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六月末的一天，方旖早上出門乘地鐵橫跨半個港城市去上班。走出地鐵站的時候她發現天越來越陰，隨時可能會降下暴雨。她下意識捏了捏背包，裏面放着雨傘，幸好幸好。

　　方旖過了馬路，快步朝寫字樓走，走到寫字樓門口時剛好和林姿碰上。說來也慚愧，當初她以爲林姿會爲難她，不過很意外，林姿雖然對她態度不好，並且盡一切可能的不和她有交際，但並沒真的爲難她什麼，是她太小人之心了。

　　進門前，方旖發現林姿瞥了一眼門口的角落，她也順着看去，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她佝僂着腰靠在角落，眼神怯怯地望着進出的西裝革履的白領們，腳上穿的鞋根本不足以保護腳心，還不如不穿。

　　林姿看完那個老婦人，就發現了跟在身後的方旖，她眨了眨眼，破天荒地和方旖打了個招呼。

　　「方小姐，好巧啊。」

　　方旖微微笑道：「是啊，好巧。」

　　林姿扯扯嘴角：「那邊的老人真可憐，雖然是夏天，可她穿那衣服連蔽體都是問題了。」

　　方旖再次望向老人，眉頭皺了一下，可能是大家都是窮人，比較有共鳴，所以挺傷感。

　　「我趕時間上去打卡，就不和你多聊，拜拜。」林姿說了這麼一句便轉頭離開了，留下方旖一個人在原地。

　　方旖看了看手機，離打卡時間還有一會，趕得上。

　　她思索良久，還是走到了老人身邊，微微彎腰問老人：「奶奶，你在這幹什麼呀？」

　　看着她不像是乞丐，如果是乞丐的話不該對過路的人那麼畏懼。

　　老人見方旖主動和她說話，幾乎就要哭出來，她的眼睛不太正常，應該是患有眼疾，她想伸手搭在方旖手臂上，可又想起自己身上太髒，中途收了回來：「我……我想找律師。」

　　方旖一怔：「找律師？」

　　「嗯……」老人哭着說，「我的兒子不養我。」

　　瞧着老人的衣着打扮，就知道她所言非虛。如果她來這裏找律師，肯定是奔着她工作的地方去的，方旖是想要幫她的，但她也知道，律師打官司是要收錢的，老人這副樣子肯定是沒錢，想找霽安律師事務所的律師，難如登天。

　　「奶奶，你吃早飯了嗎？」方旖無法給她別的什麼幫助，只好從背包拿出二十塊錢，這已經是她能給出最大的慷慨了，她一天吃飯都不超過十塊錢，「你先去吃點東西再說吧。」她看了看手機，抱歉道，「我還趕着去上班，得先走了。」語畢，她緊抿雙脣看了老人最後一眼，轉身走了。

　　老人看着方旖修長美麗的背影，躑躅半晌，混在人羣裏悄悄走進了門，保安正在轉身和同事說話，沒瞧見她，還真就被她給混了進去。

　　而此後，另一個人慢條斯理地跨上了臺階，他將剛才那一幕盡收眼底，既沒有上前幫助，也沒有開口阻攔，並且還站到了兩個當事人看不見的地方。

　　他不是別人，正是周洛琛。

　　方旖來到事務所，打了卡走進辦公室，放下背包和尹哲彥打招呼：「尹助理，你來得真早。」

　　尹哲彥正在喝咖啡，老神在在地說：「是你來晚了，真難得。是路上遇到麻煩了嗎？」

　　當律師的都這麼神機妙算麼？方旖坦白道：「在門口碰上個年紀很大的老人，怪可憐的，給了她一頓飯錢。」

　　尹哲彥挑起眉：「你自己平時就夠節儉了，還支援別人飯錢，傻不傻？」

　　方旖只是笑笑，並不言語，她收拾完東西落了座，事務所門口就響起了悲愴的哭聲。

　　方旖一怔，微微起身望向門口，隱約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怎麼又來了。」尹哲彥已經站了起來，正朝外走，這句話是自言自語。

　　方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過去，在門口見到了正被保安往外趕的老婦人。

　　「我想找律師，我不是來要飯的，求求你別趕我走！」老人哭着抱着保安的胳膊，保安不耐煩地想把她拖出去，於是她哭得更厲害了。

　　眼見着老人要被保安蠻橫的行爲給弄傷了，方旖沒忍住走上前道：「小心！」她護住老人的後腦，避免老人撞到牆上，大半個事務所的人都在圍觀她。

　　老人看見她像看見了救星，放開保安拉住了方旖的手：「小姐，你是好人，求你幫我找個律師吧，我會給錢的，等我贏了兒子就有錢了！」

　　方旖爲難地看向同事們，大家都抱着雙臂一臉事不關己的漠然樣子，尤其是林姿，她不但漠然，還一臉嘲弄，像在笑話方旖的自不量力。

　　方旖把老人扶起來道：「奶奶，要不你換一家事務所吧，這家太貴了，可能你贏了官司錢也不夠。」

　　老人愣了一下，哆哆嗦嗦道：「我、我就知道這個，它有名，我就知道這個……」

　　方旖眼皮直跳，總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就要窒息了，而就在這時，兩個高大的男人朝事務所大門走來，是邢肆和周洛琛。

　　他們竟然結伴來上班，也不知是路上偶遇的，還是原本就一起來的。

　　何晴見此，也不再看熱鬧，趕忙上前把方旖拉開：「趕緊去工作，沒看周律師和邢律師來了麼？這老太太一個月要來好幾次，先不提她沒錢請律師，就說她現在連話都說不連貫，根本就是老糊塗了，這讓別人怎麼管她？你別給自己找事兒了，你還在試用期呢。」

　　方旖咬脣望着癱倒在地被保安慢慢拉走的老人，又看看越過老人走進事務所的邢肆和周洛琛，目光在看着邢肆的時候抖了一下，最後停留在睨了一眼老人的周洛琛身上。

　　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方旖硬着頭皮喊住了周洛琛，短促道：「周律師……」她話說一半卻不知該如何說下，難道問人家可不可以提供免費訴訟嗎？衆所周知周洛琛是什麼層次的律師，她就算問何晴，也不該去問他。

　　最後，方旖還是沒能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匆匆地改口說了句：「抱歉，沒事。」說完便扭頭追上了保安，對已經哭得快要背過氣的老人說，「奶奶，要不你中午十二點在寫字樓門口等我，我下班了帶你去一趟法律援助中心。」

　　雖然不太清楚老人家裏的具體情況，但看她的形象，應該屬於那部分可以申請免費法律援助的人羣，方旖能想到的既不虧了良心又能不耽誤工作的方法就只有這個了。

　　老人聽見有辦法，立刻點頭道：「好、好，我在外面等，等着你。」

　　方旖舒了口氣，謝過保安後便讓保安帶老人走了，不過保安還沒走多遠就又被人攔住了，這次攔住他的人，名頭可有點大。

　　「等等。」低沉悅耳的男聲在方旖身後不遠處響起，「何晴，把人帶去接待室，給她倒杯水，弄點東西吃，我呆會去見她。」

　　在場所有人，包括方旖在內，全都震住了。這不能怪大家震驚，實在是這一幕太驚悚。且不說大家沒料到會有律師願意伸出援手，就算想到了，也沒想過幫忙的會是周洛琛。

　　周洛琛是什麼人物？就算不談他在業界的地位，只說他在事務所負責的部門，那可是國際部，專門處理國際商業糾紛的律師跑去管家事律師該管的養老糾紛，這算什麼？

　　周洛琛看了看腕表，西裝袖口外的手腕細白如瓷。他即便被這麼多人圍觀，神色依舊不動毫釐，看上去斯斯文文，儒雅安靜，像顆被大雪覆蓋卻依舊挺拔傲岸的青鬆。

　　何晴茫然地站在原地沒有動彈，倒是林姿推了她一下，於是她急忙按周洛琛說的做了。

　　她在路過方旖時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那個眼神讓方旖越發不安。

　　邢肆靠在前臺那雙臂環胸譏諷地睨着周洛琛離開現場的背影，直到周洛琛進了辦公室才收回視線。這次他看的是方旖，方旖回過神來瞧見他那個輕蔑的眼神，總覺得他好像誤會了什麼。

　　「都散了吧，還聚在這幹什麼，不用工作嗎？」邢肆冷淡地開口，擡腳去了他的辦公室。

　　他都發話了，大家也都回去辦公了，前臺的美女望着方旖「嘖」了兩聲，低頭寫東西。

　　方旖心跳如雷地回到自己座位上，不自覺地回眸看了一眼周洛琛辦公室的窗戶。

　　百葉窗已經拉上，裏面有什麼她看不見，但她知道，無數人中唯一一個對身無分文的老人伸出援手的男人就在裏面。

　　不知該怎麼形容現在的心情，一開始方旖對周洛琛的印象並不好，覺得他危險、難以接觸，像天際邊皚皚的白雪，遙遠且沒有一絲溫度。但現在她發現，自己好像錯怪他了。

　　何晴照周洛琛說的那樣好好招待了無助的老人，透過接待室透明的玻璃，方旖可以看見老人的精神漸漸放鬆下來。不多會兒，她身後的門打開，周洛琛穿着簡單的白襯衣和黑西褲，輕手輕腳地走進了接待室，和老人打了招呼後坐到了老人對面。

　　方旖還想偷看一下，卻見到周洛琛吩咐了何晴幾句，何晴便把接待室的百葉窗也給拉上了。

　　得，這下什麼都看不見了。方旖五味陳雜地收回目光，埋頭做自己的工作。剛剛何晴去招待老人之前交給她一堆工作，許多紙質文件要打印成電子檔，她恐怕得忙整個上午才可以做完。

　　一忙起來，方旖就沒注意接待室裏的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所以當她被要求去接待室接待一位委託人時，她才知道周洛琛已經帶着老人離開了事務所。

　　方旖拿着水杯去倒了委託人要的咖啡，送進接待室時見到了個子不高肚子挺大的男人，他在等邢肆。

　　方旖客氣地把咖啡放到男人的手邊，那男人全程都盯着方旖的胸和腿看，神色相當猥瑣。

　　方旖不堪其擾，放好東西就要走，可那男的卻開口和她搭話了。

　　「小姐，你叫什麼名字啊？」他笑呵呵地問。

　　來者是客，接待委託人是她的工作，如果惹人家不高興，她本來危險的試用期就更危險了，所以方旖耐着性子回答了他：「我姓方。」

　　那男人說：「方小姐哦，你今年不大吧？」

　　方旖隨口道：「剛畢業。」

　　男人聞言笑得更開心了：「剛畢業好啊，年輕！你在這做文祕哦？」

　　方旖有點不耐煩了，冷淡地說：「是的，先生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那男人忙道：「好的呀好的呀，不過我想問下方小姐哦，你有沒有興趣到我那裏工作？絕對比你在這裏開的薪水高哦。」他搓了搓手，語氣很討人厭。

　　方旖麻木地站在門口，正要拒絕，就見到邢肆推門進來了。

　　以他的智商，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情況，更不要提他在開門時剛好聽見了那男人的污言穢語。

　　他很不給對方面子，直白道：「看來吳先生今天不是來找律師的，那就恕我不奉陪了，再見。」他說罷轉身就走，幹脆利落。

　　吳先生嚇了一跳，急忙追上去道：「哎呀邢律師你不要走呀！」

　　方旖得以脫身，收拾了接待室的東西後就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她這裏剛好有一份邢肆要的文件，所以她便等着那個吳先生離開後拿着文件去了他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邢肆坐在桌子後面，低頭快速寫着什麼，頭也不擡道：「東西放下，人可以走了。」

　　方旖走到桌子邊放下文件道：「邢律師，剛才的事謝謝你。」

　　邢肆寫字的鋼筆頓了一下，片刻後淡淡道：「不客氣，就怕你介意我毀了你去別處高就的機會。」

　　方旖嘴角抽了一下道：「怎麼會。」

　　邢肆冷笑一聲，嘴角雖然勾着，卻無盡嘲諷，很顯然他很看不起她。

　　方旖知道他肯定是在哪裏誤會了她，想要解釋一下，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並且，對方也下了逐客令：「沒事就出去吧，我這裏比不了周律師那，呆長了會傳閒話的。」

　　方旖算是知道爲什麼何晴說邢肆的外號叫「邢冷淡」了，這人說話太氣人，明明做了好事，也讓人沒辦法提起好感。方旖心裏堵了一口氣，走的時候也沒跟他告辭，但關門時還是很謹慎地沒發出一點聲音，這讓邢肆在她離開後，擡眼睨了一眼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