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從晴明第一天來到神庭縣開始,這傾盆的冷雨好像就未曾停過。
已是深夜,各家各戶都緊閉着門窗,街巷無人,只有昏黃的路燈在大雨中照亮,把萬物的影拉得很長。深邃的小巷裏似乎隱藏着一雙雙眼睛,正陰測測地盯視着他。
今夜的暴雨,打雷尤其頻繁,不時便有閃電撕開黑雲的幕,從天際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響。
晴明打着一只大傘,快步穿過神庭縣的街道,再次回到那間廢棄的廟宇,夜雨中的這小小的縣城就像是一座囚牢。
昨天被狂風吹壞的門板依然倒在破碎的神像處,賈晴明把傘靠在旁邊的牆上,又從背包裏拿出白凌小姐爲他準備好的東西,開始做準備工作。
他在廢墟裏找出一只變了形的舊香爐,把白凌小姐用手帕包好的香薰塊放了進去,用火柴點燃,一股異香升起,潮溼的空間中,白色的煙氣縷縷縈繞,像是奇異的仙境。
然後他十分毀氣氛地掏出了一個PAD,解鎖了屏幕,剛好就是白凌小姐爲他準備好的靈陣圖片,線條勾勒出神祕的圖案。被白凌小姐P上了神祕兮兮的背景,右下角居然還有偷天閣的水印和白凌小姐的畫押。
晴明無奈地看着這不靠譜的靈陣。
不過現在這只是圖形而已,用什麼樣的載體,手畫的還是電子圖片,用粉筆還是用民間道家傳訛的極品原料黑狗血,都沒有太大的區別,白凌小姐當時就這樣跟他說,因爲圖形只是引導的工具而已。
在陰陽五行的法術裏,最重要的東西,是陣眼。
晴明摸出最後的東西,是一個小瓶,瓶底有着幾滴尚未幹涸的鮮血……是剛才在偷天閣,白凌從他手指的舊傷口裏擠出來的。
晴明把瓶口對準靈陣的中樞所在,倒轉了小瓶。
鮮血沿着內壁向下滑落,最後在瓶口的彎曲處稍作停留。
賈晴明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成敗在此一舉!
————
兩個小時前,偷天閣中。
肉糜的香氣在古風室內飄蕩着,沉香木的古董大餐桌上擺着一個個白瓷平底盤,還有銀亮的刀叉配套放置。
三個吃貨正十分熟練但充滿違和地吃着牛排,小黑的那份則是換成了龍利魚排,配上更違和的番茄醬。
只有小白最開始嘗試了一下同樣違和的黑椒醬汁,但被嗆得伸着舌頭哈氣了半天,也換成了鮮紅的番茄醬,抹在煎好的肉排上。
「不錯嘛,晴明做菜很不錯啊。」小白吃的嘴角都是油膩,也不忘拍拍他的肩膀。
晴明不好意思地擡手抓了抓頭發,「啊,這倒是沒什麼啦,之前在西餐店打工的時候經常……」
沒等他謙虛完,晴明就發現這誇獎只是用來鋪墊的前戲,小白把空盤子遞給他,露出一個陽光無比的微笑,「再來一份!」
比起這兩人,白凌則顯得更加斯文些,用餐刀切下一小塊,再用叉子扎起,在眼前打量。
「被圈養的動物啊,從出生開始就被迫汲取營養……等待被宰殺。真是可憐呢。」
莫名其妙地感慨起來了啊。沒等晴明吐槽,白凌繼續說了下去。
「晴明先生,妾身以爲,今晚就可以解決這件事了。」
「今晚就可以?真的嗎?」
白凌點點頭。
「雖然妾身沒有親眼看到侵擾晴明先生的鬼靈,但是,作祟的應當是某種宅鬼。宅鬼的產生只是因爲生前對這房子的執念,這種鬼十分弱小,以惡作劇居多,比如把住客的頭發剃光,也就是人稱的鬼剃頭,再有就是鬼壓牀之類的惡作劇。」
「它們的目的很簡單,只是想把宅子裏的人嚇跑,那樣房子就成爲閒置的空屋,成爲它自己所有的場所。但這次情況並不尋常。」
她把叉子上的小塊牛排沾了番茄汁後,放入嘴巴裏。
「有哪裏不尋常?」晴明端着小白給的空盤問。
「這只宅鬼的法力太強大了,你曾說在學校看見過它,甚至在神庭縣的街道上被那鬼靈追逐,宅鬼離開宅子是需要有很強的法力才行的,而且它已經可以附身。妾身剛才說的猜測便是,因爲某種原因,它用那靈陣……圈養了這座古廟供奉的神。」
「圈養……神?!」
「沒錯,就像人類圈養牛羊,作爲自己的食物。」她叉起最後一塊牛排。「這廟中的宅鬼把原先供奉在此的地方神靈圈養起來,不斷從它殘破的泥土身軀裏汲取力量,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大。」
「我就說嘛,原來對手是這種法力強大的鬼靈啊,不然我不會失手的。」小黑撇撇嘴說道,顯然爲自己找到了充分的理由。
「可是那是神啊,怎麼會被一個鬼圈養?」晴明震驚地問道。
圈養神這種事,根本不是人類圈養牛羊的程度,簡直像是一只猴子把人養在籠子裏那樣,荒謬極了。
「萬物皆有靈。其實神也不過是靈的一種罷了。」
白凌輕描淡寫地說道,「稍後妾身會給你驅除它的東西,今晚,午夜就行動,事不宜遲。或者說……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說到這,白凌望向窗外,好像要回應她的目光似的,窗外突然電光突然閃了一霎,傳來轟隆隆的雷聲。
今夜的閃電與炸雷似乎格外的頻繁,仿佛注定要發生什麼。
然後她露出輕快的笑容,把空盤遞了過來:
「再來一份~」
————
成敗在此一舉了。
小瓶中的鮮血滴落下來,落在PAD屏幕上的靈陣裏。
說來也奇怪,這屏幕裏靈陣本來是隔着薄薄的一層鋁硅鋼化玻璃,可是當鮮血滴落到陣眼處的一瞬間,整個靈陣都仿佛活了過來。
構成靈陣的線條好像是一羣扭動的羣蛇,閃着淡淡的光輝搖曳着。
陰風突然大作,狂暴地嘶吼着,灌入古廟,嫋嫋升起的薰香白霧被吹得搖晃扭曲。瓦礫與碎砂石被風卷起,吹在身上。
賈晴明擡起胳膊擋在臉前,以免被細小的沙礫迷了眼。
幽靈出現了。
按白凌小姐的話說,是宿於這間古廟的宅鬼。
它不再是以七竅流着黑血的駭人樣貌出現,這次的樣子看起來只像一個普通人,像是一個虛弱的男子,蒼白臉上寫滿陰鬱的表情,嘴脣也是發白的。
「爲什麼不離開呢?」
「這樣的話應該我來問你吧?」賈晴明問,不知爲何他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害怕了,也許是靈陣的作用,也許是這鬼靈只是尋常的樣貌。
「那個人,和你一起住在這裏的人,讓他走,你們!全部!離開這裏!」
「爲什麼你不願意離開這裏呢?爲什麼不離開這座已經是廢墟的廟?爲什麼還留在這裏驚嚇他人?」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宅鬼向他飄來,冷冷地說道。
果然宅鬼都是一羣油鹽不進的偏執狂啊。
宅鬼幽靈的頭發迅速生長變長,像是水中漂浮的水藻般張牙舞爪,雙手生出尖利可怖的長指甲。
它朝賈晴明撲來,晴明急忙退到PAD上飄浮的靈陣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二生,最多有一個天眼而已,現在能憑借的,只有白凌小姐爲他準備好的靈陣。
只見鬼靈的身影穿過靈陣……
什麼都沒有發生。
冰冷森寒的靈體像一條巨蟒纏住晴明的身體。
「那麼,」鬼魂露出尖銳的牙齒,「就讓我看看你最深的恐懼吧!」
————
咔——咔吧。
手中的玉鐲突然蔓延開數道裂痕,最後硬生生碎成了很多塊,散落在實木地板上。
這玉鐲是賈晴明之前所拿來交換的……代價之物。
白凌蹲下身,把碎片全部卷起,兜在一只手帕裏。
她剛剛沐浴過,披着人造織物的浴袍,烏黑的長發還是溼漉漉的。本來放鬆的心境被這變故突然打亂。
她把裝滿碎片的手帕在沉香木的梳妝臺上攤展開,玉蔥般的手指拈起一塊塊碎玉,迅速拼組着,似乎想復原這只玉鐲原本的形態。
她並不是有多珍重這只玉鐲,而是在剛才,鐲子破裂之前的那一瞬間,她隱約看見,這突然產生的裂痕似乎組成了某種紋路。
殷商時代的巫覡佔卜未來時,要用龜甲灼卜之術,即是用火灼燒龜甲,再解讀灼燒產生的裂痕。
火自古以來都是神聖之物,龜甲在灼燒時爆裂的噼啪聲也被巫覡們當作神傳達旨意時發出的低語聲。
而最終成就卜辭的,是與龜甲之聲同時出現的裂縫——
密密麻麻的裂痕,仿佛是神靈信筆書就的未來。
短短的一瞬間,她未能看清,可是她立刻意識到,在這玉鐲上突然出現的裂痕與此同理。
這密密麻麻的裂紋,隨着拼組的過程絲絲縷縷地出現在白凌的面前。
偷天閣外,電閃驚雷。
「小白,看來妾身要出門一趟了。」她輕輕地說。
仿佛回應她召喚的契約之物,嘭的一聲,靈光閃爍,而後小白在她的面前顯露身形。
「白凌小姐,不行的。今夜的雷雨這麼大……」
「晴明先生要遇到大麻煩了。」
「白凌小姐不是早有安排?晴明離開之後,也安排了小黑出去,他們雙線行動,按理說不會有問題的。現在的話,恐怕儀式已經開始了吧?您真的要……冒險嗎?」
白凌只是輕輕點了點螓首,頸部優雅的曲線使人聯想到優雅的天鵝。
「幫妾身更衣吧,麻煩你了小白。妾身這次,怕是非去不可了。」柔軟的浴袍從白凌的粉肩滑落,她發出嘆息般的聲音。
「一步錯,步步錯。希望現在還不要太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