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年幼時 第一章 孤兒院

我願意相信命運，相信我們的過去和未來一早就註定了，不論我們做了什麼努力去改變，又或者我們自認為我們改變了什麼，這個努力改變出來的結局，就是命運的安排。

1990年的秋天，這個城市還沒滿種銀杏的時候，飄落滿地的是火紅的巴掌大小的梧桐葉。筒子樓裡一個嬰兒的哭聲捅破了這個尚且無人的清晨的淒清，風吹動路上的落葉開始翻滾。

與此同時，孤兒院的門口，一團火紅的布包裹裡，另一個嬰兒正安睡。孤兒院的門口那棵巨大的梧桐，已經快被秋風收拾乾淨，這時候，還有幾片尚且掙扎的紅葉終於還是忍不住無力地衰老，嗚咽著落下來，摔在嬰兒的臉上，雖然看起來不重，但嬰兒還是被打醒了，哭了起來。院裡的方曉蓉聽見了，急忙走過來，打開門，抱起嬰兒，向四處看了一眼，歎口氣，然後進門去了。

她們一同初生在秋季，一個雖然淒涼但是乾淨俐落地季節。花不香氣不爽，四處彌漫著慘澹和憂傷。這個季節的夜晚，總能聽見嗚咽聲，這個季節的清晨，總能見到屍橫遍野的淒慘景象。可是這個季節總是紅紅火火的樣子，不論是滿地的落葉還是滿樹的果實。於是，這種淒涼也不算讓人太失望，畢竟，這是一個收穫的季節。韓天紫和韓天藍，兩個我無法評價是普通還是特別的人，兩個我無法用簡單的形容詞總結的人，兩個我似乎在哪裡見過又實在從未在任何一個地方見過的人，就出生在這一年的秋天裡。她們看起來很普通，又確實很不普通。她們經歷的是某些普通人經歷過的，她們的結局也的確是某些普通人的結局，但是因為她們將許多個普通人的經歷包攬在身上，又得了最悲慘的普通人的結局，所以她們從這一點上看來，就真的，與眾不同了。

命運這種東西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怕，因為它有時候可惡地讓你破口大駡，它變著方式地折磨你，玩弄你。並且，科學解釋不了的東西不代表不存在，所以我是個尊重科學同時又相信命運的人，所以我一直相信，天藍和天紫，是受了命運頑皮的擺佈和捉弄，才活得那麼曲折，那麼費力。她們曾經那麼努力地想要擺脫這種生活，那麼努力地想要過得尋常一點，那麼絕望地祈求上天仁慈一點……她們曾經那麼堅強，那麼朝氣蓬勃，對未來抱有那麼多美麗的想像……可是最終她們還是絕望了，在生死的懸崖掙扎過，哭喊過，最後還是不得不放手了，因為命運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過她們仁慈的許諾，從一開始，就沒有為她們鋪陳過後來的路……

三年以後，即1993年的夏天，筒子樓裡的女孩兒遭遇車禍，父母雙亡。沒有別的親戚可以收養她，照顧她，於是那年，她被領到了孤兒院。

在院長辦公室裡，她對院長說她叫劉珍珍。老院長蒼老的手劃過她的稚嫩年輕的腦袋，笑著說她是個聰明但可憐的孩子，臉上的皺紋沒有固定的方向，看不出是在欣慰還是在悲傷，或者，兩者都有。

方曉蓉領她走進孩子們的宿舍。劉珍珍臉上的表情忽而膽怯忽而新奇忽而憂傷。孩子們盯著她看時，她低下頭去盯著腳下的路。方曉蓉拉著劉珍珍走到秋桐的床邊停下來。「方曉蓉，她是誰啊？」秋桐從外面跑進來，在她們背後喊。秋桐就是三年前的秋天在孤兒院門口被方曉蓉抱進來的女孩兒。

這一喊，方曉蓉和劉珍珍一起回過頭來。其實四目相對一見鍾情這種情感不只是發生在對愛情抱著幻想的年輕男女身上，它是一種特別尋常和普通的感情，對任何兩個磁場相互吸引的人來說，都是可能發生的，更加不分年齡。

這是劉珍珍和秋桐的第一次見面。

秋桐是方曉蓉最喜歡的孩子，她有一雙吸引人的清澈、明亮、溫潤、水靈的大眼睛，陶瓷一般明淨的肌膚。而如今進來的劉珍珍也可愛得讓人疼，最可愛的是那張薄皮兒櫻紅的小嘴。

以前方曉蓉總是說，秋桐是個美人胚子，別看她現在命不好，沒人要沒人疼得，但往後啊，她一定不是個凡人。秋桐的名字正是方曉蓉取的，因為那年秋天，秋桐差點被飄落的梧桐葉埋起來，所以取名秋桐。方曉蓉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取得很好，她沒有文化，但這個名字讓她覺得自己還是很有讀書人的天賦。

劉珍珍白天剛到的時候沒有哭，晚上睡覺的時候卻哭了。剛開始哭得很小聲，後來越哭越傷心，即使她已經鑽到被子裡，哭聲還是吵醒了房間裡的另外一些孩子。秋桐順著梯子爬到劉珍珍的床上，掀開劉珍珍的被子問：「你怎麼了呀？你怕黑嗎」

劉珍珍抽泣著看著秋桐：「我要媽媽……」

秋桐不自主地伸手輕輕地擦掉劉珍珍滿臉的淚，說：「方曉蓉說，到這裡來的小孩子都沒有爸爸媽媽了。」

劉珍珍閉上眼睛繼續哭：「媽媽，爸爸……」

方曉蓉聽到聲音輕輕走了進來。

秋桐轉過身子看著方曉蓉，沒等方曉蓉開口，她就搶先說：「她要爸爸媽媽。我告訴她在這裡的孩子都沒有爸爸媽媽，她不信，還是要哭。」

方曉蓉一把抱起劉珍珍，坐在秋桐的床上，將劉珍珍摟在懷裡。不知道她這樣抱過多少小孩了，那雙手，充滿溫情，充滿魔力，充滿——母愛。她抱著劉珍珍的手輕輕拍著，另一隻手替珍珍抹去臉上的淚。

「我要媽媽……」珍珍在方曉蓉的懷裡，似乎得救了，但似乎哭得更徹底了。

方曉蓉便抱著劉珍珍走出房間。

「我要媽媽……嗚……」

「珍珍乖，你看那是什麼——」方曉蓉指著天上的星星說。劉珍珍順著她的手看過去，星星便落在她的眼睛裡。清瘦乾淨的小臉，單眼皮，淩亂細弱的劉海，迎著走廊上的燈光，十分清晰，十分動人。

方曉蓉說：「你看見天上的星星了嗎？你爸爸媽媽就在星星上面，等到以後珍珍長大了，爸爸媽媽就會回來了。」

劉珍珍抽泣著看著漫天的星辰，看了很久很久，最後將自己的頭埋在方曉蓉的肩膀裡，抽泣著睡著了。

方曉蓉抱著劉珍珍回到宿舍的時候，秋桐已經在劉珍珍的床上睡著了。但方曉蓉還是把劉珍珍放在秋桐的旁邊，然後輕輕給兩人蓋好被子，松了口氣，走出房間。

因為到這裡的第一個晚上，劉珍珍和秋桐睡在一起，所以，劉珍珍第一個認識的小朋友就是秋桐。秋桐幾乎認識這裡的所有孩子，所以，劉珍珍跟著秋桐玩兒的第一天，就認識了所有的小孩子，並記住了所有小孩子的名字，因為她的記憶力特別好。

孤兒院裡孩子多，劉珍珍白天會暫時忘記爸爸媽媽，但是到了晚上，她立刻又會記得。她怕黑，睡覺的時候總是鑽進被窩裡，用被子把全身蓋起來。只有秋桐調皮得從下面爬上來鑽進她的被窩裡的時候，她才會把腦袋放在外面盡情呼吸。兩個小孩兒在被窩裡咯咯地笑，這時候方曉蓉如果聽到了，就會走進來把秋桐抱下來。然而漸漸地，方曉蓉發現劉珍珍睡覺蒙著頭以後，就不再跑來抱走秋桐了。

那年冬天，三歲的劉珍珍和秋桐幾乎已經形影不離。她們也會經常吵架鬧彆扭，但是一覺醒來，她們又一起吃飯一起跳一起鬧。她們是孤兒院裡的奇葩，當然她們並不知道。她們像兩隻歡樂的鸚鵡，聰明伶俐，漂亮可愛，乖巧懂事。方曉蓉對院長說，她們倆就好像一對雙胞胎似的。院長卻搖頭說，她們自有她們的差別。院長年過半百了，是個經歷過大悲大喜的人，懂得從一個人的神情和眼睛看穿這個人的性子。他常常覺得劉珍珍的眼裡帶著天生的憂鬱，骨子裡透著天生的倔強。秋桐卻是天生地嬌俏，天生的嫵媚。

轉眼間，天氣變得更涼了。這是劉珍珍在這裡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但是劉珍珍大病了一場。因為她每個晚上都跑出來靠著走廊上的欄杆看看天上有沒有星星。所以那個風特別大的晚上，她著了涼。她發著燒，全身滾燙，方曉蓉不讓秋桐挨著她，害怕秋桐被傳染了。但秋桐堅持要給劉珍珍端水喂藥。劉珍珍因為藥苦，想吐，秋桐卻一把捂住劉珍珍的嘴，讓她的脖子往後仰，然後將藥給吞下去。然而劉珍珍一連燒了幾天，醫生開的退燒藥沒有用，最後還是送到醫院打了點滴，她才漸漸好起來。生病以後，她的臉色變得十分清淡，淡得沒有血色。

那年冬天，珍珍病好不久，又有一個孩子被領進了這間孤兒院。他叫李晨，進來的時候剛好6歲。從進來的那天開始，李晨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安靜的吃飯，安靜的睡覺，安靜地坐在一邊發呆。孩子們嘲笑他是個聾子是個啞巴，他也沒有做任何反應，只是面無表情地做著應該做的事。於是半個月過去以後，當李晨還是不說也不笑的時候，大家基本上確定了他是傻子，小霸王張浩就準備帶著孩子兵對張浩採取行動。

他們準備把李晨拉到角落裡朝他身上撒尿。但是，當所有的男孩子脫了褲子準備開始尿的時候，李晨眼裡閃過一絲冷酷，朝著張浩猛地沖過去，一拳將張浩打翻在地。其他小孩子見狀，跑過去想拉住李晨。沒料到的是李晨一把就掙脫了他們，然後將所有的孩子打翻或者踢到在地。

院長辦公室裡，李晨面無表情地站在院長旁邊。院長伸手想摸摸他的頭，他的頭一偏，然後伸手擋住了院長的手。院長見狀只好垂下手去，歎了口氣，然後問：「為什麼要打架，你從哪裡學會的打架？」

李晨目不轉睛地盯著地面不說話。那時候，他留著寸頭，衣服單薄，所以看起來他的脖子十分細長，腦袋也稍稍有點尖。他的皮膚黝黑，臉上的神情超越了一般年齡的孩子慣有的神情，有種不怒而威的味道。

從院長的表情看得出來，院長喜歡李晨。院長知道李晨的背景，李晨的過去。李晨的聰明和倔強，李晨的堅強和善良，都讓院長欣喜和驚歎。他仿佛可以看見李晨的以後，李晨的未來。那應該是充滿荊棘坎坷但是閃爍著光芒的人生，他可以用他身上帶著的所有優秀的天性和頑強不屈的性格走到很遠的地方去……

院長說：「我知道打架的事不是你惹的禍，可是小朋友不應該出手兇狠打傷人，你希望以後你像你爸爸一樣嗎？」

李晨眼裡閃過淚光。

「解決問題的辦法其實有很多，遇到問題不能總是靠拳頭，總是用拳頭解決問題的就是流氓，是黑社會……」

「我爸爸不是黑社會！」李晨猛地轉過頭打斷院長的話。

院長辦公室門外，劉珍珍和秋桐手拉著手，愣愣地看著這個站著的脾氣倔強的男孩兒。

……

3歲的女孩兒們和6歲的男孩兒幾乎沒有交集。不過在各自的年齡前加上一個1、2，那麼交集就變得自然而然了。但是誰知道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生活是什麼樣，身邊會有哪些人，自己在做著什麼樣的事，又已經經歷過哪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