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兒在七歲之前,對學校的概念還是極其模糊的,她常常坐在門墩上,看著村子東頭的大林哥和一群孩子在吃飯的時間,背著書包興高采烈地從她家門前經過,巧兒就跑回去問爺爺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去上學?爺爺總是慈愛地摸著她的頭對她說:「當然要上,等我家巧兒到了上學的年齡,先生願意收你了,就叫你爸送你上學堂」。巧兒就焦急地等著,終於在七歲那年的夏天,媽媽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到了村子西頭的小學,這一天,巧兒正式成為了這所村辦小學的一年級新生。
學校是由原來的一座廟宇改造而成,後來經過幾次修葺和擴建,有了花壇和操場,漸漸有了學校的雛形。三排土牆黑瓦的房子則是後來修建的教室,任教的老師有一半都是民辦教師。巧兒的班主任就是她本家的一個叔叔,村裡人都叫他秦老師,巧兒總覺得他雖然是老師,但他呆在家裡忙碌的時間要比在學校的時間多。他家裡似乎總有忙不完的農活,他那個經常在村子裡河東獅吼的婆娘總是在他的臉上毫不客氣地抓出一道道的傷痕。他用帶著濃重鄉音的普通話教孩子們讀課文,搖頭晃腦的樣子老是讓巧兒想起外公給他描述的舊社會私塾裡的老先生。這讓她常常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巧兒上到二年級的時候,學前教育逐漸在農村普及,學校開始招收學齡前兒童,幾十個年齡參差不齊的孩子就擠在一間教室裡上課,沒有大、中、小班之分,沒有配套的幼教教材,也沒有接受過專業培訓的老師。那個班級被稱做「幼兒班‘’。巧兒常聽見過高年級那些調皮的男學生在課間休息的時候,趴在那個教室的門口喊著自創自編的順口溜:」幼兒班不簡單,拉屎撒尿泡餅乾」。這個時候,幼兒班的老師——那個剛從初中二年級輟學回家,便被村長聘請來學校任教的支書的女兒,總是暴跳如雷地拿著一把掃帚從教室裡沖出來,滿院子追著那些男學生喊打。回想生命在以懵懂的形態成長之初,誰沒有經歷過那樣的階段呢?如果說巧兒的小學生涯還有什麼值得回憶的亮點,那就是在這裡,她遇到了彩燕,她生命中第一個傾情相交的朋友。
彩燕是在六年級的時候,插班來到了這裡。那天她跟在老師的身後走進教室,落落大方的站在講臺前介紹著自己,巧兒就被她的勇氣和魄力吸引住了:彩燕有著滿月一般豐盈的臉盤,兩隻大眼睛裡有如一汪碧水的純淨,一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甩在腦後,個頭也要比同齡的女孩子高出許多。當彩燕帶著一臉真誠的微笑走向她的時候,當她們的雙手緊牽在一起的時候,巧兒的心裡第一次感受到源自於友情的溫暖。
彩燕的家在距離學校三裡路的小村莊,在對這些自然村的行政劃分中,這個只有幾十戶人口的小村被歸屬于巧兒村子的一個生產隊,而彩燕在轉學之前並不是生活在這裡的。這裡居住著她的母親和兩個哥哥,彩燕隨著她開著電焊門店的父親在鎮上上學,她父親是一名從業多年的焊工,有著精湛的技藝,經過他的雙手焊接過的母材,焊點小,焊縫幾乎無缺陷且成型又好,所以他每天的生意還是很興隆的。彩燕在放學後第一件事便是生火給自己和忙碌的父親做飯,這個早熟的,臉上有著憂鬱神色的勤快的女孩子,卻有著一段悲涼的身世。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從村子裡那些長舌婦東家長西家短的口中,知道自己是養母從很遠的地方抱來的孩子,養母在接連生養了兩個兒子之後便再無生育的跡象,而她打心眼裡又著實喜歡女孩兒,便托了人打聽,幾番曲折迂回之後抱回一個女娃子,取名叫彩燕。在她的記憶中,養母親對她是悉心照顧的,只是在養父的眼裡卻看不到半點的疼愛。遇到巧兒之後,朝夕相處互相欣賞的兩個女孩子很快便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兩顆同樣純真的心靈迅速地交融在一起。在一個雨後初晴的午後,她們攜手站在操場上看彩虹的時候,她把心底的秘密和憂傷一股腦地傾訴給了她的好朋友—巧兒,巧兒靜靜地聽著,不時地替彩燕擦去臉上的淚水,思緒也跟隨著好友的講述,回到半年前那個冬日的早晨……
由於前幾天父親接了一批臨時加急的訂單,店裡聘請的那個叫老王的焊工家裡有事又請了假,父親就沒日沒夜的在店裡加班幹活。那天晚上父親在漫天飄雪的夜裡走進家門,時鐘已經指向十一點了,敲門聲驚醒了沉睡中的彩燕,她揉揉惺忪的眼睛迅速穿衣給父親開門,想到父親還沒有吃飯,懂事的她趕緊跑到灶下生火,把下午做的飯溫熱,端到父親的面前,等父親吃完睡下,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彩燕卻沒了瞌睡,躺在那裡怎麼也睡不著了,就這樣輾轉反側到快五更的的時侯,竟迷迷糊糊有了睡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朦朧中彩燕被外面一陣嘈雜聲驚醒,這才發現天已經大亮,雪還在下著,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抬頭看見牆上那個古老的掛鐘,已經是早上八點半了,這個時候,那個古板的,格外嚴厲的班主任劉老師一定站在教室裡開始點名了。想到這裡,彩燕顧不得埋怨父親走時沒有叫她,急急忙忙穿衣下炕,就在她站在地上,慌慌張張的地伸手拿走炕頭桌子上那件舊外套的時侯,她沒有注意到,桌子上那盞煤油燈被她不經意打翻,足有200多毫升的煤油潑灑到養母一周前才送來的新縫的被子上,她就在那樣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三步並做兩步在冰天雪地裡,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學校。
正在教室裡上課的劉老師看見她一臉尷尬的站在教室門口,便用眼光示意她進來,意外地沒有責怪她。彩燕這才松了一口氣,低著頭快步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了。快要下課的時候,同學們聽到了一個沙啞的男聲在院子裡響起:「彩燕,你個死妮子,你在哪裡?你給老子滾出來!"那一瞬間,師生們驚異的眼光像一把把利箭,齊刷刷向海燕刺來,當她看清楚那個在學校院子裡歇斯底里的男人竟是她的父親,在她還沒有回過神的當兒,父親已經沖到了她的面前,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甩在她的臉上,父親一邊推搡著她望外走去,一邊破口大駡:」你這個敗家的,你是不是想找死啊!那麼多的煤油讓你倒在新被子上,那都是老子辛辛苦苦掙錢買的啊!你現在就回去洗被子,現在就走……」父親的拳頭雨點般的落在她的身上,打在哪裡都是鑽心的痛,直到反應過來的劉老師撲上前來,一把拉過彩燕,護在她的身後,對著眼前這個無理的男人怒聲呵斥,彩燕的父親才收斂了囂張的氣焰,悻悻地走回家去。
直到父親離開,這個倔強的女孩子愣是把嘴唇咬破了血,也沒有掉下一滴眼淚。放學後,她默默的回到家裡,拆下被煤油污染了的被套,泡在冰冷刺骨的水裡,伴著那噴湧而出的淚水,揉搓了起來。沒有人知道此刻她的內心在做著怎樣的決定。到了午飯的時刻,她找到家裡那只專門用來盛煤油的瓶子,打開瓶蓋,仰起頭一飲而盡……當父親被鄰居趙伯一路小跑著找到,趕到鎮衛生所的時候,她已經被灌腸洗胃,及時地搶救回了一條小命。從此,她與那個一瞬間就無情摧毀她自尊的暴戾的養父,形同陌路,執意回到了養母身邊上學。
兒時的這一段遭遇,讓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自卑甚至自閉,始終都繞不開那個心結。使她在長大後用了好幾年的光陰來努力修復那份缺失的自信,才能夠在紛繁複雜的社會中,從容的面對身邊人和事。這是一場艱難的心路歷程,她的養母直至去世,也不曾知曉。彩燕在心底一直感謝著巧兒,過往的日子縱然讓她痛苦難堪不願回首,而與巧兒那段不期而遇,惺惺相惜的友情,讓她覺得黯淡的生活有了如雨後彩虹般絢麗的色彩。童年裡那段純真的感情,使得她們在成年後接受了社會洗禮和嚴峻考驗的時候,彼此都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