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3 岸(3)

這次馬爾代夫的聚會本是Queen例行的內部企業聚會,陸延勳一直很疑惑她為什麼要邀請自己。Queen對這個問題的解釋是,她很欣賞陸家的帝國賦,所以想和他交流酒店經營方面的經驗。

其實帝國賦的經營再得當,明眼人都知道,無論從規模,位置,和管理人員來看都是不可能比得上PARASHORE的。這家島國勝地的酒店,不僅是Queen的產業,也凝聚了歷屆經營者畢生的心血。

交流經驗固然是幌子,他也不可能直接說破,只能儘量樂觀地把這次旅行當作結識更多人的良機。

Queen和陸延勳並肩走在木板搭造的蜿蜒小路上,有一種在茫茫大海上漂泊的感覺。他們走得很慢,如同一對散步的夫妻。

「這間PARASHORE,是我最不用費心的。」Queen緩緩敘述著,閒適得幾乎同前來旅遊的普通遊客一樣,「最令我費神的,反而是黑澤那個老傢伙。雖然,他其實是有恩於我的。」

「嗯?」Queen提到「老傢伙」三個字時,語氣裡並不帶有苛責。陸延勳想起前些時間發生的事,想要繼續追問。

然而Queen好像沒有聽見他的疑問,譴退了上前問候的侍者,輕快地對他說:「現在還早,我帶你去島上看看。」

馬爾代夫林立的島嶼酒店曾經讓他深切地體會到一句故鄉諺語的精妙——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但估計世界上也沒有其它島上酒店可以比這間分佈整個天堂島的PARASHORE更設施俱全了。除了完善的基礎設施,馬爾代夫慣有的海底賭場、花園、影院、購物中心等,甚至咫尺以外的附屬小島上,還有一片高爾夫球場,供遊客活動。

不過為了保證馬爾代夫純自然的特色,所有的現代娛樂都設在海底或主島以外,除非遊客有特殊要求,基本不會對外開放。

瞭解到這些情況,陸延勳不得不佩服起身邊的女人。這麼多閒置的技術型設施,維繫起來需要多少人力和資金。在這種條件下,PARASHORE的收益仍然能夠保持在極高的水準,他很難想像Queen是怎麼辦到的。

Queen毫無保留地對他說:「許多來PARASHORE度假的人,目的並不明確,他們不會要求什麼的特定的休閒方式,只是想要在一個可以給他們足夠滿足感和安全感的地方來放鬆身心。PARASHORE的單項消費水準雖然不比其它地方高太多,但世間最鋒利的刀,總是掩藏在微笑之下的。

Queen最後一句話,莫名地讓陸延勳一陣心驚。Queen感受到了他情緒的波動,轉過來笑著問他:「害怕嗎?」

這時的Queen,竟如涉世不深,在同他玩笑的單純少女。

在進入對外開放區之前,Queen特地讓侍者拿來遮陽帽和墨鏡。此時正值日落,Queen的舉動讓陸延勳頗為不解。而Queen仿佛總是能適時地感應到他的疑惑,恢復了冰冷威嚴的語氣告訴他:「我不喜歡被太多無關的人看見。」

還真是與自己家裡那個女人大不一樣呢,陸延勳心想。或許這也是她幾乎從不被那些氾濫的媒體報導的原因。

陸延勳跟著Queen上了天堂島主島,首先來到他剛剛經過的海景餐廳。

整個酒店裡,包括整個島上人都不多,餐廳裡稀稀落落地坐了幾位客人,悠閒地喝著飲料,品嘗著點心,享受著酒店提供給他們細心備至的服務。

雖然人不多,但陸延勳知道這些人個個都是身份顯赫的名流,其中不乏世界各地的隱型富豪,連他也不認識。

與他面向社會各階層的帝國賦不同,PARASHORE只接待上流社會中的上流人士。這並不是Queen故意操作,而是PARASHORE無形的高消費讓大多數人望而卻步。

在馬爾代夫或是世界其它旅遊勝地也開有PARASHORE的異名分店,那些層次稍稍低一點的小附屬店就可以被大多數人接受。然而想要獲得一次真正渡假經歷的富人們,Queen告訴陸延勳說,希望來的還是這裡。

正是這種不被外界打擾的平靜生活讓他們趨之若騖,哪怕付出多些他們唯一不缺乏的錢財。

「PARASHORE實行的是記帳制,每一項服務都有特定的價格。旅客們在渡假過程中不用受到煩瑣的付帳困擾,對於這些不在乎用了多少錢的人來說,一次付清要乾脆得多。」

坐在餐廳裡休息的幾位客人意識到他們的到來,紛紛友好地向他們打招呼。Queen一一微笑回應,又對陸延勳說:「PARASHORE裡幾乎都是熟客,這些人對我的其它企業起到了不少幫助。」

「他們認識你?」陸延勳語氣怪怪地問。

「不過他們不知道我是Queen。」Queen搖了搖頭,「他們以為我和他們一樣,是來此休養的普通客人。」

「你把自己藏得這麼嚴實,他們敢相信你嗎?」

「呵呵。」Queen輕聲笑笑,略有得色地說,「你沒有聽說過身份驗證嗎,凡是報以假身份的人一律會被趕出去,並且酒店以Queen的名義對外保證過,這裡絕對不會有記者跟拍或是商業間諜出現。所以,大家當然不會想到,島上還有唯一一個使用假身份的人,那就是我。你放心,酒店入住的其它客人,我可以確信,絕對都是正牌的。」

「你怎麼能保證,現在的騙子…」陸延勳對她的陳述相當懷疑。

「我有我的途徑。」Queen沒有對他的懷疑感到不滿,只是十分直白地說。

陸延勳沒有繼續追問她這個問題,而是反復回想她之前說過的幾句話,試圖找出其中的不妥。當他想到Queen說過「絕對不會有記者跟拍」的時候,恍然明白問題所在,他警惕地看著Queen說:「既然這裡的顧客都是真正的大人物,又沒有記者,那你為什麼還捂成這樣?」

Queen聽見這句話,不動聲色地轉過臉,用她那雙妖媚至極的眼睛直視著他,讓他隔著一層墨鏡都感覺到了她目光中的徹骨寒意。

與前幾次不同,他沒有再從Queen身上找到那種奇特的虛弱飄忽的柔美,而是有一種令人震撼的威嚴和冷酷,比他任何一次所見到的Queen都要倨傲。這種讓人謠不可及的高貴氣質與她的身體更加切合,是一種源自於血統的,天生的傲氣,使人臣服於其下的魅力。

這樣驚若天神的美,頓時讓陸延勳明白她為什麼叫做Queen。她統領天下的霸氣,使她本就無懈可擊的外表顯得更加超凡,刹那間就讓其它不同類型的美黯然失色,望塵莫及。

「明白了嗎。」Queen挪回視線,語氣忽然變得與神情一樣冷漠威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有機會看到那一個我。」

那一個我?

陸延勳揣摩著這四個字,只覺重重迷霧又堆疊在了她身上。

「不說這些啦,我帶你到酒店裡面看看。等你見識過我們的SPA館,包管你連家都不想回!」Queen得意地說。

「是嗎。」陸延勳回應說,眼睛卻專心致志地看著身旁迷一樣的女人。

Queen帶著他鑽進海景餐廳旁邊的廊門,通過一條曲折的木頭長廊,轉到了與餐廳相鄰的另一邊。

一個同海天一樣清澈透藍的游泳池不知不覺已經映入眼簾。這是個無邊緣設計的大泳池,加上它與周圍環境毫無差異的顏色,讓人幾乎無法發覺這是個游泳池。旅客們站在它面前,只會覺得茫茫的海,一直延伸到了自己腳下,仿佛海神為自己鋪就的地毯,邀請自己到他的領地欣賞浩瀚美麗的景觀。當客人們猛然從游泳池旁的石頭,熱帶植物和沙灘椅上發覺,這原來只是個游泳池而已,也許會孩子氣地笑笑想,原來自己竟做了個奇異而短暫的白日夢。

馬爾代夫的魅力,不僅在於靜謐,還在於無盡的遐想。

「這邊。」Queen在他耳邊吹氣般低語。

待陸延勳從游泳池把視線挪開,她便指向一側的草屋說:「這是SPA館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嘛…」

「嗯?」

「呵呵,跟我來啊。」Queen眯著眼睛,勾住他一隻手,向SPA館內走去。她語氣十分曖昧,讓這個正值青年的男人不由得骨頭都有些發酥。

SPA館和酒店內的其它地方很相似,都是全開放式的草屋。只是在裡面有私人隔間,有藤編的屏風和布簾準備在一旁,顧客可以隨意決定要不要相互隔開。

溫柔禮貌的服務人員微笑向他們點頭問好,卻沒有過來詢問他們。陸延勳明白這是服務的基本禮節——在客人沒有主動對你的服務產生興趣之前,千萬不要先纏上去,這樣會讓人覺得你的服務低廉,令人心煩,且充滿陰謀陷阱。只有比自家傭人還要貼心的服務,才能讓人賓至如歸。

Queen對她們回應的笑了笑,拉著陸延勳繼續往SPA間裡走。

「哎,我們…去哪裡?」陸延勳看了看幕布遮住的里間,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這個怪異的女人,到底想幹什麼啊。

「怎麼,害怕嗎?」她回頭媚笑著說。

「我害怕?」陸延勳仿佛被她點燃一般,忽然攬住她的腰,哈哈大笑起來,「是啊,我什麼都不怕,就怕女人!」

Queen徑直撩開里間的簾子,眼睛裡電光一閃。

簾子後是一條幽深的樓梯,光滑的玻璃牆壁相互反射著樓梯上鑲嵌的魔幻的燈光。這些燈光在行人移動的時候,仿佛也會自動的變幻,就像一條施過迷魂術的路,引領著行人走向未知的迷窟。

而Queen,此時表現得更向一個夜魅,勾引他一步步踏進這深邃的洞府。

走過這段短短的樓梯,路慢慢變平了。走了大概二十米,他們踏進一個廣闊的大廳。陸延勳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個地方要這樣設計,因為這個隱藏的廳,根本本就是在海底建的。PARASHORE有發達的海底設施,當然這個特色要被充分地運用起來。

如果說上面的SPA館是開闊而明朗的,這裡則是幻惑深邃。陸延勳突然覺得,就像Queen本人,讓人捉摸不透。

這上面大概就是填岸造出的游泳池,遮住了大部分的陽光,讓這片海底看起來更加幽深。圓形的加強鋼化玻璃的邊框上鑲上了類似鐳射的燈,海水的波浪反射著屋子裡唯一的光源,形成大塊大塊的斑紋,明明滅滅。

「在這裡,你想起什麼?」Queen柔聲問道,她的眼睛也像晃蕩的海水一樣,反射出粼粼的光。

「我…」在Queen的誘導下,他好像是想起什麼,有點暈乎乎的,像是喝過酒之後的微熏。

「那個時候,躺在病床上的我,絕望卻又開心。我生病了,就快要死了,就算換血也不一定能痊癒。但我為自己能解脫而感到無比輕鬆。我不用再去承受我不願承受的一切,也可以不用鼓起勇氣在自己手上割下最深的一刀,就能夠解脫。但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再看見你。哪怕…你心裡只有她。」

隱隱之中,他仿佛聽到一個淒婉的聲音在耳邊娓娓述說。他猛然看向Queen,但她的嘴絲毫都沒有動過。

「還有,當我在走回家的路上,我躺在家裡狹窄的小床上,我在無鑒哥哥身邊,我跟連寧不斷提起你…每時每刻,我無不在想著,你現在都在幹什麼呢,會不會想到我?我會想,然後會很悲傷。因為我每做一件事,每吸一口氣,每眨一次眼睛,都感覺到自己與你相隔千里的距離。只有你在我旁邊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你是真實存在在我生命裡的。甚至在我們都相互離開之後,我會懷疑,我為何如此悲傷,那個在我記憶中,鮮明跳動的影子,究竟是不是我自己的想像而已。」

「我生命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恥辱,因為那些東西是那麼骯髒,包括我自己。然而最令我憎恨的是,我的任何東西,不論好的壞的,都不是你所在意的。你…恐怕也受夠了我吧,如果不是為了連寧,你會這麼關心我嗎,會溫柔地跟我說話嗎,會正眼看我嗎?你的眼裡只看得到她!是,你們是般配,但是你們是那麼殘忍,寧願無休無知地彼此玩弄,褻瀆感情,也不願意分給我一點。你們讓我只要還有記憶,就生不如死,於是…我只能選擇忘記。」

那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越發明顯,他仿佛都能感覺到她話中歇斯底里的哭音。一陣天旋地轉的悲傷直刺他心底。曾經滋長在他內心深處,在見到Queen以後被漸漸克制下去的瘋狂的負疚感,又破土重生,在他心臟上開出血液般鮮豔刺目的花朵。

「不!」他驚叫著解釋說,「不是,不是…我…」

然而無論他多麼努力地搜索辯詞,卻都只是越發加深了他的愧疚。因為他無奈地發現,他無可爭辯。她那溫柔卻淒慘入骨的聲音,能把那些歷歷在目的情景加深千百倍地投影到他腦中,滋養著他掌管哀的神經。讓他如身臨其境般感受到她的悲傷。

傷她如此之深,我窮盡一生,也無法彌補啊!

他又失落地產生出這種念頭。

「對不起…」

他嚅嚅地說。

「你怎麼了?」

Queen剛毅又詭魅的聲音把他從幻覺中叫醒。他驀地發現,自己就像剛做了一個逼真的夢,將他帶回十餘年以前的真相。他看著Queen的眼神,不由得又溫柔了幾分。

她是她,儘管還有許多疑點,但毫無疑問。他會有耐心解開她設下的重重迷題,以告知他的真摯。然後,窮盡一生來補償她。

「沒什麼…」他攬緊Queen的纖腰,「你的酒店,不僅能吸引人,還能讓人著迷。我徹底敗給你啦。」

「是嗎?」Queen狡黠地笑著,拉著他走出了SPA館。

一一參觀過酒店裡的主要設置,Queen領著陸延勳從精心雕琢的酒店內景中穿過,緩緩走到沙灘上。

天堂島一半是酒店建築,另一半則是天然海灘。如果說PARA SHORE是個精緻華麗的夢境,那麼天堂島的海灘則是縹緲而澄澈的夢。從一個夢境到另一個夢境,他們只用了一個轉身。天上與地下只有藍和白兩種顏色,乾淨得正如它的名字天堂一樣,洗去人們心裡的污漬。

陸延勳仰頭迎向陽光,來自天堂的陽光就照亮了他心中所有的晦澀。

為什麼我喜歡海島?因為乾淨啊。透亮透亮的,好像寶石。

直到這一刻,他才理解那個總是陰沉沉的孩子為什麼會癡迷於海島。她會憧憬這種明亮溫暖的地方,是因為她心裡藏了太多負擔吧。

就像自己現在,也開始陶醉在這個天堂一般的天堂島。

「她以前跟我說過,她喜歡海島呢。」陸延勳幽幽地說。

「是嗎。」Queen看著沒有邊際的海平面,淡淡回應。

不過,他隱隱記得她的話後面還有一句。好像是,她最喜歡的地方是海邊,可是她最想去的地方卻是一個…一個什麼地方來著?反正,那是一個她夢見的地方,所以也許一輩子也不能達到吧。

「我以前不知道,她為什麼淨喜歡這種沒有生氣的荒涼的地方。」他笑笑看著Queen,「現在才知道,這裡不但不荒涼,而且比任何地方都充實呢。」

「說這種話…看來你已經老了。」Queen逗趣地說。

「是啊,當然老了,早該老了。」他忽又低下頭,自言自語似的說,「可惜到老了,想要並肩一起走走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Queen依舊望著大海深處,眼睛也像海一樣深邃。

之後,Queen和陸延勳一直在島上散步,給他分析PARA SHORE 改革的始末。經過她仔細的解釋,陸延勳受益匪淺。她對經營方法的改良不過是從很不起眼的地方著手,與酒店前身比較,表面上並無差異,但只要剖析來看,同是掌管酒店的他很快便明白了其中隱含的深意。

並且聽說島上旅客的來歷之後,他也堅信,即使PARA SHORE是負盈利,Queen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它開下去。

時間將近八點,Queen依然不慌不忙地在沙灘上散步,陸延勳擔心會影響晚上的聚會,提醒她說:「只有十分鐘了,我們該到聚會的地方去了嗎?」

不知為什麼,這片沙灘上除了他們倆,一個人也沒有,Queen摘下墨鏡望向海面說:「你不覺得我接受過的教育是英國式的嗎?我要求他們按照英國的禮節,遲來十分鐘。」

「難怪你那天遲到了。」陸延勳喃喃地說。

「我知道你惜時如金,那是商人的通病。」

「難道你不是?」陸延勳覺得這句話裡似乎帶著諷刺,皺眉反問。

「不是什麼,商人,還是惜時如金?」

「…」

「我既不是商人,也不需要惜時。」Queen用腳尖輕踢著海浪,輕鬆地回答。

「是嗎?」陸延勳揚起下巴,有些輕蔑地說。

「因為我很幸運,‘商人’這個罪惡的角色,已經有太多人幫我擔當,我唯一需要做的,只是駕禦他們。」Queen扭頭看著身邊英挺的男人,洞察天機的深黑眼眸,比他更加霸氣。

「你駕禦得了所有商人嗎,包括我?」他第一次在面對Queen的威嚴時,也開始用這種輕佻語氣。

「你一直以為,我對你很特別是不是?」Queen偏起腦袋,「你以為,因為你自稱我很像你的故人,這種小伎倆就讓我對你另眼相看?」

「你沒有嗎?」雖然他也知道這種理由太愚蠢,但他確實感覺到了Queen的另眼相看。

「呵呵…」Queen很愉快地笑起來,渾身都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光,「經驗沒有教會你不要相信事物的表像,最鋒利的刀往往藏在微笑之下。你,連一半都不知道。」

散發著光芒的Queen在他面前縱情歡笑,猶如來自天堂的女神,她的絕美時刻變幻著不同的姿態,一次次令他目瞪口呆。

「不逗你了,這片海灘屬於內部片區,我們馬上就要到住的地方了,聚會將在那裡舉行。」

「到了嗎,我怎麼不覺得?」

「路癡!」Queen輕聲笑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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