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忍人不能忍之事

雅芳固然清純可愛，端莊賢淑，但是忠良認定雅芳卻不完全出於此原因，從深層次來剖析忠良的內心，他的海誓山盟在很大程度上源於他性格當中武斷的因素，他屬於一條路走到黑的那種人，只要風向標定下來了，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走下去，即便前面是懸崖峭壁，或是充滿了荊棘，他都會義無反顧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他還真是塊軍人的料，骨子裡流的就是命令如山的血液。

他跟雅芳的戀情，單位裡上上下下無不知曉。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適齡男女談戀愛很正常，一般來說這種人間情愛之事都是會受人讚美的。入洞房的時候稱小倆口為一對新人，充滿了溫馨的祝福。

在木已成舟的情況下，如果忠良單方面撕毀契約，為了自己的前程而拋棄女友，也太不仗義了吧，傳出去是會受人恥笑的，是會被別人戳脊樑骨的。自尊心使得忠良就是死也不願意承擔這樣的駡名。俗話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人生在世，爭的就是一口氣，沒有了這口氣，跟死有什麼區別。

因此忠良鐵了心，就是要跟雅芳好，任誰做工作也沒用，就是雅芳自己放棄他也不答應。說實話，忠良這種愣頭青式的情感倒也頗有幾分情趣，雅芳為之感慨動容，芳心傾許，一下子就倒向了忠良的懷抱。有哪個女子在這樣的情意下不被折服的呢？

然而，這份情感的背後賴以支撐的脊樑到底有多堅固呢？對於雅芳來說，她的人生是喜是悲？還是個未知數呢。對於忠良來講，也同樣存在著這樣的問題，他的人生悲喜劇就此拉開了序幕。

凡事都要從心而出，且不可帶有外在的功利因素，否則將會產生可悲的偏差，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以及可悲的後果。

眼看著天色暗下來了，這兩對小情侶卻絲毫沒有覺察，也許熱戀中的情人大多如此吧，沒有了時間概念，甚至連空間概念都很模糊，以為自己到了天涯海角，以至於忘了作為俗人所應該做的事情，諸如吃飯、回家、睡覺等等，要說神仙人間也有之，戀愛中人是也。

「要是沒有什麼階級就好了，我們倆就不會相隔那麼遠，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麻煩了。」良久雅芳囁囁地說出了心裡思討了很久的一句話。

「我們倆這不是離得很近嗎？」忠良下意識地摟了摟雅芳，似乎要加強一下言語的力量。

雅芳嗔視了一眼忠良，心想：唉，哪有這麼簡單呢？

忠良的幼稚雅芳算是領教多次了，他的思維直來直去，簡單而蒼白。看電影的時候，他問的最多的一句話是：「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也難怪，那個年代就是一個不成熟的年代，文藝作品更是免不了臉譜化，像忠良這樣教育匱乏的人大有人在，在他們的心裡，少有自己頭腦思考出來的東西，有的都是社會所強加給他們的概念和理念，他們把自己全部交給了自己所信任的社會，連同自己的思想也一股腦地雙手奉送了，所以後來才會出現史無前例的一場十分可笑也十分可悲的大運動、大浩劫。這不能不說是全民族的悲哀，而身在其中的每一份子，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牽連，受到傷害。

雅芳雖然憑藉著自己女人的直覺，感覺出這個社會出現了問題，感到有某種十分彆扭的因素在作怪，但是她畢竟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現實也不允許她多想，她也只能是一片浮萍，隨波逐流於歷史的潮流之間而不能自已。

眼前的這位男子，如果僅從外表上來看的話，不可謂不是一位標準的北方漢子，高大、英武，長得是濃眉大眼，方臉闊嘴，憨厚有餘，敦實可靠，應該是一位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

雅芳從小在山清水秀的南方長大，言談舉止無不細膩柔美，與忠良的粗線條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聽說南北結合，血緣關係遠，孩子聰明。雅芳想到這裡，不禁微笑了起來。

忠良看到一抹笑容掛上了雅芳的嘴角，還以為是自己寬大的胸懷感動了雅芳呢，受到鼓舞的他再一次抱緊了雅芳。從小到大，他還是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擁有著一位女孩子的身體呢，何況又是天仙一樣美貌的雅芳呢，忠良知足了。

曾幾何時，在後娘的陰影下，他對家庭非但不嚮往，相反倒懷有幾分的厭惡，後娘那抹得油光蹭亮的劉海讓他感到噁心，後娘那高八度的尖銳聲音讓他感到毛骨悚然，後娘那雙金蓮小腳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總之從後娘的身上，他杜絕了一切生活的憧憬，甚至有出家的想法。

然而現在不同了，面前這位江南女子，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嬌美，像水蜜桃似的那麼甜，真想現在就咬一口。什麼前途？在面前這幅美奐絕倫的女人面前全都黯然失色了，他決定要這個女人。

這種幸福感一直洋溢在忠良的心頭，此時此刻，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他們倆個人，什麼地位，前途，黨性，全都拋在了腦後，他只想和面前的這位女子一起過日子，僅此而已，簡單樸素。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並不因為簡單而不複雜，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越是簡單的事情就越是變得相當的複雜，尤其在那個極端的年代，就連這種結婚生孩子的事情也被強迫染上政治的色彩，這是時代的烙印，也是每一個過來人的悲哀。忠良當然也不例外。

組織上知道了忠良的「企圖」後，曾經前前後後多次規勸過他，內容無非是要站穩立場，認清方向，堅持黨性什麼的。每當這時，忠良總是沉默不語，不辯解也不求情，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當時忠良所在的部隊是陸戰一團，團長是一位剛調來不久的東北人，說話爽快率直，見忠良不置可否，一下子火就冒上來了：「不就是個女人嘛？哪找不著似的，犯不著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嘛。」邊說邊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被震得砰砰直響。

此時的忠良只覺得一股熱浪一下子直竄腦門，這些天來被輪番轟炸般被迫接受再教育再洗腦，已經把他折騰得心煩意燥、忍無可忍了，團長的這一通拍桌子瞪眼睛，無疑是雪上加霜，火上澆油。忠良的眼底血絲密佈，圓睜的雙眼瞪得像核桃一樣大，眼看著爆發戰爭迫在眉睫了。

俗話說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眼下這兩位北方漢子是針尖對麥芒，箭在弦上了。

忠良打小就在繼母的陰影下生活，凡事早已習慣了忍耐、退讓。這種已經融化在血液中的習性，今天在節骨眼上救了他一命，也挽救了他即將組織的家庭。

正當忠良準備不顧一切，甚至想抽團長一記耳光的時候，他的眼前突然花了一下，一個影子仿佛飄然來到他的面前，她是那麼的憂鬱，那麼的楚楚可憐，忠良的心一軟，再沒有了爆發的力量，峰迴路轉，他決定繼續忍讓，忍，還是忍，忍別人不能忍之事。

鋒芒從忠良的眼裡消失了，這是他少有的發火跡象，這種火花在他一生當中只爆發過有限的幾次。他知道這個世界不是他的，他必須學會藏起自己來適應這個世界，他很明白自己不是那種呼風喚雨式的人物，他沒有這樣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