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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淩晨2點,楊正滿懷著無地自容的心情從床上爬起來,草草地套上短褲。男孩伸出滾燙而汗濕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楊正低聲說:「我不走,去廁所。」廁所慘白的燈光下,楊正用冷水沖洗腦門。洗手台邊放著包七星煙,還有打火機。他一屁股坐在馬桶蓋子上,哆嗦地抽出一根煙點上。微藍的煙霧立刻嗆出了他的眼淚。有了女兒後就再也沒碰過的東西。
我一定是瘋了,他痛苦地想。竟然瘋到跟這麼小的男孩子上床。瘋了,一定是瘋了。他轉頭凝視著鏡子裡自己那張滴著水的蒼老的臉,低聲痛駡著:「畜生…你真是個畜生!」
廁所門被推開,宋一披著他的襯衣出現在門口。和他痛苦的表情對映的是宋一單純的笑。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佈滿嬰兒藍的霧藹。他跪倒在他面前的瓷磚地面上,把頭放在他的膝蓋上,貓一般來回溫和地蹭著,沒有聲響。
楊正把他拉過來,抱坐在自己的腿上,親吻他的額頭,眉毛,眼睛。
他眼睛裡的藍色覆蓋了世界,好像無邊蒼穹,深處一點光轟然炸裂開,星辰碎成粉末…這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心裡難過得火一樣燒?卻又那樣快活,四肢百骸,整個胸腔都歡喜得仿佛要炸開似的。真想把他揉碎,一片片咀嚼下去,吞進肚子裡。
我想要什麼? 這個問題宋一無數次地問過自己。還記得自己曾經在一篇名叫《幸福的自己》的文章裡這樣寫到:
「貪念,憐憫,你哪樣能夠給我。你們從來多不懂,這樣的我到底在追求什麼。因為我們不同。 沒有試過被人恥笑身無分文地遊蕩在街口,沒有過過被人淩辱也只能忍氣吞聲的生活,沒有看到過炎涼的世態,你們懂什麼?! 我一直,只想要把你們扒走的衣服穿起來,一直,都要把踩爛的尊嚴拾起裝回口袋。我不想多得什麼,有很多朋友什麼的我都不要。
我只要錢。
可以買到我要的一切,然後毀掉自己不想看到的那些。 如果可以,我想要嫁給金錢,或者做它的奴隸都好,只有它對我那麼好,並且不願意放棄我,我可以吃飽,睡好。可以把以前被搶走的,丟失的,忘記的,一點一滴全都補回來。
尊嚴可以買到。信任都可以。
只有得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才可以做一個幸福的自己。」
親吻的兩個人沒有發現廁所門口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正冷冷注視著他們。
楊正抬起頭,驚恐得差點跌坐在地上,宋一也扭頭望著那個男人。
三個人沉默對峙了足足有一分鐘。
2
楊蘭在房間裡摘下了戴了許久的耳機,耳朵裡嗡嗡嗡的全是嘈雜的搖滾樂的餘音。房間裡漆黑一片,破舊的電腦透出明亮晃眼的藍色光芒。盯著它一直到深夜已成了自己的習慣,把腦袋放空,把眼睛閉上,楊蘭靜靜地置身在黑暗裡,除了音樂,電影與以果腹。
從小的自己就不是什麼聽話的孩子,讓父母傷透了心,長大的自己一心想要補償點他們,但是此時的父母都變了,刻薄勢利了許多,再沒有曾經的溫和親切。她一點點地排斥他們,把他們徹徹底底地推到與自己無關的世界,最後再無話可說。
記得半年前的夏天,那時的她滿心歡喜地拿著考得甚好的分數給媽媽看。她知道這一定會是她想要的,是她心裡看著自己這麼多年來都一直渴望的溫流。從來沒有報答過她的自己,甚至想過要報復。每次都是這樣,她恨自己不夠殘忍,不夠堅定,不能與她抗衡,有時候還突然發現自己愛著她,不錯,她是自己的媽媽。所以自己不得不愛她。
自己的不勇敢,自己的懦弱無從談起,一個膽怯孤單的小女孩,怎樣活到了今天。
當自己把光鮮的分數放在媽媽的面前,她那句「抄來的吧」讓她至今都比什麼都刻骨銘心。當她買自己攢了很久的錢買來的衣服統統丟進垃圾桶的瞬間,她真的恨死了她。
從那以後,自己沒有添置過一件自己想要的衣服,各種各樣的試卷,考得好的差的也再都沒有給父母看過一眼。曾想過把它們都存放起來,方便看到自己的進步和滑坡。卻因為一次與媽媽激戰過後的憤怒,一把火燒得乾淨。
誰也不會得到讚美,誰都不配得到讚美。還是一個庸俗的老女人的讚美。
楊蘭倒在記憶的潮波中,淚水滑到了鬆軟的床褥上,寬敞的房間裡堆滿了每年收到的禮物,爸爸給的,同學給的,一直陪伴自己的不是什麼愛,是責任。那時候的自己還很小,起床喝水的時候聽見父母的房間裡鬧哄哄的,自己好小好弱,像一隻瘦骨嶙峋的猴子,捧著那只裝滿水的杯子,比自己的臉都要大,透明亮晶晶的像水晶一樣招人可愛。她穿著拖到地板那麼長的睡裙,高傲地以為是個捧在手心裡的公主,她也幻想過許多許多年以後,會有一個類似童話裡的王子,牽著自己的手,走向華麗的城堡,而且要一直牽下去。
即使沒有開滿幸福花朵的花園。沒有寫滿愛情歌謠的童話。
也要有幸福的種子,我要把它種在心裡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蘭蘭這孩子越來越不懂事了!那時候不要倒好!」
--「生都生了,你說要怎麼辦?」
--「真是造孽造多了!生了這個個藥罐子。」
--「我擔心她的身體…」
--「放心,死不了的!一把賤骨頭。
那時候自己什麼都不懂,在櫥櫃裡偷偷地抓了一把彩色的糖,窩在手心裡,快速地溜回房間,悶在被窩裡,一口包得精光,她不懂那是不是就是超幸福超甜蜜的感覺,甘甜的汁液刺激著味蕾,順著喉嚨一直往下淌,感覺是會流到心裡。她想,也許這樣,心中的那個豁口就可以被填滿,而且以後不會再裂開,再次變得血淋淋,讓自己這麼害怕與張惶。
沒有爸爸,沒有媽媽,都不會孤獨,自己也要像這樣勇敢,而且要勇敢下去,證明給所有的人看,讓他們不可思議的眼神尾隨自己,直到慢慢老去。
每個人都會這麼幸運,再醜再糟都會有王子出現的那天。
小時候就是一棍一帚中過來的。她只知道自己身體一直不是很好,老是吃藥,從來不上學校的體育課,體育考試也都不會及格。沒有同學想要跟自己玩,沒有同學主動和自己說話,甚至老師都不願意走近她一步。她是個閉塞的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她從不知曉自己為什麼吃藥,吃什麼藥常常背著所有人要吞掉那些白花花的藥片,她心裡好委屈,好苦悶。為什麼別人就不要吃?為什麼別人那麼嫌棄自己?為什麼要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地嚼著爛苦的藥片。曾經的她「嘩」地倒光了所有的瓶瓶罐罐,用水沖乾淨苦澀的藥粉,跑回房間裝滿了彩色的可愛的糖果,滿心歡喜地欣賞微笑。
結果被媽媽發現,啪」地砸了精光,又給了自己兩巴掌。
那時候,自己只有十歲。沒有吃到的糖果全髒了,還是自己一顆一顆撿起來,哭著丟進垃圾桶。
--「她老是坐著,不上體育課的」
--「她有病的,好像會傳染呢!別跟她說話啊!」
--「天啊!什麼病啊?會死嗎?是不是一動就能放出魔鬼啊?」
--「會的!她一定會的。」
--「就像伏地魔那樣,好噁心。」
楊蘭斷斷續續的記憶收回來,那些苦總會過去的。上天是公平且公正的。自己從疼痛中走來也一定能歸往幸福,自己是個愛好憧憬的人,所以再痛再苦的日子也能熬過來,也不會倒下。
安靜的夜色撕咬著她的心,不能癒合,想得越多,疼得越久,倒不如放手讓它過去。再屈辱也不記恨,再悲傷也不輕生,誰都有希望,只是那個希望離自己太遠,需要夠著手很使勁很使勁才可以觸碰到。
零星間,她清晰地聽見門口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她再也沒有安靜的思緒,「噌」地起身,沖過去拔掉了電腦深色的插頭。電腦暗下來,忽閃的檯燈下她抹掉了眼淚,翻開眼前不知是何的書。
房間門被突然打開。那個她冷峻地站在門口,狐疑地看著此刻眼前的這些。
有些人極力地想要預言現在的一切,即便代價慘痛,可是真的能夠看得透的只有人的過去,那是已經書寫好無法再去更改的。曾經看到最神奇的魔術就是語言未來,那讓人感覺是拿生命在和命運做交易。每個人都嘗試過,在自己揣摩將來哪怕是一分鐘一秒鐘的時間裡,其實那就是在預見未來。
3
在我的世界裡,你依舊純潔,髒了的只是這個世界。
林浚掛了電話,在黑夜裡不安了很久。再有不多久,自己就能接近那個她存在的世界,不再出來。過了這麼長時間,自己都已經忘記了那裡的味道,那裡的感覺,只是隱約地還能記起蘇澈六年前的樣子,依舊還能想到宋一強吻自己時落荒而逃的狼狽。那時候三個人總是嘻嘻哈哈,也說好了即便有一天天塌下來,我們也要一起撐下去。
明顯的,他聽出了剛才蘇澈的語氣驟地降到了冰冷,那些簡短而蒼白單調的對話,再也找尋不出曾經的溫暖。他們都在變老,速度不一,也許有那麼一天就有人先會走掉。害怕沒用,也無從防備。註定人就是這麼脆弱的,像六年前的自己,踏上飛機機艙的第一步,眼淚「嘩」地全湧了出來。
林浚記得自己答應過陳靜,他的思念要翻洋倒海,即便有一天突然他不在了以後也不會在了,也不會讓她孤單。
林浚把電話放在原來的位置,家裡堆滿了東西,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轉過身,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限量版的球鞋。那時的他說不出心裡的興奮與驚恐,只是冷不丁被迎面而來的一耳光煽得翻倒在成堆的紙盒子裡,眼前一片漆黑。
高檔的西餐廳裡永遠都是高貴典雅的脂粉香,這間落戶在陽青路的西餐廳開了已經有些年,成了這條街經久不息的見證,以前這裡住的那些老一輩漸漸搬遷,留下了很多忙於事業的年輕人,慢慢的,這裡的知名度也與日俱增,爬升到現在這個高度,耳熟能詳。
蘇澈是在它開業第一天就光顧過,一直到現在,其間換了多少位老闆,一套西餐變了幾次口味他都大致明瞭。每個愛好高貴的人就會沾染高貴的氣息,蘇澈是一個不倒的例子,林浚也是。別人眼裡,蘇澈永遠都是可望不可及的,他的造型,穿戴,他的行為動作,甚至他的語氣,從未有人試圖模仿過。他的高傲,偏執,他的冷落,也全都成為他一直被人眷顧,受人尊重追捧的原因。他的眼裡容不下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進門的時候,門口的夥計正好去簽單,看見蘇澈的時候頓了頓,抬起頭沖他微笑。
裡面的佈置稍稍有了變動,玻璃鑲了邊,吊燈暗了些,他喜歡這樣的裝飾,簡潔不失雅觀。愛好細節,所以追求完美。
「澈兒啊,你來啦?這髮型帥呆了唄!」老闆迎上來,摘掉了頭頂上又高又重的廚師帽,然後竊竊地把臉湊過來,貼近了蘇澈的耳朵,「怎麼,又釣女孩子啊?」
「什麼呀?」
老闆笑得比剛才還要開心了,用力地抵了抵蘇澈的肩膀,「喏,那女的真好看,等你很久了。」
蘇澈看過去,昏暗的燈光下,陳靜蒼白的臉躲在屏風後,腰坐得筆直,低頭喝著一杯濃茶。六年了,她一點都沒有變,卻顯得越發漂亮越發勾人。對她,蘇澈一直在茫然,在無奈,那種熟悉親切的感覺此消彼長,一刻也未曾掩息。他想過,若是沒有林浚,自己是不是可以得到她佔有她,是不是可以給她幸福,永遠也不要分開。
六年前,他也曾勇敢地問過她,是否喜歡自己或者有一點感覺也行。
她轉過臉,深深地吻了他,抱緊他,她說,別做夢了,不可能!
現在的自己想想真是好笑,朋友的女人都喜歡,喜歡還被拒絕。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把高跟鞋不屑地踩在他感情上的人,讓他愛不到,又恨不得。
一直活到今天,妝容依舊,但蘇澈再也看不懂她,她的經歷,她的心境再也不會單純如初。可以肯定,她仍是一個美人。
一個蛇蠍美人。
林浚從棱角分明的紙盒堆裡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腰硬生生地被撞得很疼,眼前漸漸恢復了視力,糊得像一層捅不破的紙窗,搖曳的空氣撼動著自己,左邊的臉火辣辣的,爬升了很多度,感知到冰涼的空氣。他知道自己被人賞了一巴掌。
關於耳光。
如果人能夠記住別人給自己的疼痛,那耳光無疑是至寶,可悲的是人不能。
有時候自己覺得,既然生活在一起,又何必相互為難,讓雙方此生都要帶著對彼此的埋怨孤獨終老,仇恨永遠解決不了什麼,也代表不了什麼。
目光焦距起來,落在眼前的老女人身上,臃腫得一塌糊塗的身材,即便被再高貴再華美的衣服包裹著,也凸現不出她的氣質。不知何時開始,她變得這麼庸俗,這麼醜,讓人有了欲吐的感覺,什麼都愛插手,什麼都要管,厭煩,壓抑,憎恨,這些年已經滿滿地塞在自己的皮囊裡,無時無刻他都覺得將要擠破心臟,爆發出來。
林浚一絲一毫不想理會她,她是個瘋子。
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他徑直走過去,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感覺到周圍陰冷的空氣還有他目色裡的寒光。心裡的複雜不知道怎麼來形容,恐懼矛盾尖銳地刺痛了心臟,心跳像是突然停下來。世界喧鬧不停。
就快要走到門口,他想要快些走出去,加快了腳步。身後的女人沖上來,猛地抓住他後腦勺的頭髮,掄起手又是一巴掌,天昏地暗,世界都在震盪。屈辱感比疼痛還要刺骨,他會忍耐,也只能忍耐,他想著六年裡依順了這麼久終於將要走出牢籠的時候,他不能反抗。逆來順受也好,忍氣吞聲也好,我只要離開這裡,把生活自由簡單地過下去。這樣就足夠。
「你做什麼?夠了吧!」他隱約看著女人的輪廓,喉嚨裡壓制住了破口而出的罵語,「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有本事,你再走一步,出了這個門看是誰養你!!狗雜種!」
--你以為我一個人就不行嗎?你以為只有像一條看門狗一樣跟著你才能有出息,才能出人頭地嗎?
「我到底怎麼了?」
「你就這麼喜歡那個陪吃陪睡的女人嗎?就這麼急切的想要見她嗎?!」
--我喜歡做什麼,吃什麼,看什麼,你已經干涉了十多年,你是想要我變成你心裡的那個兒子嗎?那麼很可惜,我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你這麼討厭我,那麼當初為何不一粒藥片把我解決掉,還要我看到這個世界,看到那個她呢?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女人女人的。」林浚撇過臉去看外面的世界,偌大的城市籠罩在龐大的黑夜之中。
「你打電話,我一直在聽,什麼蘇澈,宋一,這群狗娘養的還有來往啊?!陳靜就是那個酒吧女吧,表子一個!你想要回去找她做什麼?」女兒迎過來,把林浚逼到了角落裡。她淺淺地補充了一句,林浚不敢看她,「是嫌我不夠強勢,當初的我不夠乾淨俐落嗎?」
--我一直都想殺了你!哪怕是同歸於盡。--我也要殺了你!
「那你想要怎樣?…媽。」
「媽?虧你還認得我這個媽。」
--認得,當然認得。如果恨都不能讓我記住你,那我也沒有必要活下去。
「呵呵。」林浚冷笑了一聲,堅定地重複問,「那你,到底想要怎樣?」
女人被兒子看定自己的眼神嚇得往後挪了挪,她甚至看到兒子目色中的火苗,越燃越強烈,他從沒有用過這種眼神看過自己,還是自己這麼多年,從未發現,他一直都是這樣的眼神,而她從始至終都沒有發覺。
「我和你一起回去,順便處理下你的學習。」女人看著他,感覺他一下子懦弱下去。女人驕傲地笑了,心理戰術上,她從來就沒有輸過。就像當年他踢走眼前這個男孩的母親,一點也不費力一般。
陳靜看著蘇澈的瞳孔,裡面裝滿了仇恨和堅定,他把錢放在自己的面前,厚厚一遝。
兩個人沒有多說什麼,陳靜突然笑出聲來,「小澈真是天真啊,不過,我答應你。」
蘇澈起身離開,丟下一句,「希望你說到做到」,頭也不回地離開餐廳。
冬天就該過去了吧,陳靜把錢丟進皮包,給宋一打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