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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屋漏又逢連夜雨
八年了,階級鬥爭還在繼續。
令人稍為欣慰的;革命的雷聲漸漸地小了、鬥爭的雨點也漸漸地細了。
政治局勢一鬆動,有些思想活絡的、頭腦靈光的人,他們竟然公開地幹起了副業。
農村一部份膽大的人;有技術的或出外做手藝掙錢買口糧、或在家搞養殖交錢計工分。沒技術的或是拉板車搞運輸、或是打小工扛大包。更有年輕力壯而無門路的一幫夥計,他們結伴上山打柴,也能掙得不少收入。
而城裡具有背景的人;他們或開店經商、或異地倒賣,更有偷渡走私的冒險家。
香玫自從父親死後,就和母親一起搬出了經濟場。為了保住一家老少,與金寶做了八年的掛名夫妻。幸虧這金寶為人正直,從未對香玫進行過騷擾。他從小就患病留下了智障後遺和生理萎縮,男性功能盡失。有幾次無意碰到香玫光著身子在家洗澡,身心都毫無反應。
日子久了,香玫將金寶視為異性姊妹,對他毫不避諱。
家中有了女人洗衣做飯,還有個丫頭喊叫自己乾爹,金寶也是知足常樂。
眼看秋季即將開學了。
香玫的女兒——劉肖霞,已是超過上學的年齡了。
這一天,金寶把孩子拉到身邊。他抱起肖霞坐在自己腿上,仰起總是笑容可掬的面目問她:「小美人,新生班又要報名讀書了,你想不想到學校去讀書?」
肖霞點點頭,她高興地回答:「當然想去讀書。媽媽對我說;沒有文化的孩子長大以後只能做苦工,有知識、有水準的人就能造飛機、造火車。我想讀很多很多的書,我想長大以後去造飛機。媽媽和奶奶已經教會我認識了很多字。我不但會數數,而且還知道了加法和減法。上學讀書當然是好,可是我們哪裡有錢交學費和買文具呢?」
金寶摸著肖霞那兩條烏黑的長辮子,憨乎乎地說:「乾爹家裡有錢!你乾爹我早幾年就一分一毛地存下了幾十塊錢,專門留著給你這個乾女兒讀書用的。小美人,你說乾爹好不好?」
肖霞的腦袋猶如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著頭,興高采烈地說:「乾爹好,好乾爹。你是最好的乾爹!」
孩子的一副滑稽相,逗得在場的家人都高興地大笑起來。
香玫和母親自從搬來金寶的家裡,這些年來,憑藉有一個擔任治保主任的公爹護著,再也沒有去參加集體出工。她們的戶口從經濟場轉到了生產隊,編作副業人員。香玫母女在劉家後面的自留地裡圍起人頭高的籬笆牆,用松針葉和菜枯粉堆埋漚制,使之繁殖黃粉蟲作飼料,圈養雞鴨生蛋出售。吃了蟲子的雞鴨下起蛋來又大又多,除去交給隊裡每月的副業款之後尚有結餘。
長此以來,她們與劉氏父子的日子過得還算溫飽。
那一天,香玫和金寶一同領著女兒劉肖霞到塔山寺的校舍去報名。來到學校才知道——昔日一年級的彭老師重病住院了。
今天,江灣學區的領導與塔山大隊的幹部們正在開會。他們商議著要另找一名代課老師。與會者對提名的幾名候選人各抒己見、眾說紛紜,令其難以定奪。
大隊支書趙戊生站起身來作了歸納論斷:「我左思右想還是下放青年譚香玫最合適。她不但是文化水準最高,而且還能歌善舞。由她來當老師,教導孩子是絕對可以勝任的。」
大家想想更無其他可與比較的優勝者,也就只好一致贊同了。
趙支書的任人唯賢,香玫就此當上老師了。
在塔山寺的一次全校歌舞表演中,香玫的女兒肖霞登臺演唱了《北京的金山上》。全校師生都鼓起了熱烈的掌聲,香玫站在後臺也高興地拍著巴掌表示祝賀。
文化革命的餘煙未盡,一場轟轟烈烈的‘農業學大寨’運動又如春雷般地在農村打響了。在‘愚公移山’的精神鼓舞下,各地又先後掀起了開山造田的熱潮。
這年秋天,塔山寺也不甘落伍,而且還被當作全縣的典範。在縣委「農業學大寨戰鬥指揮部」的統一部署下,要在塔山寺的山腰上造田一百畝。
上級領導一聲令下,塔山大隊就從各個生產隊抽調了一百多名精壯勞力,雄赳赳地開赴塔山寺安營紮寨。白日裡擺開陣勢開山鑿石,到夜晚圍在火堆大話連天。
山上的竹木砍光了,地下的花草燒盡了。
昔日美好的青山綠水,已被折騰得一片狼藉、滿目瘡痍。
劉金寶也加入了這一支移山造田的佇列,他被編制在李貴的爆破組裡搬石頭。這支一百二十多號人的青年突擊隊,每天都在塔山寺吃喝拉撒,早出晚歸的已幹了大半年。
遠遠望去,寺廟周邊的山腰上,那一層層梯田已初具模樣了。
眼看著又近年關時節了。
這一天,空中飄著稀疏不停的雪花。雖是寒風刺骨,但塔山寺開山造田的工地上依舊是幹得熱火朝天的。他們挖以挖、挑的挑,人來人往的忙個不停。
李貴迎面走來,他手中拿著雷管、炸藥,來到了一處滿是石頭的地方。
李貴的口裡依然是唱著那一曲「烽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耳聽、側耳聽」,此時正在給一眼沒有炸響的啞炮重新裝置雷管炸藥。只見他隨手扯出那根燒過導火索,抬手往腦後一甩,嘴裡嘟噥著:「這不知是哪個鳥人裝的炮,好象三天沒有吃過飯,連炸藥也不充緊,白白地浪費了這些材料。害得我又來把他重裝,讓我查出來一定要扣他的工分。」
李貴邊說邊拿出一個雷管插上導火索,將它扔進炮眼裡。又拆開一筒炸藥倒入炮眼,他隨於拿來地上的鐵撬「的咚的咚」地充著炸藥。還一邊充藥一邊對身邊搬弄石頭的金寶吩咐:「搬完那幾個大一點的石頭,就把鋤頭糞箕都拿走。防著點,我要放炮」
話沒說完,只聽「嘭隆!」的一聲巨響,大大小小的石頭一齊沖向了天空。嚇得附近的民工都抱頭鼠竄,慌不擇路地四處躲藏。石落煙散之後,人們都壯著膽子奔去觀望——不得了!李貴被炸得血肉模糊,當場喪命了;金寶也被飛石砸斷了腰骨,軟癱在地鬼哭狼嚎!
民工們都丟下手中的活計,有的趕去大隊找幹部、有的回到生產隊通知死傷的家屬。還有懂事的急忙趕到廟裡取下兩扇門板,分別抬著李貴與金寶,一窩蜂似地匆匆往家走。
金寶痛得像殺豬似的叫得震天響。他被四個壯漢抬著送往公社的衛生院而去。
香玫正在教室裡上課。忽然沖進了一個青年人,他急得結結巴巴地說:「不得了啦!譚老師你快去看看吧——金寶被炸了。很危險,現在抬往公社去了。」
香玫聽得如此慘案,當即丟下了手中的課本。她拉起女兒肖霞急忙奪門而出,徑直往公社的衛生院奔跑而去。
塔山寺。
公社的幹部趕來了,縣裡「農業學大寨戰鬥指揮部」也派來了全權代表。他們都聚齊一堂,要在這座古寺召開緊急會議。
李志雄被特邀列席了這次會議。
指揮部的特派員宣讀了上級決定;李貴追認為革命烈士。他是全縣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先鋒模範。其家屬享受「烈士之家」的光榮稱號。李貴的死亡補助及安葬費用,概由財政撥付。
劉金寶被認定為農業學大寨運動的模範。他本人的醫療開銷及生活費用都由財政全額支付。他在治療期間,包括護理人的工日都按實際天數由生產隊計工。另外,金寶住院治療期間由香玫長期陪同進行護理;學校的代課事務,由李貴的妹妹李麗頂替。這是縣級黨委開會決定的,你們要當作一項政治任務來落實。
李貴是個獨子。死得體無完膚,他的父母自然是悲痛欲絕。
連日來,大隊幹部都聚齊李家進行勸慰和料理後事。
這一天,婦女主任凡秀英與李麗一同步入房間,兩人在為李貴清理遺物。
凡秀英打開李貴的衣櫃,發現了一摞厚厚的信件。她好生驚奇,隨手拿起幾封查看——天那!原來全是肖暉與香玫長期往來的信件。
凡秀英悄然退出了房間,她找到治保主任劉德厚通報:「李貴居然把肖暉和香玫的信件全都扣下了,大約有兩百多封。眼見為實,你隨我進去看看吧!」
劉德厚跟隨凡秀英進入房間,從衣櫃裡搬出一大把信件來。他捧到李貴父母的眼前,無比氣憤地說道:「難怪香玫多年以來她望穿了雙眼,也不見肖暉的音信。你們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就是她倆日思夜想的書信。李貴這個逆子,他為人辦事也太缺徳了。活該遭此報應,真是死有餘辜。」
香玫在醫院日夜陪護著臥床不起的金寶。
經過醫治,金寶的性命總算保住了。但是,他的腰骨已嚴重損壞,恐怕再也不能下床了。
三天之後,劉德厚提著一個大包袱,火急火燎地趕來醫院。先是看望了傷殘的金寶,他是痛心疾首。一場開山造田,讓本來苦命的兒子更是雪上加霜了。
劉德厚轉身看看勞累得雙眼發紅的香玫,不勝感激地說:「金寶遭此厄運,真是讓你跟著受累了。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行船又逢頂頭風。唉!可憐的孩子啊,你們真是命苦!」
香玫忍不住撲到公爹身上,哽咽不止:「蒼天啊!為什麼這樣對人不公?都說是好人有好報,可偏偏要好心的金寶哥遭此橫禍而落得生不如死。」
劉德厚扶起香玫,把帶來的包袱鄭重地遞給她。老淚縱橫地勸說香玫:「閨女啊!雖然我們這些好人尚沒得到好報,但是李貴這個惡人倒是遭到了惡報。他真是罪該萬死,死有餘辜!他害得你和肖暉這八年之久,吃盡了相思之苦。你打開包袱看一看,這些都是你倆多年往來的信件。原來,都是李貴暗地使壞,他把你這些信件全都私自扣壓起來了。」
香玫急忙解開包袱,見後方覺大驚失色。她哆嗦著雙手捧出了那些信件,一一地清點起來;一共有兩百一十九封。而且每個信封都拆開了。
香玫捧著這些信,低頭埋於其中。她禁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地嚎叫著:「我的天哪!怎麼會是這樣啊?」
再有兩天又是過年了。
年年難過年年過,日日難熬日日熬。
風雪路上,四個壯漢又抬著金寶從公社衛生院出來了。他們踏著厚厚的積雪,直奔塔山而來。
金寶在醫院裡治了半月,終以重度殘廢而結局。香玫念及金寶的救命之恩,加之八年以來劉家的長此關照與辟護,使香玫捫心有愧。如今,金寶遭遇劫難,香玫對他關懷備至、悉心照料。
金寶躺在自己床上,見香玫終日以淚洗面,心情更加沉重。想到自己將是終身臥床不起,只能與家人平添勞累。現在已成廢人,遲早都是一死。長此痛不欲生,倒不如自行了斷。這樣對自己、對父親、對香玫都是一種解脫。
這金寶本是半傻半呆的人,這時傻勁一犯,趁大家都出去做事的空隙,狠勁滾下床腳,從床底摸出殺滅狗蚤臭蟲而備用藥粉。他解開薄膜紙,把一包足有半斤的毒藥全部呑了下去。
只消半個時辰,金寶雙腿一伸,服毒自盡了。待到香玫母女開門回家,金寶已倒在地上。慌忙上前扶他時,但見早己斷了氣。
香玫風風火火地跑到經濟場告訴公爹,劉德厚聞訊兒子已經自殺,他一個踉蹌,隨即重重地倒下了。那劉德厚本來患有嚴重的高血壓,這一悲憤,又倒地碰破了頭。也因此一命烏乎,浴血氣絕而去了。
這般慘狀把香玫母女都嚇壞了,她們驚慌失措、束手無策。
多虧了趙支書,他親自作主從經濟場動用公款,才打發劉氏父子入土為安。
對於香玫母女而言,又在悲哀之中度過了一個淒慘的除夕。她們猶如寒冬臘月指望著春風、半夜三更祈盼著天明,苦難的日子哪時才是盡頭呢?
第八章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