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玉顯然已經陷入了昏迷之中,看來燒得不輕。慕容婉兒看著他,不禁在心中感慨,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連生病的時候都這麼美的,像極了沉睡的精靈……只不過他的面容實在是太蒼白,而憔悴之中的那抹病態也美得太過空洞,她不喜歡。纖指輕撚金針俐落的挑破他兩邊的太陽穴,各放出了一滴血,著涼發熱血液裡特別容易積蓄太多的廢熱,俗稱「熱毒」。既然謂之為「毒」,放出來自然就沒事了。
「放心吧,不會有什麼事了。」慕容婉兒擦了擦手,一邊收拾器具一邊吩咐道:「小仲,叫人弄些熱水來,等會兒小王爺會醒過來,擦掉他身上的虛汗。」
「多謝婉兒姐姐,您真是厲害!要是在以前哪,主子這麼小病一場非得能把那幫大夫給給累死不可!」
「那是因為你家主子是小王爺,他們怕擔待不起。我呢怎麼說都是宮裡的人,要是沒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怎麼好在太后身邊侍候這麼多年呢?」慕容婉兒的嘴邊掛著一絲苦笑,皇宮內院,是最容易讓人成長的地方。新人笑,未必久,舊人哭,無絕期。爾虞我詐見多了,心就冷漠了,她習慣駐於一角冷眼旁觀,以為能夠獨善其身,可是她錯了,即便這麼多年一直小心翼翼的置身事外,可有些禍事是你不招之它自來的,倘若應付不來就只能逃了……
「也是,」小仲嘻嘻笑道:「婉兒姐姐的見識自是民間粗陋大夫不能比擬的!」
「小鬼頭!嘴倒是挺甜的!」
「那是自然~~」小仲挑了挑濃眉,無比驕傲的說道:「要不然小仲也不能在主子身邊侍候這麼久啦!」
「全憑你這一張嘴?」
他故作深沉的點點頭,道:「吾有舌,三寸矣。」
「三寸?那麼長啊?!」慕容婉兒有意逗他,「那是吊死鬼!」
小仲撇了撇嘴爭辯道:「是三寸不爛之舌!」
一切收拾妥當,小仲立在床榻邊守著,他見慕容婉兒臉頰枕著手背,似有些許困意,便輕聲勸道:「夜都這麼深了,婉兒姐姐您忙了一晚上肯定累壞了,不如回去休息吧,這兒留小仲一個人就好……主子?!」他不禁驚喜出聲,「主子,您醒啦?!」
柴玉長翹的睫毛微微的動了動,緩緩地張開了雙眼,待神志漸漸清醒,目光便尋到了婉兒的身上,一片笑意染進眼底,她果真是在的啊!他真的很開心,醒過來的第一眼見到的是她……
慕容婉兒纖手撫上柴玉的額頭,點點頭道:「好了,熱已經退了。」但她還是不由得板起臉色嗔怒道:「小王爺!婉兒都說了您沾不得冷水的,可您偏不聽!這下受苦了吧?真是的,一點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您既然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好,就不許再與婉兒掙了!以後什麼都要聽婉兒的!」
「好……」柴玉有氣無力的應聲,撐起胳膊想要坐起來,被慕容婉兒按住了,她看著他,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口吻說道:「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從現在起你什麼都不要做,躺著就好。」她見他額間滲出密密的細汗,甚至連綢緞面的褻衣也都給浸濕了,便知曉冷汗已出,燥熱盡褪,道:「瞧你,冷汗出了一身,來,擦擦身子吧。」
擦身?
一抹不易察覺的酡紅唰的一下染上了柴玉的臉頰,他把臉偏向床榻內側,小聲的呢喃道:「那個……男女授受不親……」
「擦完身子就吃煎好的草藥,繼而再睡一下就好了。」慕容婉兒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他那如蚊蟻一般細小的違心抗議,繼續囑咐道,「對了,草藥有些苦,不過婉兒已經加了蔗糖,小王爺身子這麼虛不宜起臥,那就喂吧。」
喂?她要喂他吃藥?!
柴玉輕輕的閉上眼睛,口是心非的說道:「那多不好意思啊……」
「是,婉兒姐姐。」
嗯??怎麼是小仲的聲音?!關他什麼事?!柴玉咻地一下張開眼睛,就見慕容婉兒立起身來,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小王爺記得要好好休息,婉兒的確有些累,先去歇息一下……」她看了一眼天色,心想也沒幾個時辰能睡了,明日一清早還要早早起來準備施針呢,好累……
「主子,小仲來給您擦身了~~」小仲那張可愛的娃娃臉突然湊過去,嘻嘻笑道:「您翻個身唄!」
好吧,柴玉很樂意承認剛才一直在一廂情願。他很不情願、非常不情願的翻過身去……他有些心疼,知道今晚定是累苦了她,可是、可是,他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胸口悶悶的,她怎麼就走了呢?她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呢?
次日清晨,晨曦從窗櫺裡透進來,一點一點,淺金色的柔和。
慕容婉兒張開雙眼,眨了眨,天亮了……感覺一閉眼又一睜眼,然後天就亮了,好快。
毓竹軒內。
慕容婉兒以酒拭手,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的擦拭了十指之間的每個間隙,三遍。爾後將金針放在特製的藥水中浸泡約莫一刻鐘,目光巡視了一下四周,門窗緊閉密不透風,房間正中的香爐裡燃著她調配好的藥草,散發著淡淡的藥香,一切準備就緒。她看著柴玉,道:「小王爺,寬衣吧。」
「寬衣?」柴玉微怔了一下,又情不自禁的陷入一廂情願的意識流裡……
慕容婉兒點點頭,道:「當然隔衣也是可以施針的,不過為了確保針刺穴位的精准,婉兒還是建議您寬衣。不知小王爺……」
「當然……」
嗯?慕容婉兒定定的看著他。
這個……柴玉見慕容婉兒面有慍色,很識趣的應諾道:「當然,沒問題……醫者與病患之間不應該拘泥於男女之別是吧,我覺得非常有道理!」他嘴角彎起一個很美的弧度,伸展雙臂,對小仲吩咐道:「寬衣。」
柴玉盤坐於葦席之上,半身赤裸,白皙的肌膚幾近透亮,太瘦了,都能清晰的看到血管蜿蜒的脈絡。
金針放在一個金屬託盤中置於燭火之上烘烤著。
慕容婉兒纖手蘸取些許秘制的藥汁,輕柔且均勻的塗抹在柴玉的背脊上,爾後,右手五指之間緊夾起四支金針,她輕拍了幾下他的背部,力圖緩解他緊繃的肌肉,柔聲說道:「小王爺,放鬆些……」聲音就像和煦的風吹進心裡,讓人很舒服。
柴玉深深地呼吸,道:「請吧。」
「金針過穴可能會很痛,您忍一忍。」話音即落,四支金針一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分別刺向肩井、大椎、巨骨、風門四個穴位,幾乎又在同一時間,慕容婉兒右手又迅速的夾住四支金針再一齊刺向肺腧、心腧等穴位,如此這般反復,整整針刺了八八六十四個穴位,方才結束!
小仲傻愣愣的站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說實話,他還從未見過有哪個大夫治病的招式這般華麗麗的!
很痛麼?柴玉緊閉雙眼,薄唇緊抿,唇色漸漸的開始滲白……不錯,的確很痛,金針刺進肌膚裡就像是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啃噬著,一口一口的咬著他的肉、他的血、他的骨,血肉灼傷似的疼痛穿透他的心脈,沿著血液一直燒到心臟,難耐的撕扯著他的神經……但,這些痛楚,又算得了什麼呢?倘若只需經歷這些,倘若只要忍耐這些,就能讓他擺脫禁錮他生命的惡疾,如果真的就這麼簡單的話,如果真的這樣就可以的話,他願意,且甘之如飴!汗如雨注,細汗淌過他的眉、他的眼,沿著他五官優美的弧線一路向下,浸透針眼裡的皮肉……他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如遠山的青眉緊緊地皺在了一起,這般的疼!疼的他五臟六腑都擰在了一起!
「小仲別傻站著!」細汗沿著慕容婉兒的臉頰淌了下來,浸濕了如絲一般的秀髮,她急急叫道:「趕緊給小王爺擦擦汗!」汗液裡混著體內的鹽分,要是汗液淌進傷口裡就如同在傷口上撒鹽一樣,那種疼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了得,會讓人發瘋的!
慕容婉兒收拾好器具,起身又在紫檀香爐中加進了些許碾碎的藥草細沫,一股輕煙徐徐的飄灑出來,像一縷縷的哀愁……她注視著柴玉,很認真很認真的。沒有人會知道她現在心境如驚濤駭浪一般的洶湧!從未想過如他這般身嬌肉貴的小王爺,在治療的整個過程裡竟然連哼一聲都沒有!要知道這金針過穴之術給人身心所帶來的疼痛,就是連習武多年內功深厚的江湖中人也是要叫上三分的!
他,是受了多年的疾病所累才會變得如此堅強嗎?!
如果真是那樣……二十六年的時間裡,那他得承受多少的苦痛啊?!
慕容婉兒的心在隱隱作痛,鼻子酸酸的,有種想哭的衝動,「小王爺……你還好吧?」
「我沒事。」
沒事……慕容婉兒看著柴玉嘴角的那抹淺笑,心裡逐漸的翻騰出一種苦澀,為他。她是一名醫者,雖然救死扶傷,但,她也只是一名醫者。她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想方設法的減少他的病痛,然後治好他,至於其他的,她什麼都做不了……
他的痛楚,他的忍耐,她只能在一旁看著,什麼都做不了!你還好吧……她就只能在一旁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還好吧?多此一問,他怎麼會好呢?金針過穴之術劇痛無比,即便他再能忍,從他臉上緊繃的肌膚線條就能看得出來,他很痛!
柴玉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這點痛還算不了什麼。」他現在背上紮著針,卻是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噬心的疼若是久了,也一樣會麻木的。他微抬起眼,淡淡的問道:「婉兒,這金針還要紮多久?」
「一個時辰。」
柴玉默默的閉上眼睛,一個時辰,不久……也不短呐,夠他受得了!
慕容婉兒又添了些許草藥在香爐裡,手握蒲扇輕輕地扇著爐中的文火,讓那一縷縷的青煙靜靜的飄散出來,她看著柴玉挺直的脊背,歎了口氣,他竟不將這疼痛當一回事……這痛苦,如若真的還不如天生心疾所帶給他苦楚的幾分之一的話,那……她都不敢想像這些年來他究竟過的是怎麼樣的日子?!
可是,即便心裡承受著攪碎一般的疼,他的嘴角卻依舊銜著那抹迷人的笑意,笑得那麼溫柔那麼溫暖……他的笑,彎彎的,淺淺的,一點淡泊一點寧靜,讓人看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目光,明明那麼痛,卻還能笑得那麼美……
這樣的他,她為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