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1-5

1

2000年,是新世紀的開始。

他算是跨世紀的人了。

「我活到二十一世紀了嗎?」

他,不是不相信;而是,在懷疑。

活著迎接一個新的世紀!這是一件多麼值得高興,多麼值得紀念,多麼值得炫耀的好事!

但是,他卻心情很平靜。不是因為天冷,也不是因為孤身一人,更不是因為他不關心這樣一個偉大的時刻。他只是在想,從此,他就要遠離某個地方,遠離某個人,遠離某個記憶了。他還在猶豫,還在徘徊,還在掙扎。他看著外面的從掛著冰條的樹枝堆裡沖出來的煙花;看著在冰冷的雪地裡盡情玩耍的小孩、大人,還有年輕的姑娘;看著在冷風中歡呼雀躍的人群,看著人家的淘氣狗在雪地裡瘋狂的奔跑;又看著電視上的熱火朝天的慶典節目,他顯得格外安靜。那些事物,似乎離他很遠,遠到不是一個世界的一樣。他其實也很想很想像他們一樣瘋狂,像他們一樣歡呼,像他們一樣大聲說話。但是,他沒有。他只是安靜的坐在家門口,安靜的看著這一切。他偶爾傻傻地、吃吃地笑。他笑的是,他覺得,大家根本沒有必要如此大呼小叫,大做文章!不就是一個新世紀的到來嘛!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對普通百姓來講,有什麼不一樣呢?

過完十五,他就要出遠門了。生平第一次出遠門。

他要去他妻子那裡。他要去跟他妻子一起打工。他妻子催促過他十幾次了。這回,他必須去了。這個家,要想過得更舒坦更物質一些,必須兩個人一起打工。挖煤,太危險,那不是個好差事。哪天老天爺不開心了,就可能把他的命拿去玩了。就像陳民那樣,一眨眼工夫,掉進另一個世界。萬分小心,也不能擋住厄運!人這一輩子,不是因為怕死,再要掙扎著活的。人活著,需要承擔責任,希望了卻心願,爭取圓成夢想。活著,也要活得有……

「這一走,哪天才能再回來呢?」

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問誰。

但是,答案,遠在另一個世界。

他又陷入沉思。不,或者應該是單純的安靜,表面上看起來的安靜。腦海裡,他想起很多很想事。每一件事,都無法讓他的內心安靜。他的思想,就像外面的熱鬧的場面一樣。一個鏡頭接著另一個鏡頭,甚至有好多的鏡頭突然重疊在一起,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想去想的。但是,那些鏡頭好像跟他有仇,偏偏要跑出來。突然,一個他害怕的面孔出現了。那是他的真正的仇人。他要趕走這張面孔。他狠命地搖晃著腦袋,再用手掌拍了兩下。

「惜初,過來,爸爸抱一下!」

惜初,是他的兒子。今年進四歲了,跟他一樣,是個高個子,有點偏瘦。惜初很可愛,也很聰明。

「冷不冷?」他抱著兒子關切地問。

「冷!」

「抱著還冷嗎?」

「你比冰還冷,你抱著我,不冷嗎?」

「惜初,你想不想媽媽?」

惜初不說話了,一雙大眼盯著自己的那雙生著凍瘡的手。

「爸爸,癢!」

「癢啊?去叫奶奶給你擦點藥,去!」

「剛剛奶奶擦了,癢還在裡面,它不走!」

「那爸爸給你搓一下,癢怕爸爸,搓一下它就跑了!」

惜初就把那雙可憐的小手遞給爸爸。

「啊,你的冰!爸爸,你的冰,跑進到我手上來了!冰死了!我不要你搓了!」

惜初就掰開爸爸的手,跑到後堂去跟奶奶烤火去了。

他又是一個人。

他突然用左手摸摸右手,好像是有點冰涼的感覺,又好像還暖和。不搞不清到底他的手是冰還是暖了。不過,他想,有感覺,證明手還是活的,證明他還是活的。

「我活不到二十一世紀的!絕對活不到!除非……,唉,活到又怎麼樣呢!」

他突然這樣說著,站了起來。他再看看外面,然後進屋做飯去了。

二十一世紀的腳步,已然踏入所有人的心裡。但他似乎還不太相信,這是事實!

不是因為當年的那個賭注。而是因為,他堅持他自己的觀點。

他還將繼續堅持自己的觀點。

人活著,總要堅持一些東西!堅持,也是一種活著。

2

那只是他上初中的時候的一件小事。

課上,語文老師說了一句話:「同學們,我們將是跨二十一世紀的人,我們要以最優秀的自己,最好的狀態,去迎接這一天的到來!」

他當時就在懷疑這個「跨二十一世紀」的說法。——當然,他之前也曾懷疑過,只是沒有這麼強烈。他想,現在是一九九幾年,算起來,應該是十九世紀;要跨,也是跨二十世紀啊!何來跨二十一世紀之說?這個紀元法一定有問題。就算是因為制定這個紀元法的人,是個公認的大人物,所以世人對他的錯誤的東西,也認為是正確的並且要接受的話,他也不會跟那些人苟同,他一樣要堅持自己的觀點!

課下,同學們在討論「跨二十一世紀」這件事。只要是他認為是對的,他一定會去跟人據理力爭的。看到那些「無知」的同學,他很失望。於是,他也參加到那幾個同學的討論中去了。

一翻激烈的爭論下來,龍飛寡不敵眾,但又不肯認輸。於是,他說了一句:

「反正,我是活不到二十一世紀的!」

學習委員白靜也在笑他。

「傻冒!你活不到?你要是得了癌症差不多!」陳民也在笑了。

「反正,我沒那麼命大!我活不到二十一世紀!」他仍然在堅持。

「你看見那只鳥了沒有?」白靜指著教室外面的梧桐樹。

那時,正是春夏時節,梧桐樹長得正茂盛。樹葉肥油肥油的,綠得正美。一眼望去,仿佛世界都是綠色的。樹上有一群小鳥正在嬉戲鳴唱。仿佛是在向各自的同伴訴說喜悅的心情,因為自己找到了一處絕好的玩耍的地方。龍飛順著白靜的手看過去,看了半天,那個方向並沒有鳥。小鳥在不停地追逐飛落,已經差不多都飛到另一棵樹上去了。龍飛不知道白靜的手指指的到底是哪只鳥。

「關鳥什麼事啊?」

「你說的是鳥話啊!」陳民繼續笑他。

「那只鳥,運氣好的話,都能活到二十一世紀!你說活不到?你沒得癌症吧?哈哈哈……」

其他同學也跟著白靜笑起來。龍飛知道,那是嘲笑的笑。但他不傻,他只是堅持自己的觀點而已。那些刺耳的笑聲,驚動了那群小鳥,小鳥呼地一下子都飛到更遠的樹上去了。

龍飛很不高興。他在心裡想,這些人,不但沒有自己的主見,還嘲笑人,沒有素質!龍飛不想再做無謂的爭辯了,再爭辯也不能改變他們的觀點。在他們眼裡,老師的話,就是神仙的話。他們是不會聽他的話的。但他繼續堅持自己的觀點。龍飛盯著自己暗戀已久的白靜,突然十分嚴肅地說:

「如果我能活到二十一世紀,那也是因為你!」

此話一出,笑聲馬上停止。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龍飛。他們個個的眼神裡,都充滿著驚奇,充滿著疑惑,充滿著某種神秘的物質。龍飛的臉刷地一下紅了。龍飛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鈴鈴……!」上課鈴響了。

龍飛馬上飛跑,結果撞到柱子上了。龍飛的雙眼直冒星星。

後面又跟起一陳奇怪的笑聲。

現在都是2011年了。這事都過去十幾年了。龍飛還時常想起。

3

龍飛時常想起的,還不止這一件事。

初三那年,他苦苦哀求父母,讓他在學校寄宿。結果,最後一期他才如願。那時,白靜也是寄宿生。有一天,搞大掃除。放學的鈴聲響了。身為勞動委員的龍飛,開口讓還沒搞完衛生的同學先回去。他怕住在遠處的同學回去晚了,要走夜路;近處的同學好早些時候回去吃飯,幫他們父母做點農活。那些同學走了之後,他沒有先去吃飯。他讓同學陳民幫他先打飯菜過來,他想先把衛生先搞完再吃。那天,學習委員白靜,正好在後面整理作業。她看到龍飛一個人在搞衛生,她把作業整理好之後,也去幫忙。那時,正是初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尾聲。也就是說,他們馬上就要畢業了。不少同學都準備了畢業紀念本。白靜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放下手中的掃把,去她書包裡拿出她的紀念本遞給龍飛。

「龍飛,你停一下,幫我寫幾句話吧!馬上就要畢業了!也許,我們畢業以後,就各奔東西,天各一方了。也不知道,我們以後還會不會有機會同窗苦讀!隨便寫幾句,留個紀念吧!」

龍飛看看白靜,又看看那個漂亮的紀念本,又看看白靜。

「還早呢!最後一天寫也不遲啊!」

「寫嘛寫嘛,我都拿出來了!」白靜一臉的誠肯。

龍飛再一次看看白靜。那是一張他永遠都看不厭的臉!那個臉蛋兒,跟他喜歡吃的蘋果一樣,太讓人喜愛了。他做過無數次的夢,在夢裡,他總是見到她,但總是看不清她的臉。她真想趁這個機會,一次看個夠。但是,不到一秒鐘,他就迅速地把目光移開了。他又看著那本漂亮的紀念本,然後伸手去接。正要接的時候,他又突然縮了回去。他是想先把手擦乾淨,免得弄髒了白靜的漂亮的紀念本。但是,就在他縮回來的那一瞬間,白靜鬆手了,結果那個漂亮的本子掉到地上了。不巧的是,又剛才掉到他還沒來得及掃乾淨的還有不少髒水的那個地方!龍飛的心馬上跟著咚地跳了一下。

「唉呀,媽啊!」白靜在那一瞬間,這樣驚叫了一聲。

龍飛的心又馬上咚咚地跳起來。

龍飛趕緊彎腰去撿。白靜也彎腰去撿。結果,兩個人的頭又撞了個嘣嘣響。

「唉喲,啊——,痛死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沒事吧,你?」龍飛馬上跟白靜道歉。

「肯定撞腫了!你怎麼像頭牛樣,撞得我頭都暈了!」白靜一隻手揉著頭,一隻手撫著課桌。她的臉色都變了。肯定是撞得不輕。

龍飛把本子撿起來。先是用手擦了擦,結果越擦越髒。他就撩起衣角準備用衣服擦。

「哎,哎,你別擦了,越擦越髒的,你這樣擦!還是給我吧!」

龍飛就乖乖地把本子遞給白靜。他就傻傻地站在那裡,看著正在揉傷的一臉苦狀的白靜,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突然,他想到一個主意。於是,很高興的說:「要不,你把這個紀念本給我,我再給你買一個一模一樣的,還給你!這肯定是最好的紀念了!」

白靜抬起頭來,很認真的看看龍飛。猶豫了一下,說:「這樣不好吧?還是算了吧!」

龍飛見白靜不同意,有些急了。他原來是想,如果她同意了,那不光他可以給她一個最好的紀念,最重要的是,她可以給他一個最最好的紀念!但是,白靜不同意。他不但急,而且有些慌了。他是個不善於表達的人。遇事總是緊張。

「沒事的,反正我也要買一本的。而且,我也很喜歡你!」

壞了!龍飛一急一慌,竟把話說錯了。本來呢,他是想說「我也很喜歡你這個本子」的。不過,他當時在心裡,又在想著他喜歡白靜這個事。沒想到,一緊張,說漏嘴了。心裡想的東西,這回當著人家的面,跑上嘴了。這下可不得了了。龍飛更急,更慌了。他張著那張笨嘴,急急忙忙地結結巴巴地更正道:「不是我喜歡你!我是說,我愛你!」這回更糟了。他原本想說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了。他完全亂了陣腳了。他的臉,脖子,甚至全身,都紅了。那是急得紅,慌得紅,燒得紅。他還打算再一次做解釋。但是白靜沒有再給他機會。白靜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和他現在所處的境地了。

「什麼?」白靜假裝沒聽到,故意這樣問。其實,她的臉色,已經出賣了她了。她的臉,在她一聽到那句話的那一刹那,像觸電一般,立即紅了。為了做到假裝更像一些,她刻意保持鎮定,拿出用來擦臉的面紙,慢慢地很專注地印吸著本子上殘留的髒水,並說:「你真的像個豬樣!擦這個要用吸水的紙,輕輕地印,不能擦的,知道吧?」

當時,龍飛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他沒有看錯白靜。因為龍飛覺得,白靜的這樣的解圍方式,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她太聰明,太能幹了!他母親常常跟他說,以後娶老婆,一定要娶一個聰明又能幹的老婆,別像村裡的那個太清一樣,吃一輩子老婆的虧。他想,他以後一定要娶白靜做老婆!但是,當他看到那個紀念本的時候,他又禁不住想,畢業以後,如果他不再念書,還能見到白靜嗎?他還有可能娶她做老婆嗎?他之前高興的情緒,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後來白靜把本子擦乾淨之後,再一次把本子遞給龍飛。

「寫幾句吧!拿好啊,別又掉了!」

說話時,白靜不敢正眼看龍飛。龍飛也只用眼睛快速地瞟了一下白靜,發現白靜的臉還是紅朴樸的。

龍飛接過本子後,看看外面。那些去食堂打飯的寄宿生,開始陸續地回來了。他馬上把本子翻開,裡面還是新的,還沒有人寫過留言。於是,龍飛又心生一計。他馬上去找來鋼筆,然後把本子和筆一起又遞給白靜。龍飛眼睛看著筆說:「你是學習委員,本子又是你的。你先寫一句話,簽上你的名字;然後我在你的那句後面寫一句,這樣更有紀念意義!」

白靜想了想,就接過本子,翻到第二頁,梭梭地寫了一句:「龍飛像頭牛,又像頭豬!」然後簽上自己的名字,遞給龍飛。「行了吧?」

這時,陳民回來了。

龍飛馬上把本子接過來,抱在懷裡,偷偷地把本子放到他課桌裡鎖起來。然後再走過來,紅著臉跟白靜輕輕地說:「這回你上當了吧!嘿嘿,現在那個本子是我的了!」

陳民還是發現了不對勁兒的地方,在一邊學奸人笑。

這件事,龍飛也是常常想起的。準確的說,龍飛每次一想起白靜這個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這一幕。這一幕,早已刻在他心裡了。想抹恐怕也抹不掉。

4

「什麼?你又發什麼神經啊?」

聽到這一消息,龍飛就像被雷劈了一樣。他不敢相信,這是他的妻子跟他說的話。他們結婚十幾年了,一向很和睦的。風風雨雨地走過來,雖然也常常吵嘴,有時也吵得很凶,但也還算過得平穩。妻子除了愛打扮一點,他沒發現有什麼他看不慣的地方。他呢,除了雖然事業上沒有妻子那樣有成績,但也一直都在爭取,在努力,在拼命。生活上,過得也不算差了。現在還租了一房一廳,電腦,沙發,等等,都有。孩子不多,就惜初一個。惜初現在家讀寄宿,大妹幫忙看著。家裡的房子,也不比人家的差。出來之前,才砌的一座紅磚房,還是平頂的。龍飛這邊的兩個老人,也在前些年去逝了。現在兩個人的工資,負擔這樣一個家庭,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了。所以,他怎麼也想不通,妻子為什麼突然提這個他認為根本不可能的念想。

「離婚!必須!馬上!」妻子很堅決。

龍飛一下子傻了。他坐在沙發上,呆呆地望著妻子。他企圖看透妻子的心思。但是,他沒有這種特異功能。他看到的,只是一個突然間不認識的女人,一張嚴肅的沒有一點人情味的面孔。

「你——是說——真的?」他忐忑不安地問。

「嗯!我會開這種玩笑嗎?」

龍飛一下子全身軟了下來,攤在沙發上。心卻繃得緊緊的。這是在做夢嗎?龍飛做夢都沒想過,在他的生活裡,會有這麼一個情節!龍飛偷偷地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痛!龍飛明白了,這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的。他的妻子,楊花,要跟他離婚!龍飛只結過一次婚,還沒有過離婚的經驗。所以,他不知道,他現在應該要怎麼做,才能挽回這場雖然令他終生失望,但還算安定的婚姻。龍飛是想挽回。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在想應該怎麼樣去挽回。雖然,龍飛心裡一直沒有放棄尋找白靜的下落。龍飛知道,自己已經是結過婚的人了,這樣做確有些不妥。龍飛也想過,白靜這個時候,也應該早已是為人婦為人母了。龍飛尋找白靜,不是想要去奪回他的初戀情人,破壞她現在的婚姻。他只想知道,白靜現在過得怎麼樣?白靜這些年來,過得怎麼樣?白靜現在的婚姻狀況如何?僅此而已!龍飛早已接受了這場他自認為本不該有的婚姻。龍飛是個70後,受老一輩人思想影響比較嚴重。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背叛妻子。從來沒有!當然,他自己也不認為,尋找一個他曾經暗戀過,但什麼都沒做過的女同學,也算是一種背叛!因為不論是他的思想,還是行為,都沒有越軌。

「你———沒跟人家——喝酒吧?」龍飛呆呆地坐了半天,想了半天,終於說了這樣一句話。很明顯,他還是不相信,妻子的決定是真的。他希望是妻子說的是酒後糊話。

「喝了!怎麼了?為了這個家,我能不喝嗎?」

「呵呵!就是嘛!嚇我一跳呢!」

龍飛的心馬上開闊起來。龍飛看看穿得像個時尚少女一樣的妻子,然後往她那邊坐一點,笑笑說:「都三十出頭的人了,老穿得像個姑娘樣!——喝了酒,就別亂說話!會嚇出心臟病的!」

「誰嚇你了!誰亂說話了!離婚!真離!」妻子坐在沙發的另一頭,說完話就把臉別向另一向。

「為什麼啊,老婆?不是好好的嗎,日子?美女老婆,是不是,最近又流行玩離婚了啊?」龍飛繼續陪著笑臉,開著玩笑。

以往,妻子要是在外面跟同事喝了酒回來,不高興了,他就用這樣的方式哄她。每次都能把她哄得得意的笑起來。但是,今天,這招不靈了。

「誰跟你嘻嘻哈哈?看你那德性!一輩子沒出息的!」

「一個家裡,有一個有出息的,就夠了!個個都有出息,這社會上,哪有那麼多好工作安啊?是不是?」龍飛又拍妻子馬屁了。

確實,龍飛沒有楊花那麼有出息。龍飛都三十六了,在廠裡,還只是個品質部領班。一個月辛辛苦苦,也只能拿到兩千多點的工資。楊花才三十二,已經是業務主管了。一個月輕輕鬆松就能拿到兩倍于龍飛的工資!兩個人,都只是初中文化,而且楊花才讀了兩年初中,龍飛卻初中畢業了。私下裡,龍飛也常常感到臉面無光。這男人一旦在事業上高不過女人,就算長得比女人高過兩個頭,也是抬不起頭來的。龍飛為了有一天能超過妻子,也曾做過不少的努力。但妻子好像是一座永遠都爬不過去的山。慢慢地,他也接受了這個事實。說實在的,他已經很努力的去工作了,也很努力的去學東西了。跟產品品質有關的國家標準啊,國際標準啊,什麼什麼標準啊,他天天都在看,天天都在記。打了這十幾年的工,他也積累了不少的工作經驗。但是,好像沒有什麼用,就是看不到成績。沒有成績,再多的努力,也只能是苦力!平時有人一提起他跟他妻子的事業問題的時候,他就把頭埋得實實的,不敢說話了。人家問得多了,他就拿上面那句話來擋一下。

「哼!這話你也說得出口!別他媽的不像個男人!」妻子用鄙夷的目光瞟了一眼龍飛,然後十分鄭重地指著龍飛說:「給我聽好了:我們必須離婚!」說完就去睡覺了。把門甩得砰砰響。

龍飛真傻了。龍飛攤在沙發上,眼珠子好久都不轉一下。

看來,這個意外的情節,必須發生了。

那一晚,龍飛沒有進房。龍飛在沙發上,度過了一個漫長而淒涼的晚上。

龍飛病了。

5

龍飛初中畢業以後,因為家裡窮,沒錢交學費,就沒有再讀書。龍飛就只有跟父母在家耕田。偶爾,也跟著父親去建築工地做事。龍飛的父親是建築隊裡紮鋼筋的老手。龍飛跟著父親做事,自然也是做紮鋼筋的活。龍飛是個能吃苦的人。做起事來,絕不亞于一般的工人。所以,沒有被人看不起他只是個小夥子。沒多久,龍飛也成了建築隊的一名正式工人。那會兒,龍飛跟著父親,一邊要盡可能幫著龍飛的母親做家裡的農活,一邊還要做建築隊的工作。建築隊只要有事做,必須得去的。哪怕家裡的稻穀明天就要收了,也得去。所以,這樣兩頭顧的日子,是最辛苦的。但龍飛沒有怨言。龍飛知道,他的家境不如人家,所以只有拼命做事,為家掙錢。

龍飛跟著父親東奔西跑,在工地上一做就做了兩年。

有一回,龍飛跟父親去鎮上做事。龍飛在紮鋼筋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女孩,很像白靜。當時,那個像白靜的女孩子,正在路邊的電話亭裡打電話,從他那個方位,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和側臉,不能確定是不是白靜。他的心馬上亂跳起來。他很想下去看個究竟。但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沒有勇氣過去。他只是在工地上,尋找更好的位置。但怎麼找,都找不到一個能看到她臉部的位置。後來,她把臉朝另一方了,完全看不到了。龍飛更緊張了。他想了想,到底會不會是她呢?那天是星期二,按理說,她應該是學校讀書。怎麼會在鎮上出現呢?想來想去,他還是不甘心。他終於鼓起勇氣了,正要過去看個究竟。卻聽到一個粗魯的聲音在罵他:「龍飛,你他媽的走來走去,幹什麼?是不是不想幹了?不想幹就給老子滾蛋!」這是那個小包頭在發飆。人家好歹是個小包頭,龍飛不敢得罪他。只好受了。龍飛的父親看到了這一幕。馬上過去跟小包頭陪禮道歉,又是發煙又是陪笑的。終於,小包頭滿意了。把手甩了甩,讓龍飛的父親走。龍飛的父親就再陪個笑,道個謝謝,過龍飛這邊來了。然後指著龍飛,狠狠地罵了一陣。龍飛也只能受了。龍飛帶著一肚子委屈,乖乖地回去做事,頭都不也回一下。回到自己的崗位時,龍飛才敢再去看那個像白靜的女孩子。可是那個女孩,卻早已不見了。龍飛好生失望。那一肚子委屈跟失望一相遇,似乎變成了另一種可怕的東西。結果,龍飛受傷了。一根鋼絲刺進他的手指,出了不少的血。雖然,這只是個很小的傷,對紮鋼筋的工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對龍飛來說,這次的傷,似乎是他這有生以來,最嚴重最痛的一次傷!

幸好,在吃飯的時候,龍飛又看見那個女孩兒了。她就在他們吃飯的對面。這回,是正面看到的。他一眼就認出,那果真是白靜。她也正在吃飯。龍飛興奮不已。雖然一樣非常的緊張,一樣的害怕。但這回,他沒有再猶豫不決、膽怯不前了。他馬上飛跑過去。

「白——靜——!」

「嗯?龍飛?啊哈,怎麼是你?」

「真是你啊!你怎麼……你住這裡嗎?」

「是啊!——進來坐會兒吧?」

龍飛看看自己髒兮兮的一身,擺擺手,說:「不是住學校下面那個煤礦裡嗎?」

「那是我爸開的煤礦,我有時去玩,去吃飯。呵呵,誰家會住那裡啊!傻冒樣!」

「嘿嘿,我哪知道!」

「哈哈,你,怎麼,這副模樣?髒不拉希的,像個挖煤的了!啊,看,又黑又瘦!喂,你在這裡幹嘛?」白靜打量著龍飛,然後邊說邊拿筷子指著龍飛笑。白靜笑的樣子,永遠都是那麼好看!那一口潔白的牙齒,似乎象徵著白靜的純潔。龍飛看了,不禁遐想聯翩。

「呵呵,我在這裡做事!幫人家紮鋼筋!」

「做事?你,不讀書了嗎?」

「嗯哼,不讀了!我家窮,讀不起啊!我是老大,只能讓兩個妹妹讀了。」

「唉,太可惜了!——哎,你爸不挖煤嗎?挖煤很賺錢的!要不,叫你爸去挖煤,你就可以讀書了!」

龍飛搖搖頭,說:「挖煤太危險了。我大伯就是死在煤礦裡的。」

「那是,不過工資高啊!還不是有好多人去挖!」

龍飛繼續搖頭。然後回頭看了看父親。

「對了,你今天,不讀書嗎?」

「我叔叔死了,得癌症!我回來送葬的。」

「就是在小學教書的那個嗎?」

「嗯!是的!」

「教書的!哼哼!肯定是吃多了血汗錢死的!」龍飛突然嚴肅地說。

「什麼?!你莫亂說!」白靜好像不高興,生氣了。

「龍飛,你在那幹什麼!快點,開工了!」

龍飛的老爸在叫他了。龍飛一邊應著老爸,一邊還依依不捨的看著白靜。晚秋的太陽很溫柔,就像白靜一樣,照得人直想睡覺做夢。微風輕起,吹拂著白靜的衣裙和髮絲,使原本漂亮的白靜,此時更顯秀美飄逸。那街上的喧囂的人行車流,忙忙碌碌的景象,龍飛全然不顧。龍飛只想再看看白靜,好好看看,好記住這張美麗的臉龐。他在想,今天是因為人家叔叔死了,他才有幸見到她;以後,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今日這一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她了。

「快點,龍飛!給我死過來!」

那個小包頭在發飆了。龍飛跟白靜說了聲「再見」馬上跑回工地。

這事,龍飛老爸看在眼裡。他老爸雖是個粗人,但這事,他看了之後,心裡也有了想法。後來,他老爸就把這事跟龍飛的母親說了。龍飛的母親就偷偷地給龍飛物色對像。半年之後,龍飛就結婚了。女的就是楊花,長的也很清秀,是鄰村的姑娘。楊花初中都還沒念完。因為家裡窮,家長想早些把她嫁出去,好減輕家裡的負擔。有人提親,自然很快就應了。龍飛這邊呢,雖然十二個不願意,但父母之言的思想,最終動搖了龍飛的堅持。那時,龍飛才剛剛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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