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波」「小波」
這天夜裡,外面狂風大作,雨雪交加,氣溫驟降(據後來的氣象專家解釋說,此乃本世紀江南地區罕見的反常氣象)。
似乎突如其來的春寒凍結了騷客的棋癮,他說算了,今天不下棋了,冷得吃不消,早點上床吧。
我的室友小吳老師平時不大在這裡住,他的床於是就成了個機動床位。由於他床上的被子太薄,不足以抵禦今天的春寒,於是我們又琢磨著一起到二樓的小伍老師家去借被子。
小伍剛結婚不久,其新房由二樓的一間集體宿舍改制而成:小伍用傢俱作隔牆,將其一隔為二,前三分之一做廚房兼餐廳,後三分之二做臥室兼書房。他那位新婚不久的妻子在下面一個縣的工廠上班,有時夜裡上夜班不回來睡。今天也是。
一進門,那只叫「小波」的小狗便搖頭擺尾、前躍後跳的,一個勁地往我們身上撲,沒完沒了地表達它對你的崇拜和歡迎。每次來,我們都要拿「小波」和小伍開玩笑(據說在粵語裡,這個詞是女性身上某特徵風景的專稱)。
騷客說小伍啊,今天「大波」反正不在家,天又這麼冷,我來跟你通腿算了。
小伍笑笑,沒有明確表示什麼。
我說鐘老師你想幹什麼,你想睡人家大波的那個位置,萬一半夜裡人家大波回來了怎麼辦?
騷客還傻乎乎地說:下這麼大雪,估計回來不了。
我說明天一早人家大波回來了,發現自己的位置被別人睡過了,她會怎麼想?再說今天小波怎麼辦?
騷客這才像有點明白過來,說對對對,我們還是做我們的單身漢吧。
小伍說我家裡別的沒有,被子倒多的是,結婚的時候床上堆的全是被子,足有十幾床,床上都堆不下,也不知道哪來的這麼多被子,家裡都沒處放了。
騷客說,那我就借兩床,多幫你解決一點困難吧。
臨走的時候,騷客和小伍開玩笑說,看得出來,小伍有點怕老婆呢。
小伍有點尷尬地笑道,什麼叫怕,我只是──讓著她點兒吧。
──讓?……騷客表露的神情像從沒聽過這個字似的。
不讓一點怎麼辦,小伍說,兩個人在一起,總要有人讓著點,男的不讓著女的怎麼辦。
光是讓也不是個辦法,騷客一針見血地指出,有時候你越讓她越往你頭上爬。沒聽尼采說嗎,對付女人要一手拿金子,另一手拿鞭子。
金子?我們哪來的金子?小伍笑道,像我們這樣的,有女人肯嫁給我們就不錯了,她不拿鞭子來抽你就不錯了……
騷客立刻唱了一句:但願她那支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陣,方散去。「小波」及時從門縫裡擠出來,圍著我們的腳跟撲來撲去,做長時間的熱烈歡送,惹得騷客蹲下身去,伸手在它身上動情地撫摸了好一陣。
2女人與寵物
回到宿舍,我故意問他:你說小伍的老婆怎麼樣,可以打多少分?
他說我怎麼知道,就像一雙鞋,我沒有穿怎麼知道它舒不舒服?
我又問:你說找老婆最重要的一條是什麼?
他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性格!女人嘛,要溫柔,聽話,沒想法,沒脾氣。
他的這個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不成了「小波」了嗎?我隨口說道。
──對!你說得很對!騷客立刻興奮地指出:小居,看來你已經找到感覺了!
我說去你的,這算什麼感覺,我又不是找一條狗。何況寵物也有發脾氣的時候。
他說對呀,發脾氣不要緊,只要發得可愛,只要不討厭就行。比如你到小伍家裡去,你是喜歡「小波」呢還是「大波」?
我想了半天,想起小伍老婆那張總是揪得很緊或笑得很假的臉,最後不得不承認:我喜歡小波,我確實喜歡小波。
騷客又進一步啟發我:你想,小狗並不和人爭什麼、要什麼,它也不創造財富,人卻願意花大代價去養它,什麼好吃的都會主動地喂給它,這是為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呢。
你想,人一輩子圖個什麼?不就是圖個感情安慰嗎?可惜很多人活了一輩子,都沒有想通這個理,整天鬥鬥鬥,爭爭爭,最後什麼也得不到,什麼也爭不到,他們連只小狗都不如……
騷客常常這樣,話匣子一開,便越說越離譜。有時候他就將這些離奇而偏激的觀點寫成雜談登在報刊上,引起大家的爭論。他說凡有見解的東西都是偏激的,而那些四平八穩的東西永遠是正確的,但永遠沒有獨到的見解。這我同意。但這種情況擺到生活裡來又完全是兩碼事了,不是嗎。我當然不能同意去找一隻小狗做老婆,我自己也不想做那麼一隻「小波」。話說回來,他自己又做得如何呢?……
誰都知道,鐘杉鐘老頭是這個小城文藝界有名的「狂人」,「騷客」,上上下下關係搞得都不怎麼樣,甚至可以說很緊張──包括和他自己的老婆。這點連他自己也承認。我發現周圍幾乎沒有什麼人喜歡他。
我到這個學校工作近三年,好像沒聽人在背後講過他什麼好話。只有一次,我聽一個自稱很佩服他的老師說:騷客滿肚子才學,又怎麼樣,我看他也就這樣了,到頂了。我搞不清這算不算一句好話?當然這些問號我沒有當面問騷客。也沒有必要。我知道如果那樣的話,他必然會與我奮而爭之、辯之,而我是永遠爭不過他、也辯不過他的。
我這樣說,並不代表我對騷客有什麼成見,相反,我對他是真心敬佩的,如今像他這樣個性鮮明、嫉惡如仇的人太少了,像他這樣事業心強、有成就的人也太少了,尤其在我們這座小城,在我們這所小高校裡。不過我什麼話也不會多說。現在我已經漸漸習慣把一些話放在肚子裡,寧願讓它爛掉也不願它飛出來變成投槍匕首火花什麼的,那樣傷了別人,更傷自己。
騷客卻恰恰相反。他是投槍匕首的專業製造商。這天夜裡騷客算是過足了嘴癮,他上床後便開吹,從九點多一直吹到淩晨二點多(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表,不久我就睡著了),也不知他哪來的這麼大精神。可能是他心情不好的緣故吧。我們知道,一個人心情不好時往往有加倍傾訴的欲望。我當然不能打斷他這樣的欲望。
基本格局還是他說我聽,不存在任何形式的「逼供信」,除了不時發一句問表示自己並未睡著,我幾乎用不著動嘴。就這樣,在我醒著的五個多小時裡,他差不多一氣呵成吹完了他四十年短暫而漫長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