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節氣一過,接連著幾個晴天,西風日頭一掃,那麥子很快就熟了。抬眼望去,看不到頭的金黃麥浪波動著,發出「沙沙」的響聲。暖風中時不時地飄來一陣陣焦香味,聞得莊稼人的心都醉了。婆這時候精神頭特別的好,每天都要往那麥子地裡跑上幾回。瞧見有人家開始動鐮刀了,婆的心裡就焦急的不行。一遍遍催促著爺到地頭去看自家的麥子何時可以下鐮。爺總是慢吞吞的說:「你倒是慌的什麼?我心裡自然有數著」。爺來到地頭,掐下那沉甸甸的麥穗,在掌心揉搓了幾下,就露出了飽滿的麥粒,他放在嘴裡嚼了嚼,臉上呈現出了喜悅的神情,笑眯眯地對婆說;「熟了,可以開鐮了。」
麥收時節對於莊戶人家來說可是頭等大事,一年來辛苦的勞作最後能否顆粒歸倉,這幾日就可以見分曉了,加之六、七月裡善變的天氣,就怕一場大雨從中作梗,人們常常要從老天爺那裡「虎口奪糧」,學校這時候也放了一個禮拜的忙收假,讓孩子們協助大人收割莊稼。十四五歲的男孩子都拿起了頭天夜裡磨的鋥亮的鐮刀,跟著大人們頂著烈日去地裡頭割麥子。割下來的麥子分成堆,再用兩把麥秸打成死結,將麥堆捆綁起來,等著最後裝車拉回麥場碾曬。小一點的孩子就提著竹籠,在割過的空地裡撿拾落下的麥穗,到了開學的時候,用蛇皮袋子裝上十幾斤曬乾的麥粒交給學校,好完成勤工儉學的任務。女孩子們這個時候大都被留在家裡做飯,送水,幹著後勤保障的工作。
夏日裡晝長夜短,巧兒一覺醒來,天已經亮了,她趕緊起來,看見弟弟妹妹還在里間熟睡,怕吵醒了他們哭鬧,就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家裡的大人還有兩個堂哥一定都去割麥了。看著日頭就要升起,那地裡幹活的人還沒有吃早飯呢!想起媽媽頭天晚上交代的任務,巧兒匆忙來到廚房,踮起腳尖,彎腰從甕裡舀了幾瓢水倒進鍋裡,曳來一大籠碾曬過的麥秸,一把把放進灶膛燒起水來。另一邊的鍋裡,放著媽媽熱好的饅頭和一大盤小菜。待到水燒開後,灌進暖瓶了,巧兒就一手提著饃籃,一手提了暖瓶向她們家的自留地走去。
晨曦裡,巧兒走在開滿野花的田間小路上,手中重物的負荷使得她需要不停地交換著雙手來提,以緩解被硌的生疼的手指。一陣涼風拂面而來,夾裹著清新的空氣,巧兒深深地吸了一口,頓時覺得五臟六肺都舒暢了許多。「清晨的空氣是多麼好啊!」望著路邊一株「美人蕉」花瓣上那幾顆晶瑩欲滴的露珠,巧兒在心裡想。這時候就看見小路的盡頭,她家的地裡有好多人影在晃動,耳朵裡也隱約聽見吵鬧聲。巧兒趕緊加快了步伐走上前去。
麥子地裡,在已經割過三分之一的空地上,巧兒看見三媽坐在麥堆上披頭散髮的嚎啕大哭,怒氣衝衝的三叔被幾個村人強行架著往回拉,他光著膀子的胸前有幾道被抓的深深的血印子。媽和大媽的懷裡抱著被嚇哭的堂妹們,正和村裡幾個嬸娘一起在絮絮叨叨地勸著三媽。婆站在那裡,一張臉被氣得鐵青,嘴裡忿忿地說:「那你還是要造反麼?今兒我說一個「不」字,看這個家誰能把它分了!」爺沒有言語,蹲在那棵槐樹下吸著旱煙,巧兒聽見爺把煙鍋子吸得「吧嗒吧嗒」響,就知道爺的心裡一定也很生氣。她暗暗想著三媽一定又是因為人多地多,總是有割不完的麥子在抱怨,還慫恿著三叔要分家,才鬧成了這樣的局面吧!婆在這時候才看見了三叔胸前滲著血跡的抓痕,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突然間就坐到了地頭,捶胸頓足地哭訴起來;「人家都是娶媳婦,我這是娶回個婆呀!好茶好飯的伺候著,還是看我們這兩把老骨頭不順眼啊,老天爺哪!你咋就不把我收了去,倒是給人家騰個眼寬呀!我的娘呀我還有啥臉子活呀!」。婆的哭聲絕對有著震懾人心的力量,那幾個嬸娘便都放棄了勸說三媽,繼而走過來撫慰著婆:「三兒媽,你消消氣,那媳婦畢竟是個小輩,咱大人大量不跟她計較,回頭讓三兒叫他媳婦給你奉茶說個軟話。快起來吧,你看這大忙天的,都是些忙人」一聽到有人提起三叔,婆好像悲從中來,哭聲更加抑揚頓挫了:「我的三兒哪,娘養你十七八,都沒有動過我兒一根手指頭哇,咋就娶回個惡婆娘比那仇人還要狠哪!我苦命的兒呀」三媽在眾人的勸說下,本已經從嚎啕大哭轉為了低聲抽泣,情緒似乎有所平靜。聽得婆這麼一說,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再一次在胸中升起,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拂一下臉上的亂髮,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今天不要在這裡顛倒黑白地瞎說,人做事要摸著良心。自打我嫁過來,捫心自問還沒有對你不敬的地方,今兒個既然撕破臉皮了,那這個家就必須得分!」三媽的話剛說完,三叔就暴跳著跑了過來,沖上去就是狠狠的幾個耳光扇在他媳婦的臉上:「你這個瘋婆娘,你敢頂撞我媽,我讓你說我讓你再說!」。巧兒緊張地看著三媽那張氣憤的快要扭曲的臉漸漸變的煞白,她望了丈夫一眼,突然間迸發出一聲近乎瘋狂的呐喊,「啊"的一聲,捂著臉迅速地跑了回去婆還沒有消停,三叔還在余怒未平的憤慨。爺這時站了起來,走到三叔面前,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厲聲地呵斥著兒子:「你個混球,你媽在這裡撒潑,你也跟著胡鬧。還不快去看你媳婦,晚了怕要出事!快去!」父親的話,一語驚醒了情緒空前激動的三叔,他瞭解媳婦那不服軟的個性,急忙拔腿往家裡跑去。婆聞聽此言也是臉色突變,自覺的停止了抽泣。看見呆立在那裡的大媽,就對她吼到:「你還杵著幹啥?快回去瞧她去。」大媽還未動身,婆自己先顛著小腳跑了起來。
正如爺所料,三媽沒有回家,她翻過柵欄,坐在了村頭那口用來灌溉麥田的機井邊上,一臉絕望的神色。三叔幾次躍躍欲試的妄圖靠近,都被她厲聲的制止了。一會兒就圍上來一群正在割麥子的鄉鄰,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著,也為三媽捏著一把汗,生怕她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巧兒從來沒有看見過三叔那樣驚慌失措的神色,他好像雙腿都發軟了,不停地哆嗦。他顫抖著對三媽說:「媳婦,你別鬧了,有啥事咱回家說行不?快下來吧,我求求你了。」三媽無心理會丈夫的哀求,反倒朝井沿邊移動了些。從小到大從未受過如此屈辱的她,此刻只想以死了之。
大家都有些慌神了,就在這時只見巧兒媽一手拉著一個孩子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到離三媽很近的地方,她平靜地對弟媳婦說:「你要真想走,誰也攔不住你,只是你把這兩娃的後路安排好了再走,也算和娃母子一場給她們一個交代。」說話的時候巧兒媽在兩個孩子的背後輕輕捅了捅她們,聰明的小姑娘便齊刷刷地哭著跪在了母親面前,三媽看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傷心欲絕的哭泣,孩子的每一聲呼喚和挽留都深深地牽動著她那顆做母親的心。她不禁為自己荒唐的舉動感到一絲的後悔,再低頭望一眼那深不見底的井下,像一個恐怖的黑洞,等待著將她的生命吞噬,三媽就覺得全身發軟,眼前一陣發黑,「咕咚」一聲就栽倒在地上
這一場鬧劇之後,爺主動找來了村支書,當著三弟兄和媳婦們的面。把家裡所有的物什,大到房子、田地和庫存的糧食,小到鍋碗瓢盆,鐵鍁、鋤頭、鎬等幹活的農具,都一一列為清單,由支書主持著,公平地分配給了三弟兄。爺語重心長地對三個兒子說:「你們可不要因為爭就這些傷了和氣,世道還在變,現在心心念念爭來的,以後沒准都排不上用場了」。二十幾年後,當大批的農民將土地租賃出去或者荒廢,捨棄家園進城務工,甚至在城市裡安家置業的時候,巧兒突然就想起了爺說過的這句話,不得不再一次佩服爺的遠見卓識了。
最後討論到爺和婆兩位老人的歸屬問題,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出,要跟著巧兒爸媽一起生活。因為贍養了老人,巧兒一家就理所當然地留在了老房子裡。沒過多久,大伯和三叔都申請了莊基,蓋了新房,搬出了他們生活了多年的老宅。
關於「分家」這個敏感的話題,巧兒在大媽義憤填膺的話語裡聽到過,在媽媽欲言又止的眼神裡看見過,而只有三媽,這個未嫁時在縣城裡學過裁縫,被各種新思想和生活方式薰陶過的女人,一次次和婆婆分庭抗禮,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把她們曾經遙不可及的夢想,頃刻間轉化為現實。至此,這個村子裡最後一個還維繫著「過日子不分家」的舊風古俗的大家庭,最終順應了時代發展的潮流,以另一種組合的形式,繼續著他們的生活。
很多年之後,巧兒卻常常回想起那一段日子:院子裡那棵蘋果樹,從它開了第一朵潔白的花兒起,孩子們就眼巴巴地望著,惦記著什麼時候可以吃上酸甜可口的果兒;夏日有著明亮月光的晚上,婆總會坐在蘋果樹下的竹床上,搖著一把蒲扇,給圍著她團團坐的孫兒們說著那些古老的民謠:
月亮夜,明晃晃
妹在那河裡洗衣裳
洗得白白淨淨地,
捶得梆梆硬硬地
打發相公出門去
去呀騎的紅鬃馬
回來坐的花花轎
你看熱鬧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