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14-16

14

九九年春的一天，龍飛跟陳民照常去煤礦挖煤。經過楊家村裡，看到有好幾戶人正在砌房子。陳民就說起砌房子的事。陳民說，他打算今年再加一層，過兩年呢，再砌一座兩層的房子。陳民現在有兩個兒子了。陳民說，他砌兩座，一個兒子一座，免得他們以後爭。龍飛聽著陳民的這些話，心裡很不是滋味。陳民雖然跟自己的本事相差不大，但陳民的家境好些。陳民的父親是個磚匠，很早的時候就開始在建築隊做事了，而且工資很高。所以，陳民一直以來，比龍飛過得安逸。陳民那座房子全靠他父親，不能說是陳民砌的，但人家都說是陳民的功勞。但陳民現在說要加一層的話，想必是真話。他手頭上的錢，一定可以再加一層。而龍飛，到目前為止，還帶著兒子，跟著父母窩在那座又小又矮的土磚房裡。龍飛覺得自己好像很沒用。

陳民說得起勁的時候，突然問龍飛：「龍飛，你打算什麼時候砌一座啊？」

龍飛心情沉重，吐了一口粗氣，很自卑地說：「再過兩年吧！」

「還再過兩年？存錢生崽啊？」陳民說，「現在，材料又要漲價了！趕緊吧，再不砌，你再挖兩年，恐怕也是白挖的！」

龍飛陷入沉思。

龍飛覺得心頭有一塊大石頭在壓著，讓他無法暢快地呼吸。

出井之後，龍飛去鎮上給妻子楊花打了個電話。

「你手上有多少錢？馬上給我寄回來！」

這麼多年以來，龍飛一直不肯完全接納楊花，對她總是這樣，從沒給楊花一個好臉色，一句好聽的話，一次平常的關心。不過，比起之前，這算是好的了。而楊花，也似乎習慣了龍飛對她的態度。楊花也從不敢對抗龍飛，從來都是言聽計從，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楊花很驚訝，很意外。楊花出門打工以來，都是她往家裡打電話，龍飛從來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今天，卻突然打來電話，而且，一開口就問錢的事。莫非家裡出事了？楊花沒敢先問，而是如實的回答了龍飛的問題。楊花說，她上個月的工資八百多塊的樣子，但還沒發，發了就馬上寄回去。龍飛沒有別的話要說，就打算掛電話，楊花突然叫住，問龍飛家裡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龍飛很不耐煩的樣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再一次用命令的口氣說：「你問那麼多做什麼！趕快把錢寄回來就行了！」楊花沒敢再問，只得乖乖地答應著。

龍飛回到家裡，父親突然從山裡回來，面色蒼白，神色慌張。

「山裡的樹，被人偷了。」

正在屋裡做飯的母親，聽到這話之後，像被雷擊了一樣，面無人色地跑出來，一屁股坐在門口，大哭大叫：「哪個天殺的，這樣狠毒啊？偷我們家的樹啊！我跟你有什麼殺父之仇啊，你要這樣刻薄我啊！……」母親哭喊了一陳，突然跑進屋裡，拿起切菜用的砧板和菜刀，一邊哭一邊罵，上山去了。

「媽的，讓我抓到，我宰了他！」龍飛也很氣憤。「偷了多少樹走了？」

「有十幾棵！剛剛這幾天砍的！」

龍飛不放心母親，也跑到山上去了。

龍飛這兩天，一邊在想砌房子的事，一邊在想，山裡的樹被人偷了的事。

山裡的樹，到底是誰偷了的呢？最近村裡有三戶人家在砌新房子。龍小米一家人，是不會做這種缺德事的。龍平家，也是正經人家，應該不會偷。最可能的，就是高明虎家。高明虎最近也在砌偏房。而且，整個村裡，也只有他才會做這種事。龍飛當時真想去殺了高明虎。但是，無憑無據，龍飛也不能把高明虎怎麼樣。不過，就算龍飛抓住高明虎的罪證，龍飛也未必敢去對付他。這幾天，龍飛經過高明虎家時，心跳總是不正常，熱血沸騰，內心深處，總有一種奇怪的衝動。龍飛心裡在想，他龍飛遲早要把高明虎辦了！

龍飛對砌房子的事，已經做了打算了。

龍飛在煤礦挖煤，存了些錢，加上妻子楊花在外打工，也寄了好幾大千回來。如果砌一座一層的平頂房，可能還要差一點。不過，如果真要砌的話，他相信，父親一定會支援一點的。現在大妹也出嫁了，小妹也外出打工了，父親也沒有什麼經濟負擔了。兒子砌新房，他肯定會鼎力相助的。一天晚上，龍飛把家裡的錢全拿了出來，數了又數，看了又看。龍飛真捨不得把這些血汗錢花掉。但是，龍飛知道，如果不花掉，就只能繼續住在這座又小又矮又黑的土磚屋裡；如果不花掉，就會被人家看不起；如果不花掉，萬一家裡來了小偷，被人偷了，就什麼都沒有了。龍飛想，現在既然老天爺讓他娶了楊花，成了家，有了兒子，就應該有一座自己的房子，有一個真正的家了。龍飛又想起被人偷了的那十幾棵樹，和陳民說的的那些話，決定馬上砌房子。

幾天後，龍飛去問父母的意見。父親是個沒計畫、沒主見，也沒多話的人。聽了兒子龍飛說要砌房子的話，只乾巴巴地說了兩個字：「砌嘛！」母親其實早就有這個想法了。母親也曾跟父親提起過這事，但得到的，也是這兩個乾巴巴的字：「砌嘛！」但幾年過去了，父親還是沒有一點要砌的動靜。這回是兒子龍飛提出來的，母親自然是喜出望外，高興得不得了。龍飛母親覺得，兒子終歸比老頭有出息。母親當時一口就答應了，並關切地問：「那錢，夠嗎？」

15

九九年清明節一過，龍飛幫著父親下完秧谷，就向煤礦請了假，著手準備砌新房子的事。龍飛先去鄰村請了地仙過來，看了一塊好地方。地方看好了，就是家右邊的那個空地。這塊地靠著山，要在這塊地上砌一座兩進的房子，得把山挖去六、七丈。這個事，龍飛就託付給了父親。父親還在煤礦挖煤，下班回來，忙完農事，就幫著龍飛開山挖地基。幸好這山石頭少，挖起來容易。

那時，砌新房子的磚，都是自己造自己燒的。龍飛曾幫陳民家造過磚。所以，造磚的事，龍飛不用向人請教，也不用求人。龍飛去鎮上買了幾副造磚用的盒子回來，在家附近選了一塊好地，又在新房的地基上，開了幾道用來晾磚用的土壩，然後就開始造起磚來。父親有時不去挖山挑土，偶爾過來幫著龍飛造磚。陳民也常常過來幫忙。大妹夫是本村的，他也隔三差五地過來幫忙。大妹有空時，也過來幫忙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在這些人的幫助下，龍飛大概用了兩個月時間，造了四萬左右的磚胚。磚胚要晾乾到一定程度，才能上窯燒。

接下來，龍飛就去山上採石頭。龍飛在自己家的山裡、土地上採石頭。砌房子，需要用到石灰。在農村裡，石灰也都是自己燒的，跟紅磚一起燒出來。做預製板，需要用到小石子。這些小石頭，也要自己上山采，自己打碎。燒石灰的石頭，可有講究，一般的石頭，是不能用的；必須採用石灰石，也就是常說的青石。白石頭，也是可以的，而且是最好的。但這種石頭，在龍家村的山上少有。做預製板的小石子，一般也用青石。燒石灰用的石頭，要打成能搬得動的塊兒。做預製板的石頭，要打成雞蛋大小的小石塊。這些活兒，都是很累人的。不過，這段時間，龍飛母親常常帶著惜初，一邊放牛，一邊幫忙打石子。龍飛家的牛，很通人性，很聽話的，放到山裡，從來都不會亂跑，不會去偷人家的菜或別的莊稼。有時，它吃飽了，就自己回家，進到牛欄裡去。兒子惜初也很乖，不需要龍飛分心。龍飛用了個把月的時間，采夠了要用的石頭。

然後，龍飛就去煤礦運煤。燒磚、燒石灰，都是要用煤的。龍飛本想去白力的煤礦運煤的，但他的煤比自己上班的煤礦要貴幾十塊錢一車。龍飛最後還是選擇了在自己上班的煤礦運煤。煤只能運到楊家村。楊家村到龍家村，還有四、五裡山路。要想把煤運到家，只能請人家的馬，用馬駝。那時正是雙搶時節，用馬的人家很多，村裡的馬又少。沒辦法，龍飛只得出高價錢，請了人家的馬去駝。煤到家以後，

磚胚也差不多幹了。龍飛又馬不停蹄地去買了點鋼筋回來，箍燒磚的窯用的。又去買了點水泥。然後跟陳民家借了幾千個砌磚窯用的土磚和一千斤河砂。一切妥當之後，龍飛準備砌窯燒磚。

雙搶一搞完，龍飛就著手準備砌窯燒磚。砌窯打窯基這事，很有訣竅，一般人做不來的，砌得不好，就燒不了磚。所以必須請師傅。不過，龍飛的父親，就是砌窯的老手。陳民的父親，也是個老師傅了。有了這兩個人鼎力幫忙，龍飛就不用擔心砌窯基的事了。小工嘛，龍飛也不擔心。村裡興相互幫工。誰家有砌窯，砌新房子之類的事了，只是說一聲，村裡的人就會來幫忙。當然，輪到人家有這種事的時候，龍飛家也得義不容辭地去幫忙。窯基打好之後，龍飛就去村裡挨家挨戶地請人。兩天工夫，磚窯就砌成了。燒石灰用的石頭，也搬了一部分上窯頂。祭窯之後，開始點火。那時，老天爺很照顧龍飛。天氣很好，沒有下雨。火勢一天比一天高。龍飛這些天，也沒閑著。龍飛一個人，慢慢地把沒搬完的石灰石，一擔一擔地挑上窯頂。

有一天，龍飛照常挑著石頭上窯頂。母親帶著惜初在家做飯。陳民突然來了，說是來告訴龍飛，前些日子龍飛托他運河砂、水泥的事，他辦妥了。龍飛母親告訴陳民，龍飛在窯上。陳民就去窯邊叫龍飛，可是叫了半天，不見回音。陳民就急了，猜想龍飛可能出事了。陳民馬上爬到窯頂，一看，龍飛果然出事了。龍飛倒在窯頂，早已不省人事了。陳民馬上叫人：「嬸嬸，快去叫龍飛萬里過來，龍飛可能中毒休克了！快點！」龍飛母親嚇壞了，馬上飛跑去叫龍萬里。陳民這邊呢，慢慢地把龍飛從窯頂背下來。惜初看到龍飛雙眼緊閉，也嚇壞了，不停地喊：「爸爸！」龍萬里幸好在家。龍萬里是村裡的赤腳醫生，這種事，一般都是找他。龍萬里火速趕了過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龍飛從閻羅王那裡救了回來。可是，讓所有人哭笑不得的是，龍飛一醒來，就拉著龍萬里的手，瘋子一般，拼命地喊：「白靜！白靜！」龍萬里莫名其妙，顧不得龍飛的情況，「啪！」地一個大巴掌扇過去，把龍飛打得暈頭轉向地。

「老子晚來一分鐘，你就見閻羅王了！你還在這裡發瘋！」龍萬里說。

八月初，紅磚燒成。幾場大雨過後，龍飛開始起窯下石灰下磚。石灰和紅磚，都燒得很好。這時，新房子的地基，也差不多開出來了。打地基用的石頭，龍飛的父親也幫忙開好了。鋼筋、水泥、河砂、梁樹、撐樹、做門窗用的木料等等，所有需要用的東西，都準備齊了。九月初，新房子開始動工。龍飛請了三個磚匠，陳民的父親是其中一個。龍飛，父親，大妹夫，三個人當小工。另外，在村裡還請了幾個人幫忙。母親這段時間也很辛苦，一邊要照顧惜初，一邊要忙家務農活，一邊還要負責做這些人的飯菜。大妹有時也過來幫忙。

砌房子這段時間裡，龍飛家的砌房子的材料，被人偷過兩回。龍飛沒有抓到偷的人。但龍飛心裡猜測，一定又是高明虎幹的。高明虎看他在砌新房子了，心裡不高興，所以又來做怪。龍飛雖然很氣憤，但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只好逆來順受。後來，龍飛怕他再來偷，就在還沒砌成的新房子裡，安了個床鋪，守在工地上。

十一月初，新房子落成。

看到新砌的房子，龍飛歡喜得不得了，感覺自己像辦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一樣。但是，一想起好兄弟陳民，他又悲痛不已。陳民已經走了，他再也看不到這座新房子了。陳民跟龍飛的大伯一樣，是死在煤礦。十月份的時候，陳民在煤礦的一次瓦斯事件中死了。龍飛知道，陳民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想看到龍飛跟楊花一起住進這座新房子。但是，他走了。一個好兄弟，就這樣悄悄地離開了人世。跟龍飛，跟陳民的家人，跟這個世界，成了一對永恆的平行線。

砌新房子的期間，楊花給家裡寄過幾次錢，也給家裡打過幾次電話。龍飛的母親，也把砌房子的事跟楊花說了，還把龍飛差點死了的事，跟她提了。楊花聽了砌房子的事，很高興；聽了龍飛差點死了的事，很驚訝。但僅此而已。快過年了，楊花也還沒有回來。龍飛很生氣，甚至想過，年後不去妻子那裡打工，繼續留在家裡挖煤。過年那天，龍飛一家人歡歡喜喜地入住到新房子裡去了。

16

龍飛跟熊菊，是在他出來打工的第一個工廠認識的。說是認識，其實只不過是一面之緣。

龍飛是因為妻子楊花的關係，進了妻子就職的那個五金廠的。當時，妻子已經是廠裡的生產跟單員了。這個職位，在一般人來說，是個大官兒了。龍飛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因為妻子的關係。龍飛一進廠，就到品質部做品檢。後來，又因為妻子的關係，龍飛被提升為領班助理。龍飛在那個廠裡一做就是三年。龍飛是個喜歡安定的人，不喜歡跳來跳去。如果妻子不走，他可能還會繼續在那個廠裡做下去。

2003年，妻子楊花的一個客戶，也就是楊花現在就職的這家公司，想請楊花過去做業務。楊花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對方的請求。楊花馬上向廠裡申請離職。一個月之後，因為廠裡不放人，楊花就自離了，去了現在的這家公司。當時，她在廠裡還有兩個月的工資，楊花都沒要了。

妻子楊花一走，龍飛就做不下去了。不是別人為難他，而是他覺得沒了依靠，沒了中心。這三年來，龍飛對楊花的態度，來了個180度大轉變。龍飛開始認識到自己當年那樣對楊花，是個錯誤。龍飛開始為自己當年的事，感到悔恨。龍飛再也沒有對楊花大呼小叫，拳腳相加了。龍飛再也沒有給楊花臉色看了，龍飛再也沒看不起楊花了。龍飛再也沒有對楊花心懷不滿了。龍飛開始以妻子為中心，開始收起他的火爆的脾氣，開始關心楊花，開始把財政大權交給楊花，開始把楊花當做自己真正的妻子。龍飛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楊花。龍飛想，他有這樣一個能幹的妻子，對他龍飛來說，是件最幸運的事。龍飛跟妻子一起生活了三年，真正感受了夫妻生活。

龍飛也向廠裡提出了離職申請。不知為何，廠裡居然批准了他的申請。

廠裡交待，龍飛走之前，必須要把手上的工作交接給一個人。接他工作的，就是新來的小姑娘，熊菊。龍飛最後一天上班的時候，熊菊來了。龍飛按照領班的意思，把工作交接給了熊菊。熊菊是個很會做人的小姑娘。為了表示感謝，熊菊要請龍飛吃飯。龍飛本不想去的，但龍飛拙於言辭，不知道如何推脫，就只好答應了。

熊菊點了幾個好菜。龍飛吃得很不自在。不過後來，熊菊的真誠打開了氣氛，龍飛才稍微舒坦一些。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多。說聊，可能不太合適。說話的，多半是熊菊，龍飛只聽著。只有熊菊問他話的時候，龍飛才回幾句簡短的話。比如，熊菊問：「龍飛大哥，你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啊？現在工作多難找啊！」龍飛就如實的回答：「我老婆走了，我想去她那裡！」熊菊又問：「你是怕你老婆跑了，還是一個人過不習慣啊？」龍飛就紅著臉說：「兩個人，在一起，好些！」熊菊又笑問：「你很在乎你老婆吧？」龍飛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別處，說：「娶了她，她就是我老婆啊！」熊菊又問：「你老婆現在在哪裡做事？」龍飛就說：「寶安！」

第二天，龍飛結了工資，就拿著行李走了。在廠門口，又碰到熊菊了。熊菊當時開玩笑的問了他一句：「龍飛大哥，你是不是打算繼續跟著你老婆屁股轉啊？」

龍飛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啊，我打算自己找工作！」

龍飛走了以後，熊菊一直不能停止對他的思念。熊菊明明知道，龍飛是結過婚的人，而且，他也不是什麼優秀的男人。但熊菊就是忘不了龍飛。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吧！後來，熊菊去了好多地方找過龍飛。但一直沒有找到龍飛的下落。

兩年以後，熊菊回家結婚了。回家之前，熊菊再一次來到深圳寶安，她希望奇跡的出現。其實當時，奇跡真的出現了。2005年的一天，龍飛接到大妹的電話，說母親突然病逝了。龍飛悲痛欲絕。收拾起悲痛的心情之後，龍飛帶著妻子楊花，回家奔喪。幾乎是同一時刻，熊菊和龍飛出現在同一個車站。但是很可惜，這個奇跡，沒有像我們希望的那樣繼續發展。他們並沒有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