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605/coverbig.jpg?v=276469779a8d139c8561bfca97f3a03d)
?牡丹為花中之王,北地最多,花有五色、千葉、重樓之異,以黃紫者為最。八月十五是牡丹生日,洛下名園有牡丹數千本者,每歲盛開,主人輒置酒延賓,若遇風日晴和,花忽盤旋翔舞,香馥一場,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羅拜於花前,移時始定,歲以為常。……正黃色十一品。禦衣黃,千葉,似黃葵。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三·花木類》
四百年灰飛煙滅,四百年時間消殆如指間銀沙,被握起,又落下,淌在萋萋芳草間,固守我的長眠。我在黑暗窒息的地底,緬懷著我的生平。冰河洗劍,銀鳶踏月,一切都被時間踐踏地支離破碎,空餘一盞心燈在黑漆漆的棺材中,我永不消散的靈魂。
玉琀蟬壓在舌底,幾百年了依舊冰涼地沁脾,我早已沒有了讓它溫潤的體熱,只是由它禁錮著我的靈魂,四百年如一日。我始終不願意離去,就算是被封鎖在沒有空氣沒有陽光的墓室裡,被釘死在漆黑如甬長過道的棺材裡。我不需要空氣,不需要陽光,我只消在這裡休息,幾百年了也不願離去。
我聽見墓室外面蟲鳴的聲音,陽光應該很燦爛,我甚至能聽見外面花朵瘋狂的生長發出的細微掙扎的聲音,那是我四百年前播下的種子啊。芍藥,劍蘭,月季,玫瑰,辛夷……應該是萬紫千紅的世界啊!然而我這下面卻冰冷孤寂得很,甚至很長時間才能聽點一滴水珠落下,那些水珠年復一年的落下,堆積成一道道錐形的鐘乳。我躺在棺材裡看不到,可我確確實實可以感覺到。
天授一年冬,武皇心血來潮,要在寒冬賞百花,眾花伶惶恐而至,悉心照料,終於臘月,百花齊放,新豔相角。臘梅清冷,月季新純,劍蘭傲骨……就連一載一瞥的優曇也吐蕊。惟獨花冠牡丹,孤枝零葉,在百花間黯然失色。武皇大怒,罪罰於花伶銀月,將一人一花逐出西京長安,放逐至東都洛陽。牡丹既到洛水,忽吐嫩蕊,一夜間齊齊開放,錦似雲霞。武皇聽聞,複大怒,焚牡丹於洛水邊上,一時間,喧喧洛陽,竟成花塚。
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是有人在撥弄墓門前的長草,嘩啦啦。是有人找來了?四百年的安寧居然就要被人打破了。我放鬆了四百年的心弦一下子似乎緊繃起來,在那弦上架一粒水石,時時刻刻準備將它發出去,襲擊那個破壞安寧的罪人。轟轟的聲音,是墓門被推開了,濃濃的青草味彌漫進來,湮沒這地底下四百年腐朽的黴味。輕輕的腳步聲,行行頓頓,在穿越了所有的墓室之後,人的呼吸的味道越近了,均勻而有頻率。我很驚訝在發現了埋藏四百年寶藏的古墓後,這個人還能如此鎮定,腳步仍然是輕輕的,一步一步,邁到棺木前,我提一口氣,突然,在死去四百年後發現已經不在需要氧氣了,於是扣緊手指,隨時準備撲上去掐那人的頸脖。
棺材蓋被重重的挪開,轟隆一聲砸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升騰起一陣煙塵。四百年的朽味,在潮濕的墓穴中趨散開來,令人作嘔。我感覺到了人的體溫,他就站在我旁邊,平扶著棺材的邊緣,把頭俯下來端詳我四百年不變的容顏。我依舊閉著眼睛,和任何瞑目死去的人一樣,面龐是平和安詳的,可我死去的時候痛苦萬分,鳩毒化作千萬隻細小的蟲子,侵噬著我每一寸的肌體內臟,生不如死,我本不該瞑目。那個盜墓者的頭低得很下,垂下的髮絲掃過我的臉頰,我一動不動。他就這麼端詳著,端詳著,就像在端詳廟裡的菩薩。我將眼睛睜開,與那個沉溺的人對視,他仍盯著我看,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睛睜開了,直到知道我抽動嘴笑一笑,他才猛的一驚,本能的抬起身子向後靠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脖子被我牢牢的掐住,我坐了起來,伸著四百年未見陽光的蒼白的胳膊,死去的皮膚下沒有血液流動,但是仍然有感覺存在,甚至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大力得多。
我就這麼掐著他,看他眉頭緊鎖臉色發紫痛苦萬分的樣子,可他居然沒伸手來掰我的手指,任由我至他於死地,眼睛裡是一望無邊的死寂。看他臉色漸漸青紫,嘴巴也微微的張開了,我知道,地獄之門正為他敞開著。將死時是個很痛苦的過程,四百年前我就體會過,那種窒息的感覺只會讓你期盼這個過程儘早的結束。我看著他清臒的彌留的臉,突然把手一松,任由他跌到在地上。
我從棺材裡站起來,白色的屍袍掃過楠木的邊緣,抖了起來。我跨出棺材,第一次在這個清醒的沉睡了四百年的墓穴裡來回走動。百年沉積的黴味,滴水而成的鐘乳,以及百十箱陪葬的器物,一切熟悉至極又陌生萬分。我走回到棺材邊,盯著地上的不速之客,青色的衣袍,蒼白的容顏,我突然對他產生一種無限的依賴。看他手旁落下的一個紙包,零零落落的滾出粒粒的花籽,原來他是在上面播種的那個人。我拾一顆起來,放在指間來回撮著,看到那個人微微的睜開眼睛,直至他萬萬不可相信的坐起來,一言不發看著我。我揩掉手上的粉末,站起來拍拍衣服,對他說:「帶我走。」
大周延載年上元,武皇親駕洛陽,烏紗布衣俱出城三十裡相迎。見十裡長龍,浩浩蕩蕩。城內百花,一時齊放,唯不見牡丹芳蹤。武皇悻悻,牽引舊怒。瀕臨洛水,見茸茸蘆葦,岸上草廬,鮮花圍繞,眾星拱月般護其間棵棵枯枝,並一女俯首而跪,娥眉鳳眼,舉止不卑不亢,有寵辱不驚之氣。武皇端視其面,視其甚久,與其數語,眾人皆不知其意。
她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河面上的風吹得蘆葦一蕩一蕩,揚起蘆花陣陣,也飄起她冠上的錦帶。她看著我,如同審視一個多年不見天日的犯人。「這些枯枝爛葉都是些什麼?」她問我。「那是花。陛下。」我低著頭,回答她。「哦?」她踱起步來,將信將疑,「這些真個是花?也罷,就當它們是吧。那麼你說說,這些都是些什麼花?」她對我說。「回陛下,這些是牡丹。」我回答她,我不能不回答她,她是居高臨下眾人皆懼的皇帝。她眼色稍變,又說:「牡丹?這些怎麼會是牡丹?」語氣裡有著不難察覺的擯棄,「長安的牡丹是怎麼樣的?你以為只有你見過嗎?銀月?」我將頭抬起,看著她華貴的錦袍,上面刺繡著尊龍,說:「不敢。陛下自怒焚牡丹于洛水,它們便永這樣了。」我看見一絲慍怒在她臉上一閃即逝,說:「要真是牡丹,那麼,你就讓它們再開一次,讓我瞧瞧。」她的語氣是平靜的,向她一貫來所表現出的那種臨危不懼的氣魄,所以她才得以壓制住朝廷的芸芸眾臣,然而我卻對她不屑一顧,不溫不火的對她說:「未到花開時,陛下。」「我會在洛陽等著,等著你的牡丹吐蕊。」她抬著肩膀走出去,像進來時那般高貴,她留下一句話:「你有這個能耐,銀月。記住,七天為限。」
還是浩浩蕩蕩,那一行人,金碧輝煌的駕車,晷牌,愈行漸遠,惟獨我的牡丹,枯枝零葉,在春華時分仍舊孤單。它們不會開放。
我步履輕盈的跟在他身後,長長的裙裾拖在身後,輕拂著塵封的石板路。他走得很慢,並且從不回頭。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恐懼,畢竟,我是個行屍走肉的軀殼,是個亡靈,而他是個人。我跟在他清瘦的身影後邊,看他一步一步邁上臺階,直至陽光在他的青衫周圍映出一個光圈,我才不由停了下來,百年未見過的陽光,就這樣毫無徵兆的出現在眼前,毫不留情的刺痛我的眼睛。我於是抬起手,用袖子遮住了那光線。他也停了下來,第一次回過頭來看我,眼神裡似乎少了一些死寂,但仍舊落寞。他說:「我們晚上再走。」
我看見了他的牡丹,碩大的花圃裡,一盆一盆的爭香鬥豔。滿天星,千堆雪,似荷蓮,首案紅,天香錦,玉版白,黃鶴翎,紫蘭魁……我看見破落的廳堂上方的牌匾:折枝堂。花開堪折枝。後邊落款是竟徽宗欽賜。塵封數百年,世間已千變。如今的洛陽城,早已沒有往昔的風華絕貌,沒有了當街一歌的緋衣姑娘,亦沒有了車水馬龍後的達官顯貴。唯一餘下的,只是破敗的街道與匆匆過客,或許還有這花開一旬的牡丹。我亦不想探究這一切的根源。
這是洛城姚家,譽滿京華的姚黃之鄉。然如今已非大唐大周的太平盛世,在兵荒馬亂下,還有什麼人會去計較這些無關緊要的花草?我彎下腰,埋首在那些花朵中,嗅著久違了的花香。馥鬱沁脾,迷迭心神,令人欲罷不能。我直起身子看他,正在給每株花上肥,蒼白清臒的臉隱隱透出孤寂來。他刨開一層土,再從衣襟裡掏出那個紙包來,抖開,有顆顆花籽滾落到他手心裡,他很小心的取一顆,埋在盆裡,蓋上土,站了起來。我想問他,為什麼不扡插?然而玉琀蟬在舌間打著轉,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天地見靜寂得有如一座死城,就像我的墓穴。「那不是牡丹。」倒是他先開的口,指著剛種下的盆子,他停一停,看我的眼神高深莫測,瞬息萬變。他走過來,對著我指間那朵開著嫩黃花朵的牡丹說:「那是禦衣黃。」
姚允,我在心裡默念他的名字,姚黃者,王中之王,怎又落到了如此田地……
七日之期,猶如倒翻的黃曆,等撕掉最後一頁,我的生命也就意味著停滯消亡了。牡丹仙子不會來,牡丹不會開,銀月不會死……百姓們這麼傳。我並不畏懼死亡,我把心種在了花下,我死了,花還繼續開。
前三日,蘆花蕩漾,迎春屹然,牡丹仍舊枝幹葉落。武皇每日派人過來,查看花開的蹤跡,可三天總是撲空。第四日,原本搖搖欲墜的枯葉開始凋落,片片的飄下來,倒有秋風掃落葉之感。五、六日,三尺高的花杆如枯柴般插在河畔,好不孤單。武皇親自來了,她遠遠的看著這些,河畔的風刮過,那些莖竿如同乾柴,竟一根根折斷。她靜靜的看著這一切,風揚著她大紅的錦緞,君臨城下的風範一絲不差的表現出來。過了很久,她平靜的對站在蘆花間的我說:「銀月,你放棄了最後的機會。」我莞而釋然。
生在蘇杭,葬在北邙。
而今的北邙山上墳塚集集,我想,四百年前,當武皇下令把我葬在這裡的時候,是壓根不會想到後世竟會有如此多的人,廢盡心思,用盡手段,以求葬身此處吧。芳草萋萋,碑陵遍地,北邙地下,一定藏著無盡的寶藏,單我的墓室裡盛放的寶貝,已經是價值連城了。
「連城易脆。」他說,青色的衣擺隨著風揚起來,噗啦著打在一尺多高的野草上。他臉色凝重,是我未曾見過的,拳頭也緊握起來,指節發白,嘎嘎作響。「就像這大宋江山,多好一塊連城壁,而今也被金狗霸佔了半壁江山。」我眯起眼睛,遙看山腳下巍峨洛陽城,只有死寂可以形容,城牆殘缺不全,街道淩亂不堪,十裡長亭外耷拉的酒旗,也仿佛在嘲笑歷史對人的捉弄。「給我說說吧,怎麼一回事。」我對他說,於是,他找了一塊大石頭,倚坐下去,望著西邊沉沉落日,長長噓出一口氣,也不說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突然才聽見他說:
「——先是大唐的覆滅,一個小小的節度使廢掉了李唐的皇帝,取而代之的是五代、十國。連年戰亂,苦不堪言。而後,太宗皇帝——大宋的太宗皇帝陳橋兵變,一度登上皇位,將各個分裂的藩鎮統一起來——這些無關緊要,自不必多說。」我默然,在墓室裡回憶過往的這些年裡,世上居然會有如此滄桑的變化。「……宋、遼、金並立著,向來是遊牧的遼人開始定居,慢慢的壯大了起來,吞併了幽雲十六州,居然成了大宋最危險的敵人!大宋一度與金結盟,聯合抗遼,沒想到——」他開始搖頭,強忍著悲憤繼續說,「——沒想到還是給顛覆了,居然不是遼,卻是盟國金!」我聽見他的手指嘎嘎作響,一拳砸在石頭上,有血滲出來。我默然的接受這一切,畢竟這是歷史,是不可逆轉的事實。「金狗擄走了徽宗、欽宗,徽宗的胞弟在建康稱帝,自立為高宗。而後以淮水為界,北為金,南為宋——便是今天的局面了。」
我默默的解讀著這一切,忽然發現了這洛陽城如此衰敗的原因:「那麼,這洛陽,而今是金地了?」我問他,見他咬緊了牙關,眉頭鎖得更緊,狠狠說:「那又怎樣?大宋的百姓又豈會向金狗稱臣?」頓時,他眉宇間居然有了少見的傲然。我複歸沉默,這一切,對於這亂世中的生靈塗炭來說,或許再淒慘不過了,然而在於我,一個行屍走肉,這一切又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月亮升上中空,深藍的天幕上居然閃著幾顆星,伴著春蟲的鳴叫一閃一閃。風吹得長草呼啦呼啦的作響,城下似乎又有雞鳴狗吠——想必又是金人鬧出的亂子。「那這洛陽城裡的人呢?總不會一股腦給全殺了吧?」我問他,想知道昔日熙熙攘攘的洛陽城如此死寂的緣故。「都逃了。」他說,「金狗到處在抓亂黨,看到礙他們眼的人就殺,於是能走的就都走了,走到南方大宋的地方去。」他抬頭看著天上的羅芒星,在江南的鶯歌燕舞裡,是否同樣可以看見北天裡這顆最亮的星?「那你為什麼不走?」我又問他。「走!篤定是要走的。死也不死在這被金狗糟蹋的地方。」他又停下來,歎息一聲,接著道,「等牡丹開敗了,我便走。」我複看他一眼,牡丹花開二十日,二十日後,他便動身下江南。
又坐了許久,直到月下中天,我才站起身,拍拍衣服,叫他:「走——」然而只發出了一個音節,我便木住了,呆看著眼前這兩個彪形的漢子,一臉猙獰,滿身酒氣的向我們走過來。「好你個小丫頭的……」我聽見一個人說,趔趄的向我撲過來,我卻依然站立著不動。猛然的,卻被一個人往後一拉,看見青色的身影很快從我身邊掠過,一拳抽在那個大漢的下頜上。「金狗!」我聽見他咬牙切齒的罵,卻被那個漢子一拳打回來,幾欲跌倒。我上前扶住他,還聽見他狠狠的罵:「金狗……憑什麼占了漢人的地方還來欺負漢人……」我心裡亦是洶湧澎湃,一股不知怎樣的情緒在腦裡竄著。人還沒站穩,卻感覺手臂給人狠狠一抓,是那個金人。我的手向上一劃,居然一把將他推出去,右臉上是被指甲劃傷流血的痕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有如此大的力氣。「臭丫頭,敢動你大爺!」他咬牙切齒的罵,並示意另一個金人在後頭守住,卷了袖口,一步一步向我們走過來,指節握得劈裡啪啦,臃腫的身材一步一步的逼近,被我攙著的姚允一下子用了勁,將我推開,向那個人撲了去,又是一拳砸在他臉上,打得他鼻子汩汩的流出血來,卻還是免不了被打了回來,落到另一個金人手裡。那個大漢逕自向我撲過來,兩個拳頭舉得高高的,大喝一聲向我頭上劈下來。我冷不妨一伸手,抓住了他的前襟,用力一撕,茲啦——頓時間他什麼表情都沒有了,手還懸在空中,腹裡的血水濺了我一身白衣。姚允似乎也看得呆了,原本和那個人撕打的手停了下來,而另一個金人,口半張著,看著我死白的臉摻著猩紅,突然間大叫起來:「鬼——」卻被回過神來的姚允一拳一拳的打在下頜上,脖子扭了去,跌在地上,死了。
他看著我,一言不發。看著我在長長的野草上揩乾淨滿是血的手指,什麼都不說。我望向他,看他一臉迷茫,說:「你忘了,我不是人。」
離宮裡,森嚴得如同長安城冷寂的大明宮。富麗堂皇卻毫無生氣。我跪在地上,地上平整得鋪上了毯子,我看著那些花紋,默默聽著宦官讀完了旨喻,然後默然的接旨。那一緞黃綾,就這麼主宰著我的命運。我的身前並排站著三個太監,托著三個金盤,一匹白絹,一盅鳩毒,一把利劍。「謝皇上賜死,謝皇上賜奴婢選擇的機會。」我站起身,在三個太監面前默然的走過,最終停留在那只金樽前,端了起來,望著裡面猩紅的液體,印上唇,然後一飲而盡。鳩毒猶如萬千枝麥芒,刺激著我的肌體,吞噬著我的內臟,我臥倒在地,七竅裡流出血來,我漸漸看不到人影,也聽不見聲音,最後的印象又是一旨聖喻:「厚葬侍花女伶銀月……」
那些日子裡,我飄在我的身體之上,看他們入殮,出殯。來到北邙山上,把棺材抬進了那間墓室,我跟著那些人進去,聽見他們的嘀咕:「一個花伶,何必費那麼大的工夫,還有那麼多的陪葬……」吱吱的聲音,是他們把蓋子抬了上去,那麼沉的楠木,三個人費了不小工夫啊。那一刻,我決定了,回到我的軀體裡去,就算永世不在重生,也無所謂了,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怎樣,我都是行屍走肉而已。
回去的時候,東方已經吐白。燦金的雲霓下淡淡的映出來太陽的影子。一路上他走得極快,似乎是要極力擺脫這座墳塋密佈的山岡。我也便只跟在他後頭,同樣一言不發,
方一踏上街道,便看見了滿街的穢物。斜倒的旗杆,不知道從哪家雞舍裡拖出來的稻草鋪得滿街道都是。他稍稍有些放慢了腳步,卻沒有停下來留時間去動容。生死一揮間,在這樣風雨如晦的亂世裡,或許他真是看得多了,就要麻木了。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有那麼多的人逃離故土,遠走江南,去忘卻一段不甚光彩的歷史。
到了街道盡頭的姚家,朱門高檻,如今卻連個應門的五尺之僮都沒有。恐怕整座府第只有後院的幾株牡丹微微的透出些生氣來。到了中堂,我抬頭看那塊匾,那個附庸風雅的皇帝,而今又是怎樣看待這花開折枝的呢?
「啊……」
我聽見後院的一陣怒吼,沖了過去看,見姚允正抱柱怒吼著,本以血跡斑斑的拳頭一下一下砸在朱漆的柱子上,淡青的血脈凸了出來,像是要爆裂一樣。我看見他身後的花,一株一株全都敗落了,枯槁的枝條,垂著薰黃的朵兒,一夜間它們居然凋零至此。
「金狗……金狗,一定是那些金狗!」
他大喊道,一下子把大片的盆子一同掀了翻,劈里啪啦的一陣破碎聲,盆子裡的泥也一併散了開來,裹住牽牽繞繞的鬚根。他一下子又定了下來,隨後懵懂的支吾,「怎麼會……怎麼會……」複又將那些沒有破碎的瓷盆都給拾好,還在喃喃自語。
半晌,又看向我,說:「怎麼會是這樣?一定是那些金狗!」
「不,」我說,聲音不大不小,卻使得他狠狠的震住了,疑心的看著我,不可質否,「你說什麼?」
於是我再說了一遍,很清楚的告訴他:「不是那些金人,是它們自己。」
「什麼意思?」他鬆開手,像受了很大的打擊,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你不知道,載延年的時候,一夜間,它們就凋零成了什麼樣子。」我說。
「什麼載延年?」他問我。
「大周載延年。」我說,「你忘了它們的品性?」我一字一句的回答,伸手去牽那些羈羈絆絆的枝條,輕輕一碰,那些枯朵便掉落了。死亡是如此的容易,沒有了心或者是心不在軀殼裡,生與死其實是一樣的。
他終於平靜了下來,盯著我手裡的幹花,忽然低低的喚一聲:「銀月。」
春猶在,花卻敗。
牡丹花開二十日,而今卻只開了五日不到,便是一朵一朵的凋謝了。正又是應了那句老話:連城易脆,絕豔易凋。
我去驛橋邊送他,默默的,在夜色中等著南方來的客船。
「從洛水下大運河,就能到臨安了。」他說,折了一枝蘆葦在手裡圈著,心不在焉。
「那是好。」我望著黑夜下白茫茫的蘆花蕩,風吹得他們哧啦哧啦的作響,複又勾起我四百年的回憶。那時也是這麼的,在洛水旁的蘆花蕩裡,與花為伴,卻沒想到絕望的到來是如此迅速。
「銀月——」他喚我一聲,悠忽不定的眼神瞟向我,「你往後想怎樣?」
我是淺淺一笑,往後?我確實是沒有考慮過,這些年來,一直都是沉浸在回憶裡的,未來還是個空白。
我剛想回答,然而,船靠岸了。
指了指他背後的客船,我對他說:「喏,催你呢。」
他回頭看了一下,烏黑的蓬船,隱蔽得很好,不會被金兵發現。
他向著我,再看了一眼,後又說了聲:「保重。」便登上了船。
嘩啦一聲水響,船夫支起了櫓,船離了岸。看他負手站在船頭,神色凝重,我又匆匆叫一聲:「姚允——」他讓船夫停了下來,站在矮舷旁,等著。
我低了頭,不假思索的吐出了一直含在口裡的玉琀蟬,拋了過去。羊脂白的一塊玉石,在夜色裡顯得格外的光亮。我看見它的光芒在他掌中一閃而逝,被他緊緊地握住了。
「把它種在花下!」我沖他喊,「種到禦衣黃的下麵!」
欸乃一聲,船夫複又支起了櫓,劃了開去,我看見他,久久地站在船頭,夜風吹地青衣獵獵作響。
天慢慢亮起來,卻沒有見到太陽。
我感覺靈魂在迅速地擴散,因為沒有了那塊玉石的緣故。我轉身往回走,穿過淩亂的街道,來到巷子深處的姚家府第。最後看一眼那塊牌匾,折枝堂。我輕笑一聲,轉去了後院,看著一盆一盆合滿土的瓷盆,卻沒有百花爭鳴。我抱了一盆土,裡面埋著一顆花籽,他還沒告訴我那是什麼花。再把朱門闔上,往北走,出城,來到淒淒北邙山。
我一路往上走,越過無數的墳塋。春日裡鶯飛草長,這裡是格外的妖豔。我看見大片的花草,芍藥、月季、杜鵑……乃至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都聚集在這一處,便匆匆的趕過去,不多遠處,果然是我的墓穴。半掩的石門讓長草給遮掩著,沒有人會發現,除了他。我側身走了進去,抱一盒土,土裡埋一顆花籽,穿越了許多甬道,過了許多座墓門,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張厚厚的楠木棺材。
「滴答——」依舊是水滴落的聲音,一下一下的打在尖錐的鐘乳上。依舊聽得見外面的蟲鳴,很遠處斜斜得映出長草的影子,太陽出來了。
我將那盆土放在棺木的旁邊,把厚厚的蓋子拖了上來,最後看一眼這裡的陳設,一道道錐形的鐘乳,百十箱的陪葬,以及那一盆不知道何時才會開放的小花……呵呵,永遠和過去一樣啊。
蟲鳴得更加嘶啞了,一聲一聲的像扯著心肺。我快快地跨了進去,理了理衣裳,坐下,躺下,拉闔那張棺蓋,閉眼……
沒有了靈魂的鎮壓,沒有了往事的羈絆,我睡得無比愜意。沒有記憶的困擾,沒有鬥爭,只有一株無名的小草陪著我,直到睡去,不再醒來……
再有將來,我願意去做一株牡丹,一株禦衣黃,那樣的花開欲醉,沁人心脾。
如果再有將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