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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天氣不錯,暖風拂過密集的竹林,在惹起一陣「唰唰」聲的時候,還順便帶來了略帶清香的竹葉味兒,鑽進衣衫的細縫裡,旁若無人地親吻或嬌嫩或粗糙的肌膚。
公玉少甩了甩額前過長的發,趕了那麼久的路,倒還真是有點累了,只是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連個小白臉都看不到,想找個人調戲下都無從下手,真是悲涼。
隨便找了一處蔭涼的竹下,公玉少翻出了包裹裡的吃食,全都是第五賀麟愛吃的,無奈地撇了嘴角,道:「現在竟連口味也變得和他一樣了,難不成本少是這個……」自言自語著,還用自己的左手比劃成掌刀,劈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但很快又笑了一聲,搖晃著腦袋,篤定地說道:「那本少也是攻,強攻!」
才剛塞了一塊糕點入嘴裡,便看到不遠處的一棵竹子後面,站著一個人,身材矮小,衣衫破爛,烏黑的頭髮沾滿了泥土和爛葉,跟一團雞窩似的頂在腦袋上,只有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還在轉動著。
那個人的眼睛告訴公玉少,他很餓。
思考片刻,公玉少還是朝那個人招了招手,只見他身形躊躇,看似還在猶豫著要不要過來,畢竟於他而言,公玉少是個陌生人。因為小的時候,娘親總是會告訴我們: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公玉少擺著笑容,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可怕,朝著那人揮舞著自己手中的糕點。一雙眼睛眯了起來,兩頰的肌肉也堆了上去,怎麼看怎麼猥瑣,活像一個企圖用一塊糕點誘騙一個無辜孩子的怪蜀黍。
待他終於將自己整個暴露於公玉少眼前的時候,才發現這的確是一個孩子。那孩子眼巴巴地望著公玉少手裡的糕點,喉頭不停地鼓動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充斥著饑餓,極度的饑餓。
「小屁孩兒,過來!」公玉少朝他喊道。
那孩子慢慢挪著腳步,速度簡直就和王八有的一拼。公玉少也有耐心,就坐著等,待那孩子走到自己跟前,适才發現這一張小臉還很稚嫩,卻沾滿了爛泥和草根,緊盯著公玉少手裡的糕點,這一表情立刻讓公玉少想到了第五賀麟看到肉的樣子。
「喏!」公玉少才剛遞過去,就被那個孩子一把抓走,糊了一手泥。
雙手捧著那塊糕點,如獲至寶,孩子遠遠地蹲在竹子的陰影下,三兩口就吞沒完畢,完了之後還伸著舌頭舔自己的手,舔得乾乾淨淨,緊跟著欲求不滿地望著公玉少。
「熊孩子,過來,哥哥請你吃好吃噠!」公玉少又從包裹裡拿出一塊糕點,向他招了招手。
再次抬起腳,這回速度變得稍快了些,戰慄地站在公玉少面前,但饑餓讓他忘記了害怕陌生人。
「別怕,哥哥就問你幾個問題,你回答的好呢,哥哥不僅請你吃糕點,還給你穿漂亮衣服,怎麼樣?」說著,公玉少還晃了晃手中的糕點,眨巴著自己並不是很大的眼睛,竭盡所能地讓自己看上去很善良單純,還朝著孩子伸出了手。
猶豫了好半會兒,那孩子才敢走近一步,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公玉少大手一包,就整個握住了他肉呼呼的小手掌,輕輕扯入自己的懷中,將糕點送入他口中。
「你叫什麼名字?」公玉少放輕了嗓門兒,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溫柔些,和昆爺兒待久了,自己的嗓門兒也變得粗獷了很多,如今這樣說話,還真是有點不適應。
「林孝兒。」孩子咀嚼著糕點,口齒不清地答道。
「孝兒,你爹娘呢?你怎會一個人在此?」公玉少一邊用食指替他擦去殘留在嘴角的殘渣,一邊輕聲問道。
「不知道,娘不要我了,把我賣給了一個黑老頭。黑老頭把我關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還老打我,我是逃出來的。」林孝兒揉了揉被眼淚刺激的發癢的眼眶,說道。
掀開蓋在孩子胳膊上的勉強可以稱為衣服的爛布,就可以看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有些已經結了疤,有些正在癒合,林孝兒總是忍不住伸手去撓,好幾次都被公玉少阻止了,被這麼髒的手抓破皮膚的話,說不定會感染。即墨樓也不在身邊,到時候發生意外,可就不妙了。
「你娘為什麼不要你?」這個問題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顯然很殘忍,可公玉少還是問出了口。
「前陣子村裡來了一群人,看見什麼就搶什麼,家裡的東西都給搶光了,爹也被抓走了。娘說養不起那麼多孩子,就把我賣給了那個黑老頭,他經常買小孩子。」林孝兒終究還是個孩子,儘管他再怎麼堅強地忍著不掉淚,晶瑩剔透的淚水還是在瞬間侵佔了整張小臉,臉上沾著的泥巴也被劃出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痕跡。
公玉少沉默,捧著他的小腦袋輕輕靠在了自己肩上,緊緊抱著那具瘦弱的小小身體。這世上,或許也就只有人類能做出這種棄兒賣女的事情來。而公玉少更願意相信,孩子口中所說的娘親,並非親生。
又歇了一會兒,公玉少就準備繼續趕路,本來輕裝上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如今卻多了一個後顧之憂。怎麼趕也趕不走,林孝兒就跟牛皮糖似的粘在公玉少身邊,小心翼翼地拽著他的衣角,默不吭聲地跟在身後。
公玉少有時候走的無聊了,就開始耍弄林孝兒。先是大踏步走得很快,林孝兒身為一個孩子,自然跟不上一個成年人的腳步,需要小跑著,可公玉少卻總是突然間刹住,林孝兒一個不警惕就悶頭撞了上去。
有時候撞疼了也不說,揉揉腦門兒,呈無辜狀望著故作生氣的公玉少,小手還緊緊拽著他的衣角,生怕再次被扔下。
「為什麼跟著本少?」公玉少板著臉,假裝憤怒地問道。
「你是好人,你不會把孝兒扔下的,對不對?」淚眼汪汪,公玉少最受不了的就是眼淚,這種柔情攻勢最適合不過。
蘇杭應奉局。
「大人,今日又進賬了五箱珠寶。」一個獐頭鼠目的人彎曲著腰,摩挲著雙手,站在一個面向猥瑣的人跟前,笑著說道。
「明日就要啟程往京了,船隻、役夫都準備好了嗎?」此人一襲緋色官袍,心中喜悅已抑制不住地展現在唇角,即便他已經很努力地掩飾。
「準備好了,這次一定也能給童大人一個滿意的答覆。」
「好,下去吧。」他揮了揮袖子,轉身欲走,但很快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說道:「那五箱珠寶……一會兒抬到內堂來。」
「是,朱大人。」那個人恭敬地往後退去,差點一個踉蹌被門檻絆倒。
此人,便為蘇杭應奉局局長——朱勔!
他本為蘇州人,常年混跡於市井,巧舌如簧,練就了一身混混的本事,他所在的蘇杭應奉局正是童貫奉旨所建,至今已屹立了十年之久。
這全是為了滿足徽宗的玩心,江浙一帶的嶙峋美石幾乎被一掃而空,經水路運河,千里迢迢,運往東京城。十船一組,稱為一綱,世人謂之「花石綱」。
而,為了花石綱的順暢運輸,漕運被放在了一邊,漕船和商船皆被強征,全國上下,費百萬役夫之工。朱勔這個局長,在這件事上絕對的盡心盡力,只要聽聞何方何處何家有奇石異木,便不惜破屋壞牆,賤田毀墓,如今天下蕭然,百姓哀怨,已民不聊生。
公玉少到達蘇州的時候,正好聽說朱勔的花石綱要上路,便前往了碼頭,一睹真相。
真是不見不知道,一見嚇一跳,各種自掛東南枝啊!
浩浩蕩蕩,足有三五十艘大船,還夾雜著七八艘漕船及數艘商船,每艘船上的役夫不下百人,個個皮膚黝黑,面容憔悴,怪不得民怨沸騰。
不會真的那麼不巧,自己剛來,朱勔就去了京城吧?
公玉少心中不安,悄悄退到一邊的茶攤上,招來了小二。
「小二哥,問你件事,你知道朱勔朱大人在哪兒嗎?」公玉少喝了口茶,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那小二哥甩了甩肩上的帕子,爽快地答道:「您是來找朱大人的吧?今日可不巧,花石綱正要前往京城,朱大人可忙。」
「那他不會就這麼去了京城了吧?」公玉少皺了眉頭,稍有些擔憂。
「那倒不會,通常情況下,朱大人是要留守蘇州的,一般運送花石綱都是朱大人手下一個叫賀孜的負責的。您要找朱大人啊,這會兒他應該就在這碼頭上,您勞累,找找吧!」小二替公玉少倒滿了第二碗茶,說道。
「多謝小二哥了。」公玉少微笑著點點頭,看向人來人往的碼頭,視線莫名。
牽過孝兒肉呼呼的小手,公玉少與他找了一處離應奉局近一點的客棧,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到時候要是被琉璃白的人發現,翻牆逃進應奉局也快一點。
如今在這蘇州,誰敢搜朱勔所在的應奉局?
那簡直就是茅廁裡打燈籠!
今夜月兒圓圓,不知道第五在幹什麼呢?有沒有調戲東京城裡的小白臉說自己比他們好看?有沒有背著自己去偷鄰居家的雞鴨魚鵝順帶栽贓給自己?有沒有半夜跑去廚房偷吃被陳叔當賊打?
以前他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思念,總覺得李白那個老頭子對著個光禿禿的月亮說出的那句「低頭思故鄉」,很沒有內涵。如今看來,古人的智慧終究是比自己上了一個檔次的。
原來,一個人晚上睡不著,看著月亮,會想起那麼多事情。
曾經的記憶在這一刻潮水般洶湧而來,禁不住潸然淚下,那時候的自己竟是如此自私的麼?
若早知道會有此結局,還會放他走麼?
明明那麼心疼。
純粹自己找虐!
「哥哥,你不睡麼?」孝兒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帶著朦朧的睡意。
低頭,暗暗壓下被月亮召喚出來的心事,回頭的時候已戴上溫柔的笑意,公玉少道:「一會兒就睡了,吵醒你了麼?」
「沒,只是窗開著,有點兒涼。哥哥,你哭了嗎?」孝兒一隻胳膊撐著自己,揉了揉朦朧的睡眼,打了個呵欠,問道。
「我怎麼會哭呢?夜風吹疼了眼睛而已。」公玉少連忙回過頭去,迅速用袖子抹過面龐,將那輪透亮的明月關在了窗外。
脫下靴子,手腳並用地爬上了床,摟過孝兒,拉過被子,讓他蜷縮在自己胳膊彎裡,那樣比較暖和,自己也睡得安心點。
一個人的蘇州,總是特別孤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