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20/coverbig.jpg?v=6236628c1eec1e0d994090dadb26113a)
11
劉琨等人品嘗粽子的時候,賈謐攜潘嶽一些人已連夜回到了洛陽。
鳳陽宮中,賈南鳳剛從床上爬起來,她身旁的俊俏小夥,驚慌地下床從後門遛走。
賈南鳳有四十多歲,個子矮胖,臉色發黑,模樣雖醜,卻有著一副富貴相。她目光如炬,時常散發出幾分盛氣。片刻,在奴婢的侍奉下,她邁著很莊重的步子,走進前殿。
賈謐在這裡等候著,和姑母一見面,急忙跪下。「侄兒賈謐向皇后請安。」
賈南鳳打個哈欠,抬抬胳膊。「起來吧。一大早的過來有事情呀。」
賈謐喝退左右,待周圍無人後,無中生有地說:「侄兒得到密報,太子已召集心腹大臣密謀奪權廢後的事。太子揚言,一旦做上帝位,立刻殺掉皇后。」
賈南鳳睜圓了雙眼,陰沉著臉問:「有這事情。翅膀一天天地硬了,想飛了,哼。」
賈謐說:「姑母,您得有個準備才行哪。」
賈南鳳思考著道:「我們是得想想辦法了。你這次去金穀園玩的好麼?」
賈謐答:「侄兒和二十四友在一起很開心的。他們對皇后忠心耿耿,都希望早日謀官為皇后效力。」
賈南鳳道:「這些人大多是紈絝子弟,誇誇其談,少有棟樑之材。」
賈謐說:「皇后說的是,不過他們文采出眾,名聲在外,能為我所用,也是件好事。」
賈南鳳道:「噢,石祟捎話了嗎?」
賈謐答:「石祟讓我給太后帶來了兩顆南珠,和端午節的粽子。」賈謐說著將兩顆罕有的寶珠奉上。
賈南鳳端詳一番,愛不釋手,笑了笑。「這小子還算懂事。」
賈謐又說:「劉琨正在勤練聞雞起舞劍法,以後可當大任。」
賈南鳳道:「劉氏一門三朝為官,皆無建樹,這會兒總算是出了個長出息的。文人們的事你看著辦,該推薦的就推薦吧。」
賈謐高興地說:「謝姑母。那太子的事情……」
賈南鳳用手指頭摳著鼻孔,說:「這事我自有打算,潘嶽給我帶回來了嗎,我想看看這個美男子,是不是浪得虛名。」
賈謐不知姑母什麼意思,心想不會是要寵倖于潘嶽吧。他眼珠轉動著,沒有答話。
賈南鳳又道:「最近幾個王爺有什麼動向?」
賈謐彙報說:「趙王他們都對姑母敬仰得很,至於東海王他們沒有消息。」
賈南鳳道:「知道了。你尚年幼,以後要少抛頭露面。」
賈謐道聲是,退出了鳳陽宮。
宮牆外邊,空氣都是新鮮的。
賈謐快馬加鞭回到賈府。門口家丁牽了馬,在他耳邊道:「公子,明月樓的老闆找您,讓捎話說:又來了個胡姬,還是個雛兒呢。」賈謐左右瞧瞧,乾咳兩聲,一本正經地說:「知道了,以後辦事多長著點心眼兒。」
屋子裡,王貞風正等著他,見面就撲進了懷中。「哎呀,公子,你怎麼才回來呀,一走又是幾天,想死人了。」
原來賈謐昨晚沒有回家,硬是拉扯上潘嶽在三春院玩了一個晚上。賈謐摟住妻子,狂咬了幾口,心肝寶貝地亂叫一通,然後正正經經地坐下,說道:「風兒,奶奶說了,賈家孫子輩兒就我一個,一定要爭氣,我這幾天,為國家大事,天天忙得手忙腳亂。這不剛進家門,石將軍又找我商量軍機要務。冷落了你,我心裡真是覺著過意不去。下回吧,我定當在家裡好好陪陪你。」
王貞風剛剛升起的欲火,給他擺出的一堆理由澆了個乾淨,沒好氣地道:「我和妹妹出嫁時,爹爹說你人機靈,將來會體貼人,誰知你心比天高,志大才疏,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賈謐道:「你這是什麼話,我們賈家位高權重,日理萬機,自然就少了小女兒態,你切莫多心。」
王貞風道:「我多什麼心。當初你和太子都對我有意。爹娘問我是要當統領三宮六院的正宮娘娘,還是找善解人意的如意郎君,我聽說你人風流倜儻,深得皇后寵愛,就對爹娘說妹妹惠風有德,天生是作娘娘的料,這才將她許配給太子。」
賈謐聽了此言,心中不免有幾分動情。當時宰相王衍的兩個女兒貌美如花,相比之下大女兒貞風更懂風情,多少王公貴族垂涎欲滴,但是一聽說太子有意納妃,個個望而卻步,唯獨賈謐公開了自己的愛慕之情。最後在皇后的撮合下,賈謐如願以償。賈謐想到自己獨佔鰲頭,不覺有幾絲歉意在懷。他拉住妻子的手,連聲說:「風兒風兒,別生氣嘛。古人雲:好男兒志在四方,將來我取得功名,一定讓你多生幾個大胖小子。」
王貞風給他說得撲哧笑出了眼淚。
賈謐哄得王貞風高興了,帶上家丁去了明月樓。路經龍雲門一小酒館,街頭上幾位喝酒的漢子在高聲大嗓地議論。只聽有個漢子在講:「你們聽說了沒,天下竟有這等的好事。我們街上小二兒,突然失蹤了幾日,問他去了哪裡,他說做了一個美夢。夢到去了一個宮殿,裡邊有個老婦人,和他風流快活了幾番,他的話誰也不信,可那小二兒脖子上掛了塊玉佩,一看就知是個稀罕的物件。」
另一個漢子道:「我明白了,肯定是宮裡的那個幹的好事,她守著個有病的皇帝受不了那種寂寞唄。我還聽說,她這人心胸狹窄,只對她娘家人信任有加,她外甥可是她面前的大紅人兒。」
「是呀,她外甥娶了宰相的大女兒,貌如天仙,太子也才不過娶了宰相的小女兒,容貌平平。算下來,太子還得叫他姐夫哩。」
「你們說的可是叫什麼謐的吧。他不是南陽韓壽的兒子嘛。我聽說,他娘當時差點嫁給皇帝,結果讓當姐的搶了先兒。有一天,韓壽來府上和一幫僚屬宴飲論事。哎,這少女思春,曾於窗戶前窺見韓壽美貌,就遣一婢女充當紅娘。這婢女伶牙俐齒,說府上的二小姐‘光麗豔逸,端美絕倫’。韓壽聽了自然心動,小夥子又身體好,勁捷過人,那麼高大的府牆,竟也能跳過。二人享受了人間快活,二小姐把皇帝御賜給老爸的西域異香也偷出來贈送給了他,落了個偷玉竊香的主兒。」
「後來府上無後,他們的兒子就留在這了。」
賈謐聽了,火冒三丈,是誰在誹謗賈府,真是膽大包天。他想讓家丁把這幾個酒徒給做了,可又不便暴露身份,只好忍氣吞聲地從旁邊溜過。爹娘的風流韻事,賈謐是第一次聽說,也不敢不信。弄得他對去明月樓玩的事感到索然無味。他只知道賈家對皇室有擁立之功,爺爺賈允當年振臂一呼,武士們殺了曹髦,晉武帝才順利地做上了皇位。
賈謐掉轉馬頭,打道回府。王貞風的坦言相勸響在耳邊,人不能玩物喪志。自己和太子屢屢不和,將來他做了皇帝,哪還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他想自己作為賈家唯一的傳人,決不能無所作為,日後束手就擒。
想到這些,賈謐仿佛看到了道路前面彌漫著騰騰殺氣。
12
鳳陽宮裡,六十歲的太子舍人杜錫跪拜在賈南鳳面前。老人痛哭流泣地說:「皇后,太子無德,老臣也諫勸無果呀。」
賈南鳳哦了一聲,沒有多說。
杜錫道:「老臣勸得多了,太子又怒又不耐煩,讓人把大針藏在老臣的坐墊中,刺得老臣屁股上鮮血淋漓哪。」
賈南鳳一聽,急問:「有這等事?」
杜錫道:「老臣豈敢欺騙皇后,這就請求告老還鄉,請皇后恩准。」
賈南鳳親自把杜錫扶起來,讓家丁送出宮去,並急召各位賈氏將軍入宮。
當天夜裡,賈謐帶潘嶽出現在鳳陽宮裡。
賈南鳳坐在龍鳳椅上,那威嚴的表情中,卻也含幾分親切,問:「你就是洛陽有名的俊男潘愛卿。」
潘嶽小心翼翼地答:「潘岳謝太后。」
賈南鳳道:「好,有模樣又有文采,將來會有出息。」
賈謐直說:「太子無德,想要弑殺皇后,你把他的意思寫出來就是。」
潘嶽大吃一驚:「這……」
賈謐態度生硬地道:「這什麼這。箭在弦上,焉能回頭。」
潘岳抬頭望著皇后,說不出話。賈南鳳手指頭動了動,不耐煩地說:「寫吧。都推薦你做洛陽令了。」
潘嶽頭上的汗珠直往下掉。陷害儲君,這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呀,他實不想染指此事。但面對賈謐賈皇后他們,他心裡清楚如果自己說個「不」字,腦袋當時就會搬家。潘嶽落定驚魂,思慮輕重,提筆仿冒太子口吻寫了篇狂草: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當手了之。並謝妃共約克期而兩發,勿疑猶豫,致後患。茹毛飲血於三辰之下,皇天許當掃除患害,立道文為王,蔣為內主。願成,當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
賈南鳳看過,嗯了一聲。交給了手下的宮人。那宮人意會,匆忙退下。
13
過了數日,洛陽街頭百姓紛紛議論太子被殺的消息。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半傻不俏的人也能當皇帝。倒頭來還得讓人糊弄。」
「對呀,太子倒是不呆不笨,誰知不務正業,也落了個弑君的罪名。」
「哎,連死都不知是怎麼死的,你說這冤不冤。」
……
劉府內,劉輿劉琨兄弟面對面坐著,面色凝重。
劉輿道:「據說是潘岳兄模仿太子筆跡寫了逆書,宮人將太子灌醉,哄他抄寫。太子醉眼模糊,根本辨不清紙上啥內容。照著筆劃胡亂描了一遍……料不到潘嶽如此糊塗。」
劉琨歎氣說:「只怕是他也別無選擇。真想不到宮中出此變故,以後還不知出什麼亂子。荒雞亂叫,果然非吉兆,看來聞雞起舞還真的會派上用場。」
劉輿道:「是呀,晉武帝一世英雄,子嗣成群,竟找不出個賢能有德之輩,可悲可歎。」
劉琨道:「不知皇后會立誰為太子。我們和賈謐都是文章哥們,他年輕好勝,蠢蠢欲動,會不會……」
劉輿道:「我想不會,朝中不少大臣已經對皇后重用賈氏的人不滿了,再說八王個個擁兵自重,稍有不慎就會觸發兵變。到那時,皇后恐怕也無法控制局面。」
劉琨道:「兄所言極是。八王如果一亂,天下從此再無太平日子了。」
劉輿道:「就是,還是天下太平的好。眼下太子已死,但願事情到此為止,看來以後我兄弟與賈謐還是要疏遠一些,一切等形勢明朗了再說。」
劉琨道:「賈謐對我們二十四友頗有幫助,真不希望他出什麼岔子。」
二人正說著話,家丁來報:「老爺,門口賈公子和潘岳來訪。」
說曹操曹操到哇。劉琨想去迎接,劉輿卻對家丁說:「回賈公子,就說我兄弟倆出去郊遊去了,不在家。改日再去登門拜訪。」
劉琨露出詫異的眼神。劉輿道:「以眼下的時局,我們還是不見得好。」
劉琨會意。眼看春天已過,窗外的牡丹花紛紛凋落,心中徒生幾分煩亂。別了哥哥,他朝自家西院走去。他和盧雪住在這裡。
去西院經一月牙門,上邊草書兩字:西湖。進了西湖,果然別一番意境。一座房子,一座假山,一潭靜靜的湖水。
盧雪和兩個兒子在假山下邊玩耍,見劉琨進到院裡,都撲上前來,抱腿的抱腿,摟頸的摟頸,劉琨心裡的憂慮給他們驅趕的無影無蹤。六歲的劉群兩隻胳膊拽著他喊叫:「爹,給我買糖。」「好,給你買。」盧雪問:「越石,你不再出門了吧?」劉琨道:「我哪也不去了,要在家裡閉門思過。」盧雪笑笑說:「你有什麼過呀,是詩寫的不好啦?」「不是。你不知道,太子謀反給皇后殺了,以後還不知出什麼亂子。我和賈謐潘嶽都是要好的朋友,可他們都參與了殺太子的事兒,我心裡亂得很。」盧雪說:「有這事?你們不是文章二十四友嗎?也做起殺人的事來了。我看你以後莫要和他們來往了。」劉琨搖頭歎氣,的確不想再過花天酒地的日子了。在家裡守著盧雪,吟詩練劍,修身養性,豈不更好。
從此劉琨閉門不出。
幾個月匆匆過去了。劉琨的影子,留在他家西湖的水畔,庭院的山下。他的詩賦寫了厚厚一疊,念給盧雪,換來陣陣歡聲笑語。他的聞雞起舞劍法,也精進了許多。
這年夏天,洛陽一帶氣候異常,先是乾旱少雨,後來是暴雨成災。
這日雨後,劉琨出了家門,見大街上日漸蕭條,討吃要飯的人衣不蔽體。萬春門前,一位算卦的老者口中念念有詞:「賈不賈,西邊日頭貝作馬。馬不馬,為個草包大廝殺。」
劉琨聽出幾分玄機,駐足觀看。
這老者仍然念叨:「一家賈,西邊日頭貝作馬。八匹馬,為個草包大廝殺。」
劉琨參悟著他的寓意。
老者見劉琨躊躇不前,又觀其姿貌不凡,搭話道:「公子可否算一卦?」
劉琨也念道:「一家賈,西邊日頭貝作馬。八匹馬,為個草包大廝殺。」
老者呵呵一笑:「見笑了,無聊戲作。」
劉琨先是不語,待無人之時,忽然指道:「大膽!你辱駡朝政,妖言惑眾。該當何罪?」
老者一驚,面露難色。「公子何以見得?」
劉琨娓娓道來:「西邊日頭貝作馬,上下相連就是那個賈字,貝是什麼意思?馬又是指什麼?不用我挑明瞭吧。」
老者驚慌辯解道:「老奴也是眾街上道聼塗説,不知何意呀。」
「哦,真不知何意?」
「實不知,謝公子提醒兒。」
劉琨並不想節外生枝,道:「我也是胡扯,你小心別讓腦袋搬家就是了。」
老者無奈地說:「唉,沒辦法,混口飯吃。」
劉琨環顧街頭,傷感地道:「沒想到會是這樣子。」
老者說:「老奴如果猜得不錯,您就是劉公子吧。」
劉琨不便多說,轉身要走,老者慌忙說:「公子,老奴還有兩句送您:東海龍王出東海,棟樑之材做棟樑。」
「東海龍王出東海,棟樑之材做棟樑。」劉琨想解,一時解不開,就當他說了句瘋話,快步出了萬春門。
回到家,家丁告訴他,姐姐劉敏回娘家來了,在和父母大哥他們說話呢。劉琨已經半年沒見姐了,高興地三步並兩步朝父母房裡走去。姐嫁給趙王的長子司馬荂六七年了,很少回到娘家來。劉琨對姐思念的很。
劉琨進屋的時候,見房子裡只有父親和哥在聽姐給學什麼事情。姐道:
「……趙王疑慮重重地說,太子焉能弑君造反?我看這裡邊一定有鬼。
只聽孫秀在一旁說:逆書言語迷亂,絕非太子神智清醒時所為,或者說就是有人故意陷害。王爺不能不為晉室著想啊。
中書令孫秀是個見風轉舵的人,現依附于趙王倫,成為了心腹謀士,在趙王面前向來說話隨便。趙王酌量一下形勢,道:我如出頭,恐怕引來非議。怕只怕諸王不服。
孫秀勸說道:賈後凶妒無道,與賈謐等人誣廢太子,繼爾殺掉,是可忍而孰不可忍。現在國無嫡嗣,社稷將危,多位大臣都準備起事。王爺為什麼不爭取主動呢。
趙王道:你說的沒錯,爭取主動,化禍為福,以免受制於人。
孫秀又道:太子聰明剛猛,到頭來還是遭受暗算。不如先跟賈後合作,然後圖之。
趙王大笑:哈哈哈,好!孫將軍,你真是子房再世呀,我們即刻行動,依計行事。」
……劉琨他們聽了劉敏傳來趙王府的資訊,都為皇室的前途憂心忡忡。
劉琨抬頭望天,黃風驟起,沙塵飛揚,洛陽處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夜。那個算卦老人的話也再次浮上他的心頭。
一家賈,西邊日頭貝作馬。八匹馬,為個草包大廝殺……
14
一年之後。
初秋的一個夜晚,洛陽城裡突然進來大批兵馬,趙王司馬倫全身披掛,在成隊的士兵當中,威風凜凜地進了皇宮。他以皇帝的名義,在禁衛軍前宣詔:「賈後與賈謐等殺吾太子,今使趙王入宮廢賈後,汝等皆當從命,事畢,贈爵官中侯,不從者,誅三族。」
這天夜裡,賈南鳳正睡得舒坦,忽聽殿外喧嘩,驚起一看,見窗外兇神惡煞一般的兵士們在撞殿門,齊王司馬冏帶兵進來了。她嚇壞了,隔著窗問:「愛卿你因何事而來?」司馬冏回答:「有詔令逮捕皇后!」賈南鳳大怒:「詔令都是出自我手,你遵的是誰的詔?」司馬冏冷笑一聲,執劍指揮兵士猛地砸門。
賈南鳳一看事情不妙,立刻清醒過來,急傳話:「皇后有難,快讓謐兒救我。」此時,身邊已經沒有人了。賈南鳳預感大勢所去,想起最後的救命符,顧不及穿好衣裳,一陣快跑,想去皇帝的寢室。她邊跑邊高喊:「陛下,有人造反,快來救我!」話音未落,士兵們已沖奔到她身前,像架小雞似地弄到齊王跟前。賈南鳳仍憤憤不平,問:「起事者是誰?」司馬冏答:「趙王和梁王。」賈南鳳聽了,後悔不迭,拍地大叫:「系狗當系頸,反系其尾,何得不然!」原來先前趙王倫接近她時,也曾引起警惕,就是為了利用他聯手除去異己,給趙王倫提供了坐大的機會。
與此同時,賈府也被團團包圍,連一隻鳥也飛不出去。
賈謐在絕望中想起石祟、潘嶽等二十四友,連叫三聲:「賈謐死不瞑目!」他自知再無生還的可能,悔恨交加,狂寫下一行大字:文章千古事,生死一瞬間。
一夜之間,賈府血流成河。
次日,洛陽街上仍舊一片殺氣。百姓交頭接耳:趙王兵變了。
劉琨趕到時,連賈謐的屍首都分辨不出了。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血淋淋的場面,心底裡受到的震驚是無法形容的。
他回想起賈謐他們一起談詩論畫的情景,不自覺地為今天的結局傷感掉淚。他甚至認為自家兄弟也難以倖免于難,成為這場宮廷政變中的犧牲品。
盧諶在街上到處搜尋,也不見劉琨的蹤影。是姐姐盧雪差人傳話,說劉琨出門半天也沒回家。局勢這麼亂,盧諶同樣放心不下。他正在沒頭蒼蠅似的亂找,走到趙王府前,正碰上孫秀帶著士兵將劉琨虜進王府。盧諶還沒等上前交涉,人已給帶進了大門。
原來孫秀在賈府佈置了探子,劉琨來這裡等於飛蛾撲火,給孫秀逮了個正著。孫秀聽說過劉琨正在練聞雞起舞劍法,猜度會是威力巨大的武功,如面臨大敵,不敢動手。哪知劉琨本來就有幾分沮喪,見著孫秀張牙舞爪的神氣,想那江山社稷總是被一些野心勃勃的人玩弄,不禁萬念俱灰,寶劍擲地,束手就擒。
孫秀早和王愷商量了誅殺劉琨石祟他們的計畫,眼見機會來臨,大喜過望,速將劉琨帶到趙王府,在司馬倫跟前告了一狀。劉琨已有報死之心,無所畏懼。他與趙王曾見過多次,姐劉敏是趙王家的長媳,論輩分該叫趙王叔叔才對,但他實在不想因為親戚關係而得到趙王的施予。他站在趙王兩丈遠處,昂首挺胸,面不改色。
趙王厲聲問:「劉琨,你該當何罪?」
劉琨答:「回趙王,越石何罪之有。」
趙王道:「賈謐等人犯謀逆之罪,已被誅殺,你擅進賈府,是何道理?」
劉琨答:「並無道理,越石僅念賈謐與我等同齡人,又同為二十四友,常談文章雅趣,僅此而已。」
趙王冷笑:「好個‘僅此而已’!你是效仿蔡邕哭董卓吧。」
劉琨答:「越石不敢。」
趙王對著劉琨瞅了一會兒,點點頭,臉上忽然泛出了燦爛之色,開懷大笑,贊道:「燕趙慷慨激昂義士何其多!越石,本王感你心懷情義,不治你的罪。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計,你就留在王府作記事督,好好為皇上效力。」
劉琨意外地看一眼趙王,拜謝而去。
趙王非但不殺劉琨,反而重用他,孫秀按捺不住心中的失落,道:「趙王有所不知,劉琨兄弟與賈謐頗有瓜葛,豈能放了他們。」
趙王輕描淡寫地道:「孫愛卿言之有理,但是本王聽人說過:洛中奕奕,慶孫、越石。他們沒有謀害之罪,本王豈能擔個亂殺名士的駡名。」
孫秀明白趙王跟劉氏是聯姻親戚,懷有惻隱之心,自己堅持無益,便道:「那石祟潘嶽二人呢?他們可是淮南王的死黨。」
趙王的表情暫態露出殺機,吐出三個字:「殺無赦!」……
盧諶急匆匆趕回劉府,報告了劉琨被抓進趙王府的信兒,盧雪聽劉琨講過平素與孫秀有隙,想這一去凶多吉少,淚水漣漣地找到劉輿,央求救人。劉輿道:「越石性情中人,意氣用事,早晚會惹出事端。」「現在救人要緊啊。」劉輿想自己沒有退路,只有硬著頭皮去趙王府上要人。
劉琨出了王府與前來解救他的劉輿等人相遇。劉輿盧諶喜出望外。劉輿道:「你怎麼回事?越石,沒事啦?」
經過此變故,劉琨的精神好多了,笑笑說:「哥,沒事了,我現在是趙王府上的記事督了。」
劉輿簡直不敢相信,記事督管著趙王身邊的機要文件,官不是很大,但是個很重要的位置。劉琨又道:「趙王還說要見你呢。」
劉輿爽快地道:「那我即刻去見趙王。」他說著獨自去了王府。
盧諶對劉琨說:「姐夫,你把我姐嚇壞了,趕緊回家吧。」
劉琨道:「趙王正在清除賈氏餘黨,孫秀與我等勢不兩立,定會從中公報私仇,石祟危險了。」
盧諶道:「賈謐飛揚跋扈,惹火燒身,死不足惜,你何必為他們操心。」
劉琨道:「你說得對,我也是一時念記舊情,石祟對我兄弟有救命之恩,他的金穀園消息閉塞,無論如何得給他說聲宮中發生的事。還有那個若蘭,更不能讓她跟她爹一起倒楣。」
盧諶去了一趟金穀園,對石祟的奢侈已是觸目驚心,想必是錢來的太容易了。他勸道:「石祟靠搜刮民財暴富,我們還是少跟他來往得好。」
劉琨原來沒想過此類問題,經過一些事情,已有所感悟,現在與盧諶的想法不謀而合。可他仍然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想再去一趟金穀園,速去速回。」
盧諶道:「你這是何苦呢。才從危險中逃過一劫,千萬別輕舉妄動了。」
劉琨猶豫不決,盧諶說的沒錯,王愷孫秀他們如果再抓住自己什麼把柄,非得置於死地不可。只是一想到石祟關鍵時刻挺身相救的一幕,又閃現出石若蘭注目於他的明眸皓齒,多麼單純的姑娘啊。他不容得自己再計較個人得失,對盧諶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朋友有難而無動於衷,越石做不到。我去意已決,勿再複言。」
盧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石祟就是知道了危險,又能解除嗎?」
劉琨道:「是呵,我們只是盡一點朋友之誼罷了,再說了,石若蘭天真無邪,讓她及時脫離險境才好。」
盧諶思慮片刻:「這樣吧,我替你去。」
劉琨不解:「你?」
盧諶道:「滎陽公主去世,我心裡空蕩蕩的,與石若蘭雖說只見過三五面,竟也常常想起她,算是緣分。」
劉琨聽明白了,盧諶暗戀上了石若蘭,二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的確不用自己多此一舉了。他在高興之餘,又不免生出幾絲淡淡的失意。若蘭是多好的姑娘啊。
盧諶揚鞭,他的棗紅馬奮蹄而去。
15
偌大的金穀園中,花團錦簇,風景依舊。變化了的是這裡的人氣,家丁們如驚弓之鳥,有的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逃命了。石祟得到了宮中政變的消息,賈謐之死,使他苦心經營的大廈,轟然倒塌。他心緒亂到了極點,原來以為可以依靠的大樹,竟是一堆朽木。
家丁來報,京城孫秀派來的使者到了。
石祟硬著頭皮出來迎接,一見來人卻是王愷,頓時氣炸了,真是冤家路窄。他與孫秀結怨是兩年前的事情,那時孫秀聽說綠珠有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美,特意來金穀園窺見,不見則已,一見更是垂涎欲滴,念念不忘。如今趙王剛一掌握朝政,他即派人來索要綠珠,真叫他感到奇恥大辱。
王愷道:「石將軍,知道我的來意吧。」
石祟沒好氣地道:「知道。」他忍氣吞聲地讓園中的舞姬排成隊,讓王愷挑選。
王愷掃上一眼,直言道:「石將軍,你這佳麗如雲,只是我奉命要的是秀甲天下的綠珠,還勞你指點一下哪一位是?」
石祟素有驕奢豪縱,傲物不羈的習氣,幾次與這位皇帝的舅舅鬥富,全都勝出,哪受得這窩藏氣,惱怒地道:「我石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綠珠是我生死相許的女人,別說孫秀,就是趙王爺也別想從我手中得到她!」說的句句擲地有聲。
其實王愷和石祟是老熟人,石祟剛來洛陽時,這兩個富翁還曾經是朋友。王愷見狀,面帶冷笑,話中有話地道:「石將軍,你博古通今,察近知遠,難道說不知孫秀的為人,萬一他衝冠一怒為紅顏,到時你後悔也晚矣!」
石崇生來不怕別人威脅,大聲道:「王大人,我意已定,多說徒勞,倒是提醒您王大人,身居高位,如何甘願受小人指使,只會讓世人恥笑。」
王愷氣得直跺腳,拂袖上馬,向孫秀報告去了。
石祟想那孫秀得不到綠珠,肯定會跑到趙王那裡添油加醋地說自己如何驕橫跋扈,對趙王心懷不恭,自己縱有三頭六臂,金山金穀,也無計可施。而一向對自己不薄的淮南王在與趙王及孫秀的爭鬥中被殺了。
石祟面對殘酷的現實,認為這世道太無常,這個曾經殺人越貨不眨眼的漢子,感受到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正在向自己撲來。
這日,石祟正在樓上與綠珠飲酒解悶,家丁來報,孫秀帶兵將金穀園包圍了。
石祟道:「小子來的快呀。」他登高瞭望,果真如此。他瞅著綠珠那美麗的臉龐,回想著他們廝守在一起纏纏綿綿的日子,不由哀聲長歎:「綠珠啊,為你我惹下大禍了,想我石祟這一生,殺人無數,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死得其所,可是你怎麼辦呢?孫秀那個奸人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想我石祟創造了這麼多的財富,到頭來不僅落入旁人之手,就連自己的女人也保護不了,嗚呼哀哉!」
綠珠早已淚流滿面,她緊緊依偎在石祟的懷裡,泣道:「君且放心,綠珠決意與你同生共死!」說罷,她深情、留戀地吻了吻石祟,突然抽身掙出他的懷抱,飛也似的奔向樓臺。
石祟大驚,來不及躍身去阻止她。綠珠縱身一跳,墜下高樓。
石祟這個魯莽漢子,第一次落淚了:「綠珠,你為什麼捨棄我們的若蘭呢。」
……
石祟被押到刑場。
孫秀問:「石祟,你還有什麼說的。」
石祟鄙夷地道:「綠珠在黃泉路上等著我,你孫秀沒想到吧。分點我的家財回家養老吧!」
孫秀從鼻孔裡出了口冷氣:「死到臨頭,多說無益。」
押送石祟的軍校聞言回駁他:「知財致害,何不早散?」
石崇無言以對。
這時,又一干人被押過來,石祟認出是潘嶽和他的家人。無不驚訝:「潘兄,怎麼你也……」
潘嶽披頭散髮,對著同樣身披鎖具的母親,跪拜于地,淚如雨下,痛斥自己:「兒負母親……」他的幾位兄弟一同受到株連。
潘嶽臨死才苦笑著對石崇說:「今天真可謂‘白首同所歸’了。看來我們二十四友誰也不會有好結果。」他腦海裡閃過他們在一起歡飲笑談、切磋詩藝的快樂時光,料想不到金穀園即興之作,一語成讖,今朝顯驗。
石祟黯然神傷。
潘嶽道:「潘某妻兒都先我去了,我心早已死,悔就悔怏及老母,枉費心機。」
石祟道:「那我們再喝一碗斷腸酒吧,了卻了今生的罪過。」
潘嶽點頭:「拿酒來!」
兩人接過軍士送上的酒,齊聲吟誦:春榮誰不慕,歲寒良獨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隨後在笑聲中一飲而盡……
16
石祟潘嶽的死訊傳遍了洛陽城。劉府中,一向愛談吐的劉琨,選擇了沉默。他取出石若蘭贈給的古琴,一腔悲情隨琴聲回蕩著,突然,琴弦撥斷了。放下琴,到假山頂處舞起聞雞起舞劍法。劍指蒼穹,勢如霹靂。當前,宮中爭權奪利,勾心鬥角,使民不聊生,國將不國,何談太平盛世。曾沉湎聲色的劉琨轉而為國家的命運擔憂。是呵,二十四友一下子就死了三個,那種風花雪月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眼看晉室將處在混亂中了,好友祖逖的話從心底裡浮上來,叩擊著他的腦門:若日後四海鼎沸,豪傑並起,我倆一定會馳騁中原。
盧諶和盧雪在假山下看他舞劍,誰也沒去打攪。
劉琨心隨劍舞,神劍合一,一顆激昂浮動的心,漸漸被劍術的一招一式撫平。
劉琨終於發現了盧諶。他下了假山,急切地問:「子諒,若蘭她怎麼樣,她……沒事吧?」
盧雪問:「若蘭是誰?什麼怎麼樣?」
盧諶掩飾道:「姐,沒什麼,是我的朋友。」
盧雪沒看出什麼破綻,說:「子諒,別跟你姐夫學壞了。」
盧諶道:「姐夫對你好得快稱得上是天下第一大情種了,姐,你就別多心了。」
劉琨道:「子諒,走,跟我出城散散心去。」
二人騎馬出了劉府,盧諶忍不住一陣竊笑。劉琨問:「你笑什麼?」
盧諶答:「你說呢,今天我給你任命為天下第一大情種,不高興嗎。」
劉琨道:「我要是成了天下第一大情種,那你不失業啦。」
盧諶說:「我失哪的業呀,我也沒像你,走到哪都討女人喜歡。」
劉琨道:「好啦,子諒,以後不要提過去花裡胡哨的事,我劉琨決心痛改前非,一心效命於皇上。」
盧諶說:「那你不去趙王府上做事,約我出來做啥?」
劉琨道:「我問你,石若蘭到底怎麼樣了?」
盧諶反問:「你說呢?」
劉琨道:「我知道還用問你,不是你去的嗎?」
盧諶調皮地說:「是我去的,可是我去的晚了。」
劉琨一聽,知道孫秀是不會放過石祟家人的,想若蘭肯定是遇害了。剛剛恢復好的情緒,又跌入深淵。
盧諶對著他擠眼,說:「姐夫,若蘭是我看中的姑娘,你傷哪門子心哪。」
劉琨臉一紅,道:「我是惋惜她是多麼無辜。前一段還是無憂無慮,歌舞昇平,現在就是鬼哭狼嚎,鮮血淋淋。」
盧諶指著他笑道:「此地無銀三百兩。」
劉琨一時語塞。隨後說:「我是歎世事無常。」
盧諶說:「好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說著縱馬向前,劉琨拍馬跟進。
他們串過兩條小巷,又拐了一道彎,進到一片偏僻的民房。在這裡,一切都是普通房舍,看不到任何的奢華。那彎曲的窄巷,安靜而古樸。
劉琨納悶兒,來這地方幹什麼耶。盧諶顯得很神秘,劉琨且不去問他。
到了一座較為高大的古宅面前,未及通報,家丁恭敬地道:「劉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劉琨瞧著盧諶面露疑問。盧諶仍不言語。劉琨想來不會有什麼惡意,下馬進來。剛進到大院子裡,還沒見著個人影兒,就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說:「越石,你幹的好事!」
劉琨這下可真嚇了一跳,本能地去按寶劍。正要應對,從屋子裡走出個人來。此人大個子,大臉,絡腮鬍子。他定神一看,驚叫了一聲:「祖兄!是你。」
祖逖哈哈大笑,上前拉住劉琨的手,久久不放。他大咧咧地道:「越石,你還是白白的臉兒,瘦瘦的腰兒,英俊小夥兒啊,不愧為俊郎。」
劉琨喜不自禁,拍著祖逖的肩,道:「老兄,你還是這麼結實哇,意氣風發,說說,什麼時候回到洛陽的,怎麼住在這?」
祖逖說:「我才回來半個月,打聽到你在趙王府做事,還沒顧上找你呢。」
劉琨道:「怎麼住這兒呀。」
祖逖說:「哎,這兒也不錯,四周淨我們的族人。」
劉琨道:「我還以為子諒搞什麼名堂哩,原來……」他轉臉瞧向身後,盧諶不見了。
祖逖說:「兄弟,先別扯別的,瞄一眼你的劍法。」
兩人顧不上進屋,各自抽出寶劍,一個站在乾位,一位站在坤位,即興舞起聞雞起舞劍法。他們一剛一柔,剛柔相濟。或騰躍挪移,或變幻莫測。那雙劍無形,風流雲散,像倆自小在一起玩耍,許久不見的小夥伴,在空中纏繞,甚為歡欣。它們又似兩條飛龍,行於天地間,穿於四季中,氣勢磅礴,傲雪欺霜。
一路下來,二人不分高下。劉琨道:「祖兄,你的劍術精進不少,佩服。」
祖逖說:「越石,你又練了不少新招哇,這招‘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可是厚積薄發。」
說著,兩人執手進屋裡。坐後,劉琨道:「時下局勢混亂,國家危難,越石每每回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甚為懷念,兄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越石沒齒難忘。」
祖逖說:「你這個大文豪,千萬別誇我,我這個老粗,做不了讀書人,更沒你說的什麼大志。論起吟詩撫琴,我還得向你求教哩。」
劉琨道:「以後我們枕戈待旦,看誰能夠先為國家效力。」
祖逖說:「對,下次好好切磋聞雞起舞劍法,把這套劍法練到至高無上的境界。」
二人正暢談著,忽有琴聲飄蕩過來。劉琨怔怔的,聽這琴聲急促,音調高顫,似充滿哀怨。一會兒傷心哭泣,一會兒激憤傾訴,一會兒倔強呐喊……這是什麼人呢。
劉琨的思緒被感染著,喃喃地問:「祖兄,想不出你的府上還有此高雅癡情之人。」
祖逖道:「噢,那我們去看一看是誰在助興吧。」
原來琴聲來自廂房,盧諶正在廂房門邊獨自發呆呢。劉琨到了窗前,透過視窗,見一少女低頭彈奏,白裙款款,玉指修長,他的整個身心都為之一顫。
「若蘭——」
石若蘭抬起頭,琴聲戛然而止。
「越石哥!」姑娘沖出屋子,淚水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劉琨甚為動情,道:「你活著就好。」他轉問盧諶,「這是怎麼回事?」
盧諶說:「我去金谷園時,孫秀的人馬還未包圍那裡。於是我編了個理由,說你要和她切磋琴藝,把她騙了出來,在回來的路上,我們還差點和孫秀相遇,可就在進城時,還是受到軍士攔阻,幸虧碰上祖將軍,是他救了我們。」
劉琨這才釋然。
石若蘭說:「越石哥,我要盧諶哥你們為我父母報仇雪恨。」
劉琨不語。
石若蘭激動地說:「誰為我報得大仇,我石若蘭以身相許。」
劉琨終於說:「若蘭,你冷靜一點。」
石若蘭說:「一大家人,那麼多條性命,你讓我如何冷靜。」
祖逖道:「若蘭姑娘,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以後再說也行哪。剛才聽你彈奏,不知這叫什麼曲子。」
石若蘭受到了祖逖的庇護,感激不盡,回答說:「感甄曲。」
感甄曲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十分相似,抒發了甄後的悲劇命運。甄後先嫁袁紹二子袁熙,曹操破冀州時,淪為俘虜,被曹丕納為夫人,三十九歲含冤而死,死後數年,兒子做了皇帝才被封為皇后。她美貌不在貂蟬之下,詩歌書法韻律樣樣精通,後世文人崇拜有加,即使是二十四友,也神往的很。若蘭彈此曲,抒其悲情,如泣如訴,感人肺腑。劉琨當然理解,只是經過這許多腥風血雨,劉琨成熟了,不再意氣用事。他終於說:「若蘭,大家保護你已經冒了很大的風險,特別是祖將軍,與你無親無故,敢於兩肋插刀,你最好聽他的話,先躲過這陣風聲再說。」
盧諶顧不得聽他們講這些,把憋在心裡的話,勇敢地對石若蘭表白出來:「你放心,我為你報仇!」
石若蘭淚珠子掛了兩行。她真的希望這句話是從劉琨的嘴裡親口說給她。她心儀的是這位風姿颯爽的哥哥啊!
現在這一切都灰飛煙滅,石若蘭不能忍受劉琨的冷漠,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歸處。心在天涯漂泊,也許只有報仇,方能讓她感受到生存的意義。
劉琨和盧諶默默地走了。
一路上,他們不再說話。劉琨沒有對石若蘭任何承諾,盧諶那二十歲的熱血正在心中沸騰。
盧諶突然說:「姐夫,我跟你學劍。」
劉琨一愣:「哦。俗話說,十年磨一劍,學劍非一日之功。你是想為若蘭復仇才這麼說的吧。」
盧諶答:「對,一定要殺掉那個惡人。」
劉琨道:「你千萬不要逞一時之能。」
盧諶說:「你是礙于和趙王府的關係吧,背靠大樹好乘涼,怎麼會把若蘭的事放在心上呢。」
劉琨道:「我發現你才是猛得一變呢。先前還勸我莫輕舉妄動,現在馬上變得血氣方剛,早先那點智慧都輸給對若蘭的愛慕了吧。」
盧諶強詞奪理,說:「不管怎樣,我說了就得辦到。」
劉琨鄭重地道:「這會兒洛陽正處在亂世中,你千萬不能亂來,搞不好就會株連三族,因小失大。」
盧諶說:「姐夫,你也斤斤計較起來了,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呀。」
劉琨道:「以前是歌舞昇平,現在是刀風劍影,能一樣嗎。」
盧諶自然不知,劉琨的心中同樣是波瀾起伏。面對姑娘靈魂深處的呼喚,他這個熱血男兒怎會沒感覺到呢。他只不過是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龍雲門邊,一棵古槐樹讓劉琨兩人感歎不已。樹粗有三圍,樹心卻有一大空洞能鑽進兩個人去。樹尖高有三四丈,一個鳥窩孤零零的架在小叉上。忽地,狂風刮起,一隻小鳥兒從樹上墜地,當場斃命。劉琨暗想,此不祥之兆哇。
17
這一年的冬天在平靜中過去了。
一日,劉琨正在趙王府上,祖逖風風火火地找上門來。
二人到一僻靜處,祖逖著急地說:「壞了壞了,若蘭不見了。」
劉琨十分驚訝地問:「她怎麼了?出事了嗎?」
祖逖連聲說:「不是不是,是她不辭而別了。」
劉琨十分意外,她一個女孩子,能到哪兒去呢,問道:「她什麼也沒留嗎?」
祖逖說:「留言了一封信,我忘記帶來。除了感謝,就說投親去了。」
劉琨哦了一聲,心裡空蕩蕩的。他有一陣日子沒去祖逖府上了。盧諶有時給他說說若蘭的情況,但最近他也來得少了。茫茫人海,何處尋找呢。
祖逖說:「越石,我要隨齊王去許昌了。」
劉琨醒過神來,道:「不知兄的劍法有無增進?」
祖逖感歎著說:「哪有什麼長進哇。我們這套聞雞起舞劍法,本來就是雙劍合一,可是現在可好,各為其主,心都難想到一塊,別說劍了。我們盡力而為吧,天意如此啊。」
劉琨道:「祖兄切莫悲觀。有朝一日,我二人攜手並肩,輔佐皇上。」
祖逖四下看了看,說:「越石,有一句話早想對你說。趙王有意自己當皇帝,齊王成都王他們是不會答應的,真不知天下要怎樣地亂七八糟。我們只有隨波逐流,好自為之,以蓄勢待發。」
劉琨半晌不語。祖逖說的沒錯,各王擁兵自重,天下不知亂到什麼時候。送走了祖逖,抬頭仰望天空,頭頂上烏雲密佈,心中甚是壓抑,曹植的七步詩好似書寫於天地之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春季,司馬倫果真自己做了皇帝,引發各王的混戰。初次帶兵的劉琨,拒敵于黃橋,落得斷橋而逃。
初戰失利,劉琨感覺打仗用兵與吟詩作畫實有天淵之別,自己真是沒用,在家中鬱鬱寡歡。
盧雪賢淑,勸道:「君怎以成敗論英雄。」
劉琨悵惘不語。偶爾對妻子吐露出一點思慮:「趙王兵敗,不日將有新貴掌握朝政,洛陽這繁華錦地,必再遭受洗劫,使生靈塗炭,國破家亡。」
果然,不久齊王等帶兵攻進洛陽,扶先皇歸位,趙王被囚。
過了數日,劉敏哭泣著回到劉府。趙王被灌金宵酒身亡,四個兒子全都被殺了。昨天還是太子妃,今日便成淪落人。
劉府上下驚恐萬狀,籠罩在一片不知所終的氣氛中。那鮮血四濺的屠殺,一次次從人們的睡夢中驚魂。
這天,劉輿和劉琨兄弟倆坐在一起,商討局勢。
劉輿道:「大丈夫處在亂世,當潔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
劉琨說:「對,齊王如何處置我們,是他的事,我們無愧於心,又有何懼。」
劉輿道:「只可歎,晉室遭此劫,百姓不知哪年才過上太平日子。」
劉琨搖頭歎息。「各位王爺都顧著擴張自己的地盤,誰有心去愛憐百姓。勝者成王敗者寇,今天是趙王,明天還不知是哪位人頭落地。國家危矣!」
劉輿深思熟慮地道:「洛陽是沒法待了,如果我們能逃過此劫,不如到范陽王那裡避禍。以觀時局的變化。」
劉琨說:「兄考慮得極是,越石愚不可及,前番與成都王的爭戰中退敗,有負兄長和王爺的厚愛。」
劉輿道:「你不要自責了,時下趙王已故,此乃天意。人不可與天對。聽妹子說,趙王死的時候痛苦流泣,直喊:孫秀誤我,孫秀誤我。」
劉琨說:「孫秀這個老賊,死有餘辜。」
劉輿道:「洛陽城裡,無不拍手稱快。」
劉琨說:「如果齊王怪罪,由越石承擔一切,咱家父母老幼,只有煩勞兄照料了。」
劉輿說:「假如降罪,自然我首當其衝,你不要再有此包袱。」
二人爭來爭去,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還是一籌莫展。
劉府西院裡,剛剛跑來的盧諶在和盧雪說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姐,爹隨成都王回到了洛陽。在與趙王的戰鬥中,立了大功。」
盧雪淡淡地說:「立了大功又怎樣。」
盧諶解氣地道:「孫秀作惡多端,他做夢也想不到,成都王尚未進城,軍士們便造反了,大夥兒殺了這個王八蛋,為若蘭報了大仇。也不知是誰這麼厲害,輕而易舉地殺了孫秀王愷這幫混蛋。」
在窗外,劉琨聽到為若蘭報仇的話,心裡喜憂參半。孫秀視劉氏兄弟為眼中釘,劉琨劉輿也多次籌謀過除孫秀的辦法,難就難在手中沒有軍隊,只有等待時機。沒料到這一天比想像的來得還快,真是大快人心。
石若蘭,你在哪兒呢?身處亂世,何處是你的棲息之所。劉琨對自己未能進一步保護好若蘭,懊悔萬分。姑娘笑眯眯地對著他叫「越石哥,越石哥」的聲音,餘音繚繞,不能釋懷。
劉琨持劍在手,默默地道了句「聞雞起舞」,將腦海中諸多意念驅趕殆盡。氣發丹田,心隨劍舞,人劍合一。滿腔的抑鬱,剪不斷的情思,隨著劍勢淩空,世間的一切,一點點地透明了。他吟道:
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
高才脫略名與利,洛陽回首愧虛華。
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雲陰且晴。
問君何以百煉剛,來日化為繞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