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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可憐天下父母心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肖暉和香玫被李貴憑空捏造了天大的罪行,並被關押在案。特別是香玫一個姑娘家的,遭此厄運,更是叫人揪心。
肖暉和香玫的父母在百般無奈之下,次日拂曉就硬著頭皮趕到李貴家裡去求情。
李貴的母親開門接待了他們。
李貴假意開導他們:「香玫的事情比較好說,她或許是受人指使而身不由己。至於肖暉,他的事情說大就大上天去了。但是,只要他能遠離香玫,不再鼓動在一起密謀滋事,我也許可以考慮念及初犯而放他一馬。畢竟他倆都還年輕,又曾經是宣傳隊裡的骨幹人員。如果能夠加以教育和挽救,對於我們紅星宣傳隊也是有益的。看在你們已是鄉鄰的份上,我在這裡給你們幾個做大人的當面表個態;允許你們先去規勸他倆——別再攪和在一起。我要看看他倆的態度再作處置。話就先說到這裡,也就是這樣說定了。你們先回去考慮清楚,我隨後就去大隊部安排你們見個面。」
肖、譚兩家的三位父母在李貴家吃了這一頓悶棍出來,就像被拋入雲霧之中。肖正華不解地說:「這個李貴瞎話一通,不知到底是什麼意思!」
譚國棟明白了其中的奧妙。他對肖正華解釋:「李貴分明是無中生有,想以此要脅香玫。他平日裡見到肖暉和香玫親近,心懷嫉妒,這次是藉故整人罷了。」
肖紅娟不無擔心地說道:「這兩個孩子如何受得了遊街那般打擊?現在救人要緊。俗話說‘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看咱們是不是勸說他倆假意應承著李貴的意思,先躲過這一劫,日後再作打算。」
肖正華搖了搖頭,歎著氣,無奈地說:「如此一來,豈不是苦了這兩個相好的孩子?」
在大隊部的看守室裡,肖暉和香玫正在苦思冥想著如何逃出禁室,雙雙遠離這個是非之地,逃往香港去尋找肖暉的伯父——也就是香玫的大舅父——肖正榮。
兩個孩子從父母言談中得知;肖暉的父親和香玫的母親祖籍是廣東寶安人氏,那裡隔海相望就是繁華的香港。只因解放前肖家富有,趕上打土豪分田地的時代,肖正榮和父母被嚇得逃往了香港。當時的肖正華和妹妹肖紅娟都遠在廣州讀書。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立場,他倆報名參加了解放軍的戰地文工團。並隨軍開赴遙遠的湘西,進行剿匪宣傳工作。全國解放後,兄妹倆被文工團推薦進入到戲劇學院深造。之後又轉到地方,雙雙招進了東平縣的和平戲院落戶工作。
而肖正榮則帶領年邁的父母在香港定居創業了。
肖暉和香玫瞳景著香港那片雖為殖民之地,但遠離政治鬥爭的淨土,甚為神往。但是轉念一想,又唯恐自己逃走之後連累家人受罪。真是左右為難,苦不堪言。
捱近午時,肖暉及香玫的父母都端著飯菜探監來了。他們在李貴的帶領下,走到了大隊部臨時設置的看守室。李貴示意正在把守的值班員打開了房門,以命令的口吻說:「你們可以送飯進去了。進去之後好好地勸說香玫;只要她答應跟我談對象,我就馬上放了他倆。並對他們的問題從輕處理,不再追究。我就在隔壁的大隊部辦公室裡等著你們的回話,半個鐘頭之內必須給我一個答覆。」
三位家長見了孩子,一陣心酸之後,好說歹說地勸慰和開導香玫。大家心裡都十分清楚;這李貴現在已是明火執仗地借著整人之際,乘機逼婚來了。
肖暉思量著雞蛋是碰不過石頭的。他權衡再三,勸說香玫:「看來也只能將計就計,等到出去之後再作打算。」
香玫流著眼淚使勁點點頭。
李貴得到了香玫的應允,心中竊喜。當即宣佈釋放了香玫和肖暉。他陪著笑臉對香玫說:「你放心好了,你倆的問題就從此一筆勾銷了。這樣吧,你們可以回家去好好歇息,明天一早我再來接你去縣城購買年貨。為了表示誠意,我要給你買些禮物。」
李貴說完,美滋滋地領著兩個持槍的看守揚長而去。
香玫回到家來,一頭撲在母親的懷裡,哭訴道:「爸爸呀!媽媽呀!女兒不孝,恐怕此後要連累你們受苦了。」
父母不解其意,看著女兒詫異的神色,開導她:「為什麼要說出這樣的話來?爸媽被劃成右派,連累了女兒在此吃苦和遭受欺淩。是父母對不住你。女兒呀!你千萬別怨恨我們,只怨我們生不逢時,落在亂世劫難之中。」
香玫只得痛下決心,把實情和盤托了出來:「父母有所不知,女兒已經和肖暉相愛日久了。現在已經懷孕在身,我不能與肖暉分開。我倆已經商定,決心要逃到香港他伯父那裡去謀生。待到我們安頓妥貼後,再設法接你們一同過去。如若不然,我和肖暉留在這裡就只有任人宰割、死路一條。」
譚國棟思前想後,拉著妻子肖紅娟說:「香港隸屬英國的殖民之地,文化革命的風暴不曾波及。據說沿海附近落難的人士,只要在香港有親戚朋友的都設法逃了過去。從往日信件中得知,大哥和父母在那邊生活得不錯。讓孩子們去那邊逃生,應該是為上策。我看就依了他倆,成全這對苦命的鴛鴦遠走高飛去罷!」
另一邊。肖暉情急所迫,他也把自己和香玫已有身孕、並決定逃往香港尋找伯父的事情全都告訴了父親。
肖正華之前已經在這場政治鬥爭中失去了妻子,不願再讓唯一的兒子也步入後塵。
肖正華對兒子說:「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世道不會永遠亂下去,歷來是久亂必治。為了保險起見,我帶領你們一起到香港去找你伯父。反正你媽已離塵世,我也就再無其他牽掛了。至於你的姑媽她有姑父陪著,相互都有個照應。我們目前自身難保,暫時也沒法顧及了。」
肖、譚兩家一合計——事不宜遲。他們決定當晚就走,免得夜長夢多。
肖正華不舍地拉住妹妹手,憂心忡忡地說:「我看還是大家一起都走吧!要不然,我和孩子們走了之後,那李貴豈能輕易地放過你和妹夫?」
譚國棟急切地說:「哎呀!現在是火燒眉毛、刻不容緩的時刻了。你們三人趕緊去各自收拾行裝,待到天黑馬上就走。人多目標大,弄不好一個都跑不出去。你們三人先去那邊安置好了,視其情況再來考慮我倆。我們夫妻在此相互可以照顧,你們不必擔心。李貴主要是針對肖暉而肆意妄為的,量他也不至於對我倆老做出喪心之舉。」
入夜。肖正華帶著肖暉和香玫,趁著灰暗的夜色、踏著皚皚的積雪,在這臨近年關之際,開始了亡命天涯的旅程。
他們一行三人悄悄地溜出了塔山寺。個個都提心吊膽地摸著滿眼黑幕,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岔路口。他們站定在大樹的古井邊,回眸著夜幕中塔山寺的黑影。想起那留作掩護的二老,心頭一陣酸楚,都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現在已經踏上了大馬路。
肖正華帶領肖暉和香玫加快了腳步,他們急急如喪家之犬,一路狂奔著往縣城奪路而逃。沿途避過了巡夜的民兵、繞過了狗叫的村莊,一口氣就馬不停蹄地奔走了五十多裡路程。
終於,走得天將發白時看到了模糊不清的東平縣城。
他們三人都走得精疲力盡的,現在是又累又餓了。肖暉舉目四望,找到路旁一處茅草搭蓋的廠棚去歇腳。
這是一座堆放石灰的廠棚。裡面的東角堆滿了燒制不久的大塊石灰,有些開始風化成灰了;廠棚西面堆放著壘如墳山的草木灰。他們只好在中間的空地上丟下包袱,坐在包上大口地喘息著。
稍息之後,肖暉從包裡翻出一個脫了綠漆的軍用式鋁水壺,雙手遞與父親。放心地說著:「塔山寺距此六十多裡,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走過來了。現在應該十分安全了,我們喝口水在此休息一會兒就直奔車站去罷。」
肖父倒著水壺喝了幾口,嗆得咳喘不停。他極力抑制神態,心痛起香玫來。說道:「閨女啊,讓你跟著一路受累了!快來喝口水吧。」
香玫強顏作笑,接住水壺。她對著壺口剛要喝水,突然捂住肚子顯出了極度痛苦的情形。肖暉見狀,急忙起身走近香玫問她:「為什麼這般難受?哪兒不舒服了?」
香玫艱難地點點頭,告訴肖暉:「在沿途之中就痛過了幾次,現在忽然痛得更加厲害了。好痛呀!真難受。」
肖正華心頭一怔,慌忙說:「不好!這一路奔波勞累,可能是肚中的胎兒犯事了。我們要儘快趕往醫院去,立即為她進行治療保胎。」
肖暉背著香玫,風風火火地沖進了位於西街口的人民醫院急診室。
中年女大夫給香玫經過檢查並打針吃藥之後,感覺松了一口氣。她告誡肖暉:「還算孩子命大,你老婆來得及時。現在已經用藥物使她的病情暫時得到穩定,胎兒也保住了。但是不可大意,她必須得留在這裡打上吊針觀察一天。」
聽了醫生如此一說,肖家父子這才放下心來。
肖暉在醫院等著給香玫辦理住院手續。
肖父在街頭尋著與香玫購買水果食品。
香玫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暗自著急得流下眼淚,她拉住肖暉內疚地歎息道:「都怪我這副不爭氣的身子,偏偏在這個緊急關頭出了毛病。花錢受罪還不算,只怕耽誤行程就麻煩了。」
再說李貴。他一大早就從家裡把汽車開來了涼傘樹下,引來了車後聞聲追趕著要搭車進城的鄉親們。李貴興致勃勃地說:「你們在這裡耐心地等著吧!我去經濟場接香玫姑娘去了。」
人們又聽見了李貴興高彩烈地吹著哨子,屁顛屁顛的跑向塔山寺而去。
李貴到得寺外,就大聲呼叫起來:「香玫妹子,我親自接你來了。」
香玫的父母出門告訴李貴;香玫的姥爺過兩天就是八十歲大壽日。他的大舅父特意遠道而來。昨天晚上就開著車,把她和肖家父子都接到廣東去了。
李貴當即就拉下臉來,聲色俱厲地叫道:「你們胡說八道!他們三人肯定是做賊心虛,已經連夜逃跑了。好呀!原來你們是合夥設計把我耍了,如今還想瞞天過海。若是哪天讓我逮住,一定有他們受罪的時候。」
譚家夫妻也不屑與他鬥嘴爭辯,顧自關上房門躲開了。
那邊還等了一幫鄉親,都要趕著上街辦年貨。李貴只好作罷,
他垂頭喪氣的返回車上。啟動車子後,嘴裡嘟噥著說:「這幫兔崽仔,別讓我逮著。連夜逃跑了,偷偷地跑到廣東去了。簡及是豈有此理!」
待到夕陽西斜之時,李貴載著置辦年貨的村民徐徐駛出鬧市返回了。開到路口的人民醫院門前,他停下車子跳將下來。爛著一副詛喪的模樣,跟擠在車棚裡的人們說:「這陣子事事倒楣!這兩天肚子拉個不停,實在難受得要命。你們在此稍等片刻,我去醫院叫大夫開些藥物治一治。」
真是冤家路窄,天命難違。
李貴走進急診室,一眼就看見香玫躺在病床上打吊針。李貴走近確認後,驚叫道:「你你你不是香玫嗎?你不是和肖家父子都逃到廣東去了嗎?怎麼怎麼又躺在這裡呢?」
香玫心裡一急,感到大勢不妙。
幸虧肖暉和父親剛到汽車站購票去了,必須要儘快引開李貴。不然待到他倆回來,三人都得抓回治罪。情急之下,香玫決心捨己救人。
李貴見香玫不搭理自己,忍不住吼叫了起來:「肖家父子到哪裡去了?我要將他們統統地抓回公社武裝部去,然後再好好的懲治你們這幫傢夥。」
香玫故作鎮定地告訴李貴:「我病得很嚴重,已經走不成了。不想拖累肖暉,我讓他倆父子早已走遠了。你有什麼私憤、有什麼怨恨,儘管沖我來。反正我們是被冤枉的,我不信你能一手遮天,沒有一個讓我們去說理申訴的地方。」
女大夫見來者與病人發生了爭執,不知原委。她走近李貴進行勸阻:「這裡是醫院,禁止吵鬧。再說,這位病人剛剛險些流產了,她受不得刺激。」
李貴轉身拉住女大夫,急切地問道:「你是說,她現在已經懷孕了?」
大夫點頭肯定地說:「絕對假不了!」
李貴指著香玫,窮凶極惡地吼叫:「你你快說,你肚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這李貴曾經吃過香玫的苦頭。懼怕她再和自己拼命,所以不敢輕舉妄動。他急急轉身跑出醫院,對車上的人們大聲喊叫:「車上是民兵的趕快下來,跟我到醫院去抓人。」
情況十分緊急。待到李貴轉身外出的空間,香玫起身拔掉手上的吊針。隨後踉蹌了幾步,拉住大夫央求她:「大夫同志,我是下放青年。有人要設計為難我們,求求你給我帶句話;待會兒,送我治病的那兩人回到醫院找我時,請你務必代我轉告他們——千萬別再回到塔山去!」
話音剛落,李貴從車上召集了七、八個民兵,跑進醫院把香玫團團地圍住了。香玫一手拿起自己的提包,一手理理淩亂的長髮,從容不迫地說:「犯得著如此興師動眾的嗎?我跟你走就是了。」
就這樣,香玫為了保護肖暉逃脫,毅然拖著虛弱的身子,被李貴一夥人夾在中間,推上了車頭的駕駛室裡。
香玫止不住淚眼汪汪的坐在車裡,呆呆的望著那不見盡頭的路途。車子開動之後,她長長地歎了一聲。心想;肖暉哥呀!咱們如此一別,就不知各自的命運如何了!
再說肖家父子。
肖暉擠在汽車站排著隊,好不容易才買到了三張車票。是次日清晨直達長沙的唯一班車。
待他倆手持車票轉回醫院時,但見人去床空了。
那位女大夫悄悄地跟肖暉說:「那個叫譚香玫的姑娘,剛剛被一幫民兵抓走了。臨走時,她特意托我轉告你們——千萬不要再回塔山寺去。想必事態非常嚴重,我勸你倆趕緊離開這裡。萬一那幫民兵折回這裡,你二人就麻煩了。」
肖暉謝過好心的大夫,急忙跑出了醫院四處張望著尋覓香玫。其父肖正華緊追在後,兩人跑到公路上方才停下。肖暉轉身對父親說道:「我們不能把香玫丟下,我要回去尋找和解救香玫。爸爸,你一個人先去香港探探路子,我不想讓她留在塔山替我受罪。」
肖正華扯住兒子,對他進行勸阻:「孩子,你說的話沒有錯。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仔細地想一想,李貴他是沖著你而設局進行為難的。你若是再去自投羅網,一旦落在他的手上,就更有理由加倍地整治你。說不定香玫這次一回去,她的父母也因此擺脫了罪責。我能斷定,我們的香妹子她絕對不會屈從李貴的。再說,香玫已經懷有身孕了。就沖這一條,也許李貴因此就會放棄娶她的邪念。」
肖暉靜心想想,父親講的十分在理。他只好心有不甘地表示:「那就只有待到我們先去香港那邊安置著,避過這場革命的風頭之後,我一定要回來找她。」
李貴一邊開著車、一邊窺視香玫的臉蛋,由此又聯想起那天偷看她身體的激情場景。現在,這位美人又坐在了自己身邊。李貴心頭的恨意漸消,就將香玫直接帶回塔山。
李貴瞪著賊溜溜的眼神,隨著搖晃的車身回到了涼傘樹下。他停住車,轉頭對香玫說:「你懷孕的情況,千萬不能讓旁人知道。我送你回塔山寺,就去跟你父母說——我要與你馬上登記結婚。這件事情你應該明白,你也不是黃花閨女了。我是同情和器重你,別再不識抬舉。」
香玫木然地杵著,只顧想著肖暉可能發生的狀況。她對李貴的話,只當耳旁風。
已是黃昏。香玫拖著灌了鉛似的身子,被李貴獨自帶著走向塔山寺。她像失了魂魄一樣,行屍走肉般地回到了家中。李貴轉過身臨走時丟下一句話:「我剛才在路上跟香玫說了,明天來帶她去辦理結婚手續。她若是再要逃走,就拿你們做父母的來頂罪。」
香玫和母親抱頭痛哭,傷心得泣不成聲。其父問道:「這是出了什麼差錯?你怎麼又被他們抓回來了?肖家父子狀況如何?」
香玫哭訴起來:「昨夜急忙奔走,我差點引起流產了。幸虧及時趕到了醫院進行搶救,這才保住了胎兒。怎料想,冤家路窄。那李貴今天偏偏也到醫院去看病,一進急診室就發現我躺在床上。是我命犯災星,活該遭此劫難。所幸肖暉父子當時都到車站買票和購買食品去了,他倆才得漏脫。我已交代醫師轉告他們;千萬不能再回塔山寺,以免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肖紅娟鬆開女兒,他雙手合十地虔誠禱告著:「但願他們父子能審時度勢,別再貿然闖回塔山寺,一同跳入火坑來。」
是夜子時。治保主任劉德厚由兒子劉金寶陪著,已從第一生產隊的趙隊長那裡得到了證實;那個石山半腰的岩洞裡張羅的稻草和竹席,確實是牧羊的趙老伯留下的。有一次,隊裡走失了兩隻小山羊。趙隊長曾派出四個民兵進行搜山,盤轉了大半天而被趙老伯把那四人帶進了洞裡歇過腳。如今這四個人均可作證,肖暉和香玫所說屬實。
劉主任調查清楚後,決心要澄清這樁冤案。他連夜帶著兒子,想將這事儘快告訴肖暉及香玫。那看似有點弱智的劉金寶,他那又圓又大的腦袋上總是剃著光頭,與粗大的上身不相搭配的羅盤腿顯得又短又瘦。他憨憨地跟在父親背影之後,高一腳、低一腳地小跑著。有幾次差點摔倒在地,但他依然是笑口常開。
與此同時。熬到了深夜,香玫見父母已經疲倦地睡下。便從帶回的提包行李中,翻出了她與肖暉在縣城演出《老倆口學毛選》的劇照。香玫兩眼含著淚水凝望了許久,雙手不停地撫摸著這張珍貴的紀念品。爾後,她坐在窗前那張破舊的圓面木櫈上,對著掛在牆上的大圓鏡端祥自己膲瘁的面朧。她取下鏡子拆開鐵皮鏡框,把照片小心奕奕地夾在圓鏡背面。香玫淚眼朦朧地看著照片中的「老倆口」,一幕幕往事湧上心頭;孩童時期。自己與肖暉在一起嬉戲,兩人身穿開襠褲,學著戲臺像模像樣地進行夫妻交拜之禮。她與肖暉將兩條紅領巾紮在一起,各牽一頭共入洞房的模樣依稀可見。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夏季。香玫和肖暉背著書包、牽著手,雙雙從校門放學回歸。兩人一路蹦蹦跳跳,走到一條淺流小溪旁。那溪水的過橋是石砌的間隔踏步,溪水從凹槽流去,行人在凸面踩過。小香玫一不留神滑入了水中,全身濕得像個落湯雞。肖暉趕緊拉起香玫,將自己身上的衣褲都脫下遞與她說‘快把濕衣褲全都換下來,趁著太陽還沒下山,擺在草叢上一曬就幹了。’香玫接過肖暉的衣褲換上後,立即破涕為笑了。肖暉光著身子靠在香玫身邊,耐心地陪著曬衣服。香玫無意中看見了肖暉翹起的小東西,她指著那兒說‘你身上怎麼長出那條蟲子一樣的東西來?而且越長越大,好奇怪!’
肖暉與之爭辯起來‘這東西是我從娘胎裡生下來就有的了。哪裡是長出來的東西?大人們都說——這就是做種的東西!’香玫又問肖暉‘如果把它種到地裡去,你那個東西可以開花結果嗎?’肖暉搖著小腦袋,有些生氣地說‘這個事情我怎麼知道呢?你能知道嗎?要不然,回家去問一問大人就知道了。’
香玫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臉上泛出甜蜜的神采。
突然,一陣狂風刮來,吹得窗戶的破報紙嘩啦作響。香玫不禁心頭一縮,回過了神來。她揩掉雙眼即將流下的淚水,起身折回床頭又拿出提包。香玫抖顫著雙手翻出肖暉買給她的那條粉紅色圍巾,將圍巾捂住雙眼揩淨了殘留的淚珠。她慢慢地展開圍巾搭在自己肩上,對著鏡子含笑滿面地欣賞了一陣。
香玫最後打著圈兒環顧了自己的住房,輕輕地推開後門迎著寒風步入黑暗之中。
香玫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近塔山腳下的大池塘。她抬頭仰望那高聳的塔影,側耳聆聽著呼嘯的北風,一股徹骨之寒直襲頭頂。近得塘邊,但見月光輝映的一潭清水,被北風吹拂得波光粼粼。那倒映的一彎殘月,也被水波攪拌得支離破碎。
香玫回想到李貴對自己和肖暉的種種作踐,下意識地摸著肚中的胎兒,轉向寺廟方向雙膝跪倒在地。她悲痛欲絕,跪在地上哭訴起來:「爸爸呀!媽媽呀!女兒不能為你們盡孝了。看來一切都是天意,我只好帶著胎兒的鬼魂尋找肖暉去了。只有這樣,我所有的恩怨情仇才能一了百了。待我死後,李貴他就再也沒有必要為難我的父母;肖暉也不再是他的情敵了。就用我的死,換來保護和報答我的親人吧!」
小道上的劉主任父子,正往塔山寺疾步走來。
劉主任隱隱約約地聽得塔山腳下的池塘邊傳來哭訴聲。他停住腳步仔細一瞧,灰暗的月光下見到有個跪地的人影。定睛一看,只見那人影從地上站起身來慢慢走向池塘。接著就聽見了落水的「咕咚」聲,還隨聲濺起了高高的水珠。劉主任大吃一驚,招呼身後的兒子說:「不好!池塘有人跳水了。」
劉家父子顧不得山路崎嶇,跌跌撞撞地奔向池塘而去。水面上不見人影,兩人分頭沿著塘邊四處尋覓。金寶突然眼前一亮,他發現了浮在水上的一條紅色圍巾。圍巾下面翻起旋波,將圍巾衝擊得左右浮動。金寶想都沒想,他縱身一個猛子紮進那淹沒了頭頂的深水裡。
又是一聲「咕咚」的落水聲,又是一陣濺起的白水珠。
劉主任遁聲跑過去一看,只見波濤不見人。他心急如焚地大叫起來:「快來人啊!池塘有人落水了,要出人命了。大家快來救命啊!」
寺廟的十多戶人家,半夜裡聽見呼救聲都一躍而起。不分男女老少,他們魚貫而出。各自都先後打著手電筒或執著火把,蜂擁著趕到了塘邊。
這時,人們發現從翻動的水下冒出了兩個人頭。
大家都拿著亮光照近一看;但見那光頭劉金寶用手托起一位長髮女子,那女子漂浮著遊絲不省人事。
劉金寶手腳並用地劃著水,斜著身子把她拖到了塘邊。那金寶放下人,自己也無力地倒在岸邊。
人們爭先恐後地跳下塘堤進行搭救。他們都顧不得弄濕衣服,七手八腳地將他(她)倆抬到了岸上。
香玫的父母見到奄奄一息的女兒,痛心疾首。父親譚國棟當即把女兒抱起,將她人面朝下、屁股朝天的搭在大腿上。他撐起大腿頂住香玫的腹部,上下抖動著壓迫女兒吐出了滿肚子凉水。隨即他又將女兒翻過身來,對著嘴巴狠勁地吹了幾口氣。
香玫的喉嚨裡「咕嚕」了幾聲,她慢慢地緩過氣來,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大家見此情景,懸著的心才以放下。隨著香玫的呼吸起伏,人人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劉金寶已被父親扶著走向寺裡。
香玫也被父親背著往回走。
肖紅娟率先跑回家裡。她已從場部廚房裡找來一梱乾柴,燒起了一堆大火。她從丈夫背上接下女兒,將她扶進房裡。待她為女兒脫光身子安置著躺在床裡之後,急忙安排開了:「孩子他爸,你趕快去找些厚實的衣服讓金寶換下,再領著他到肖暉的床裡去歇著。我們苦命的女兒,多虧了金寶這位救命恩人!我現在馬上熬一鍋生薑湯,給女兒和金寶趁熱喝下驅散寒氣。」
譚家人和劉場長給兩個孩子又是灌姜湯、又是燒火驅寒,一直忙到了雞叫五更才算定下心來。
劉場長與譚國棟和肖紅娟同坐在香玫的床頭守著,都在為她的安危而憂心忡忡。
香玫直挺挺地躺在被窩裡,她喘息著近似虛脫的驚魂,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香玫夢見自己帶著嬌小的兒子,在天空中騰雲駕霧,正在滿世界追尋著肖暉。那個稚氣十足的孩子突然大聲呼喚著‘爸爸,你在哪裡呀?’香玫牽著兒子的小手,在雲霧中來回穿梭不停。她倆飛呀、飛呀,飛到了一個四面環水的孤島上空。忽然,一團烏雲滾滾而來,它一下子就扣到她倆的頭上。緊接著「啪啦」一道閃電炸響,香玫和兒子被擊落在荒島之上。她倆環顧四周,空曠的荒島旁無人煙。正在驚訝之際,叢林中沖出一隻惡狼嚎叫著撲了過來。她牽著兒子撒腿奔跑,追得滿頭大汗。眼看那只惡狼張開血盆大口,即將咬住自己。只聽背後「嗖」的一聲箭響,惡狼應聲倒在地上。此時,箭聲響處走出一位手持弓箭的英武少年。那位少年光著身體,頭上和腰間都紮著花環。面貌似曾相識,但又不敢相認。香玫揉揉模糊不清的眼睛,重新睜開細看——原來就是肖暉!
她無比興奮地抱起兒子說‘孩子呀!那個人就是你的爸爸。我們歷經千辛萬苦,現在終於找到你的爸爸了!’遠處那位英武少年飄飄蕩蕩的走近香玫身邊,張開雙臂一把就將她兩人緊緊地抱住。微笑著觀望良久,安慰她倆‘你們不要怕,這裡再也沒有豺狼和猛獸傷害你們了。我們一家在此男耕女織,自由自在的過日子。這裡就是我們的世外桃源。’話音未落,一陣大風刮起,把抱在一團的三人都吹上了半空雲中。接著又是一道閃電,三人從高高的雲霧中被打落下來,「撲嗵」一聲掉進了茫茫大海之中。香玫淒慘地驚呼‘救命啊、快來救命啊!’
圍坐在床前的三位大人,看見香玫拳打腳踢地呼喊著把被蓋都掀到了地下。只見她光著身子,一邊在床上翻滾,一邊口呼救命。
肖紅娟急忙撿起地上的棉被,上前按住女兒把她搖醒了。
香玫醒來方知;原來是一場惡夢。
肖紅娟用自己的衣袖擦乾了女兒滿臉的汗水,又將棉被與她蓋得嚴嚴實實。此後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額頭,對女兒說:「剛才喂過一碗姜湯,現在出身大汗就好了。女兒呀!你要想開一些。你不為父母考慮、也得為肚中的孩子想想。孩子是無故的,他不能還未出世就跟著受罪。你不該去尋短見,你怎麼能夠這麼狠心呀!」
劉場長也走近香玫床前,同情地勸她:「你再也不要這樣犯傻了。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更知道你是逼得走投無路了。我今天去一隊調查清楚了;岩洞裡那些東西確實是放羊的趙老伯拿去用的。一隊的隊長、還有另外四個人都可以作證。你和肖暉都被那存心不軌的李貴予以冤枉了。我再也不允許他們橫行霸道,顛倒黑白。好孩子,你們不要怕。你們是我經濟場的人,我這個場長一定替你倆當家作主。」
香玫聽了這番話,感動得熱淚盈眶。
譚國棟起身拉著劉場長的雙手,激動地說:「這就好了。你和金寶都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的。香玫若不是你和金寶捨命相救,現在不知是個什麼樣子了!」
劉場長心頭一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不動聲色地說道:「說起我那個金寶,他是個十分苦命的孩子。他從小就失去了母愛,此後又在一次大病中落下了智障的後遺症。他現在雖不怎麼聰明,但是心腸好、又孝順。我對他感到遺憾的,就是還沒給他找個般配的女人成個家。真是對不起他那個死去的母親。我與他兩個大男人,連一個洗衣做飯的女人也沒有。你看我們這種日子過得——哪裡還像一個家?」
在譚家和劉場長的促膝交談中,不知不覺的天已大亮了。
香玫的惡夢剛醒,門外又敲起了「咚咚」作響的驚恐聲。
劉場長搶先前去打開了房門,原來是李貴作祟。劉場長沒好氣地對他說:「一大早你又來搞什麼鬼名堂?你把肖家和譚家都害慘了!」
李貴受到當頭一棒,頓時拉下臉來。他氣衝衝地說道:「我是來跟香玫家人商議辦理結婚的事情,與你何干?」
劉德厚答道:「你問過香玫她願意嫁給你嗎?你是濫用職權,你在借機害人。」
李貴被激怒得跳了起來,他指著劉德厚的鼻子氣憤地吼道:「你把話給我說清楚;我怎麼害人了?」
劉德厚咽下一口氣,平和地告訴李貴:「你知道昨晚半夜裡香玫偷偷地跑到池塘去投水自殺嗎?幸好被人及時救命。她現在還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不省人事。告訴你吧,我昨天晚上特意到了一隊,我找到了趙隊長和另外四個知情的人。經過祥細詢問,已經瞭解清楚;岩洞裡的東西,他們都能作證——肯定是放羊的趙老伯早在兩年前就拿去歇息用的。這件事情,是一隊的那四個人在一次找羊當中就親眼見證。如今,他們完全可以出來證實。而你身為大隊幹部,僅憑猜想就把肖暉和香玫說成是什麼反革命組織的人。捫心自問,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這些城裡生長的文化人,被下放來農村種田種地,已是生活得很不容易了。你還存心對他們憑空陷害,你也做得太過份了!」
李貴聽得劉德厚如此數說,身子軟了大半截。但為了顧全自己的臉面,他又外強中幹地虛張聲勢:「既然如此,他們畢竟是右派分子。你作為一個老黨員,更不能這般護著他們。好吧!我馬上再去進行核對,回頭再來找你們算帳。」
李貴說完這話,灰溜溜地轉身出走了。
這一場生死的波折,總算是艱難地擺脫了。
年關過後,開春了。
近日裡春雨連綿,令人鬱悶不已。
這一晚,夜深人靜。香玫獨自在床上碾轉難眠。她聽著窗外劈啪作響的雨聲,望著窗紙潺潺流落的雨水,觸景生情地坐起身子,忍不住低聲吟唱道:
綿綿春雨空中舞,
恰似窗外響金鼓。
一汪溪水東流去,
留下相思萬般苦。
香玫艱難地撐起身子,下得床來。她靠近窗口,拿起掛在牆上的圓鏡。先對鏡凝視了自己焦瘁的面容,然後於心不忍地反將鏡面。她看著自己和肖暉合影的劇照,淚水止不住順著臉頰流入了嘴裡。香玫呡了呡嘴唇的熱淚,痛苦的閉上雙眼喃喃自語:「肖暉哥呀!你在哪裡啊?」
話說肖家父子。他倆坐汽車經長沙、轉火車到廣州,碾轉數日後終於來到了寶安。在城西外郊的西鄉共樂街,父子倆走近故居一看;只見自家祖居的那座高樓大院門前一邊站著一個持槍的軍人。
門框旁邊豎立著一塊高高的大木牌,招牌上寫著一行血紅的大字:寶安縣西鄉人民武裝部。
肖正華心想;這座房子顯然已經被沒收充公了!
肖家父子呆呆地望著進進出出的武裝人員,失魂落魄地悄然離去。他倆沿街找地兒買來一些包子饅頭之類的食物,一邊啃著、一邊扭頭朝著海灘走去。
蛇口灣的一個小碼頭。
一艘裝載著滿是蔬菜、水果的機帆船正孤零零的停靠在這個偏僻的小海港。
肖家父子遠遠地觀望了半天時間。看到裝貨的人們都下船離去後,肖正華拉著兒子肖暉悄悄地潛入船邊。他倆舉目一看,原來是一艘標有香港番號的貨輪。兩人趁其不備,偷偷摸摸的混進了貨艙躲藏起來。
待他倆剛剛在果婁中藏下身子,大船收進橋板「嗚——嗚——!」地拉了兩聲笛響,緊接著「嘩啦嘩啦」的鐵鍊一陣拖響,貨船慢慢地啟動了。
肖正華雙手合十,唸叨著:「天助我也!」
第五章幾多相思幾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