞋、盜版碎花裙子,一起吃街邊的小食,用那些一元一支的圓珠筆。而不是用媽媽給我買的那些名牌鞋子,名牌裙子,名牌書包,十多元一支的卡通新型筆。這些東西我只要一拿出來就會顯得我那麼與眾不同,和那些同學格格不入。
其實我曾經非常渴望能夠與那些同學融洽相處,希望能夠成為她們之中的一員。也曾偷偷地跟她們一起去逛街,買她們都會買的文具用品、布鞋還有裙子。可是一拿回家,媽媽會將它們通通扔到垃圾桶裡。她說我是沒品位、沒眼光,她說應該要從小培養我的高貴品位和眼光。
媽媽的橫行霸道,讓我無法抗拒。其實是不敢爭辯,我甚至不敢跟她說,我們學校裡的同學都是穿那些,用那些的。對於媽媽安排的一切,我始終逆來順受。
幾乎所有的同學都知道我們家曾參加過市里的幸福文明家庭大賽並得了獎。當時我興奮了好長一段時間,整天都是笑著上課的。可是我不知道因為如此,那些同學更加一步一步地遠離我。那時候我並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才想明白,那是出於嫉妒。她們嫉妒我的幸福和快樂,因此要排擠我,打擊我的優越感,以減輕她們的自卑感。如果我告訴她們,其實我也很自卑,她們一定以為我在說反話,在諷刺她們。
爸爸媽媽離婚那年,我剛好小學畢業。我不敢想像當她們知道我的幸福家庭從此破碎了之後,她們會不會做夢都會笑出來。我很害怕見到從前的同學,很害怕她們知道我的爸爸媽媽離婚了,我覺得那樣在她們面前我會無地自容。
媽媽說,我們不能輸在起跑線上,所以她將我安排在那所全市只有成績頂尖的學生或者是達官貴人子女才能進去的中學。我以為可以在這裡重新開始,忘了爸爸媽媽離婚帶給我的傷痛,我要努力證明自己仍然是幸福的孩子,儘管爸爸已經遠渡重洋。
媽媽總是很忙,那時她已經是兩家連鎖琴行、幾家連鎖時裝店的老闆了,並且正在籌備開一間酒店。她並沒有多少時間放在我身上,連陪我逛街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她不喜歡我買的東西,我必須用她給我買的。可是,她已經很少時間給我添置新的鞋子,新的用品了。到了新的學校,我用的都是舊的。
這所中學雖然是公辦學校,但絕大部分學生非富則貴,他們的父母不是大老闆,就是當大官的。而像我這樣的,在學校裡恐怕也算得上是貧窮之列了。
在小學時的優越感完全消失了,我以為沒有了那種優越感,我就可以與同學們平起平坐,相處融合。但是,這次我又錯了。讓我不禁覺得有時候命運安排得很滑稽,讓你怎麼做也是錯的。
所有到這裡來的人的目的就是為了比拼的,比拼自己的富有,比拼自己的高貴,還有傲人的成績。而我站在他們面前,顯得那樣寒磣。從前,小學的同學都用一種羡慕、嫉妒的眼光看我的一切,而這裡的同學卻個個拿鄙夷的目光來看我。我受不了這兩種極端的落差。
於是,我又開始退到了一個角落裡,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藏起來,不與任何人交往。因為孤獨,所以時間多的是,我把那些孤獨得無法排遣的時間全部用在學習和看課外書上。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我突然發現,在這裡唯一讓我引以為傲的就是我的成績。在老師的眼裡,我是一個很乖巧的學生,品學兼優,很多次參加全國的比賽都拿到了獎。只是沒有想到,這也讓我成為眾矢之的的一個根源。
據說那是全市師資最好的一所貴族學校,那些學生不但有錢、有勢,而且高材生、尖子生也比比皆是。進入那間學校,你會發現,有錢人的孩子都是沒心上學的這種舊思想是不成立的。其實以現在的教育體系,條件越好的學生受益越多,因為人才也是用金錢打造出來的。這是後來我的爸爸說的,當他說這話時,說明他已經完完全全被金錢所折服,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小視金錢,不再對媽媽的選擇產生質疑。可惜,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我,以一個寒磣的樣子闖進了那間讓別人夢寐以求的學校,然後又默不作聲地將所有的光環收集到自己頭上,無意中就激起了公憤。可悲的是我當時並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所有的人都遠離我,所有的人都用不屑的目光看我。我的課本常常會不見,作業常常交了也會讓老師找不著。我曬在宿舍的校服常常被弄髒,我那雙穿得有點破底的鞋子會無端地被放在課室講臺上,供所有人作笑料。我寫的日記被撕成一頁頁貼到黑板上當了大字報。打飯的時候,常常被碰得灑了滿身都是,沒有人道歉。甚至常常有一群人圍著我狂笑,笑得我恨不得在地上打個洞鑽進去。
開始的時候,我確實很在意的,後來,漸漸地習慣了。多少次,我想開口跟媽媽說我在學校的情況,可是我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只好遠遠地躲開了他們,躲進了書的世界裡。
那時候我叫自己作小蝸牛,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沒有人叫我清雅,也沒有人叫我夢夢。也不知道同學們如何得知我給自己取了個小蝸牛的名字,他們都叫我小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