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搶衣

　　韓氏抱着女兒瘦小的身子，鼻子一陣酸澀，勉強笑着道：「傻孩子，不哭了，既然祖母非要把你的新衣服給你雨馨表姐，那咱們就給了吧！等見了你大舅舅，讓你大舅舅再給些衣料，娘再給你做一套新衣服！」

　　虞青芷依偎在母親懷裏，慢慢想着往事。

　　她祖父已經去世了，祖父祖母總共生下七女一男，她爹爹虞世清就是七女一男中排行最小的八郎。

　　奇怪的是，雖然只有一個兒子，虞青芷祖母王氏卻極爲偏心女兒，尤其是排行第六的女兒虞冬梅，簡直恨不得把唯一兒子虞世清的骨髓給敲出來，送給她最疼愛的六姑娘。

　　虞青芷十二歲生日這天，六姑母虞冬梅也帶着大女兒雷雨馨來了。

　　雷雨馨一眼就看上了韓氏爲虞青芷新做的衣裙，哭着鬧着要，祖母王氏偏心之極，逼着虞青芷把新衣裙脫下來送給雷雨馨。

　　虞青芷難得做件新衣服，更何況這是她娘親自給她做的，自然是不肯給了，當下借着喝了米酒裝醉，當着衆人的面大哭大鬧了一場，跑回了房裏不出來了。

　　可是虞青芷記得清清楚楚，前世她這套衣裙第一次洗罷，搭在房裏開着窗戶通風陰幹，誰知一眼沒看到，這套衣裙就不見了。

　　後來祖母讓她給住在雷家村的六姑母家送豬油，她正好見到雷雨馨身上穿着她那套新衣裙！

　　當時虞青芷自然大怒，卻也知道自己討不回這套衣裙，便故意找了個機會，騙雷雨馨說絲綢衣裙都得在陽光下暴曬，這樣色澤才會更亮麗。

　　最後不出虞青芷所料，不過曬了一次，那一套衣裙就皺巴巴黃得不能穿了。

　　結果六姑母虞冬梅氣勢洶洶帶着雷雨馨趕了過來，趁她的爹爹不在家，和祖母聯合起來，把她母女倆給打了一頓，最後還把她母親唯一的那支銀簪子給搶走了。

　　想到這裏，虞青芷從母親懷裏出來，特地看了一眼母親發髻上的那支白銀梅花簪，發現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

　　她在心裏計議了一番，這才微笑道：「娘，我這就起來去送六姑母和雷表姐！」

　　韓氏這才暗自鬆了一口氣——成親多年，她一直未能生下兒子，婆婆王氏早把她和青芷母女兩個看成眼中釘了，萬萬不能再得罪婆婆了。

　　虞青芷扶着母親的手下了牀，立在牀邊，小心翼翼脫下了身上嶄新的窄袖衫和百褶裙，疊好後放在了牀尾的半舊紅漆櫃子裏，又特特拿鎖所好，把鑰匙放進了自己的荷包裏。

　　韓氏見狀笑了：「青芷，這衣服雖然好，卻也沒寶貝到這個地步！」

　　虞青芷拿了件洗得發白的水紅窄袖衫穿上，又尋了條半舊牙白繡桃花花瓣的裙子系上，一邊忙碌，一邊輕輕道：「娘，您忘了我祖母的爲人了？我現在不給她，她也會把我這套新裙子偷走給雷雨馨的！」

　　這套新衣裙既然被雷雨馨看中，那她定然是保不住的。

　　現在先藏起來，再尋個機會賣給她的好友荀紅玉，她記得前生荀紅玉就想要她這套衣裙，提了好幾回呢！

　　這套衣裙賣給荀紅玉，她多少能得些碎銀子，正好去外祖母莊上的朱家花圃買些玫瑰花苗，種得好的話，夏天就能採摘玫瑰花賣錢了！

　　韓氏嘆了口氣——青芷說得對，她這個婆婆確實能做出這樣的事。

　　她不再多說，從牀頭的條桌上拿了青芷的桃木梳，過來給女兒梳頭。

　　虞青芷立在母親身前，發現自己如今才到母親胸前，鼻子不由一陣酸澀，大眼睛中溢滿眼淚——前世她十四歲的時候已經長得比母親還高了，可惜前世母親根本沒看到……

　　韓氏並不知道女兒流淚，她熟練地給虞青芷梳了一對丫髻，用桃紅絲帶綁好，口中絮絮道：「在你祖母面前說話注意點，不然你爹知道了又該生氣了！」

　　虞青芷乖巧地答了聲「是」。

　　見一向有些桀驁不馴的女兒如今這麼乖巧，韓氏心中歡喜，湊到虞青芷臉頰上吻了一下，柔聲道：「青芷真乖！」

　　虞青芷身子僵直立在那裏——原來她十二歲的時候，母親還會這麼溫柔慈愛的親她？她怎麼都不記得了？

　　前世因爲祖母的挑撥離間，她父親母親感情很差，最後鬧到夫妻兩個幾乎不說話的地步，她母親整日愁眉苦臉，哪有心情這麼疼愛她？

　　韓氏幫女兒理了理劉海，笑眯眯拉住了虞青芷的手：「走吧，我們出去吧！」

　　正房堂屋裏此時熱鬧得很。

　　虞青芷的祖母王氏正坐在靠東牆擺着的八仙桌的北邊，握着外孫女雷雨馨的手，正在對着雷雨馨許大願：「……雨馨，你放心，那套衣裙你既然喜歡，那外祖母一定會弄給你……」

　　雷雨馨挨着王氏扭來扭去撒嬌：「外祖母，你說話可要算話呀！」

　　王氏正要說話，卻聽到六姑娘雷冬梅咳嗽了一聲，擡頭看了過去，卻發現兒媳婦韓氏拉着孫女虞青芷的手進來了。

　　她一看見兒媳婦和孫女便生氣，臉上慈祥的笑容在看到韓氏和虞青芷的瞬間便消失得幹幹淨淨，似乎從不曾在她臉上存在過一般：「你們來做什麼？還嫌沒把我氣死麼？」

　　王氏的六女兒虞冬梅是個深沉自私的性子，她端坐在八仙桌的南端，自顧自嗑瓜子，看都不看韓氏和虞青芷一眼。

　　虞青芷前生在英親王府十年，一直在夾縫中生存，原本剛烈如火的她被活活磨成了多面人，討好王氏這樣的人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

　　她燦然一笑，鬆開母親的手走上前，端端正正屈膝行了個禮：「孫女年紀小，說話沒分寸，祖母別生氣！」

　　虞青芷又眼波流轉看向虞冬梅，笑容甜美：「六姑母也別生氣了！」

　　虞冬梅眉頭皺了起來——這虞青芷才十二歲，明明只是個小丫頭，可是不知爲何，方才她屈膝行禮的姿勢，居然很好看！

　　想到這裏，虞冬梅細細打量着虞青芷，這才發現虞青芷雖然身量尚小，可是頭發黑油油的，小臉又白又嫩，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嘴不大，不過嘴脣嫣紅飽滿，實在是個美人胚子！

　　若是再長個兩三年，虞青芷絕對會長成出色的美人……

　　虞冬梅不由心裏一動，眼睛打量着虞青芷，心裏漸漸有了個主意。

　　王氏皺着眉頭也在打量着虞青芷——她這個孫女性子倔強得很，等閒不肯認錯的，今日這是怎麼了？

　　她看了看虞青芷身上的舊衣裙，開口道：「青芷，你那套新衣裙你穿着有些大，給你雨馨表姐吧，等你表姐穿小了就給你，衣裙還是你的，你也不吃虧！」

　　虞青芷眯着眼睛笑了起來，笑容可愛得很：「祖母，三姑姑家的露兒妹妹比我小一歲，我已經答應露兒妹妹了，待我穿着小了，就把這套衣裙給她呢——若是現在給了雨馨表姐，露兒妹妹生氣怎麼辦？」

　　她做出害怕的模樣：「我說話的時候，當時三姑母也在場的！」

　　她的三姑母虞秀萍，是七個姑母中最會撒潑的，連她祖母王氏這樣的資深潑婦也得退避三舍，而且三姑母的小女兒石露兒也確實問她要過這套衣裙，她當時是這樣搪塞石露兒的——「等我穿小了，如果還沒穿破，我就送給你」。

　　王氏一聽，馬上想起了自己那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潑婦三女兒虞秀萍，不由沉吟起來——她雖然厲害，可是等閒也不敢招惹三姑娘虞秀萍的。

　　六姑娘虞冬梅也懶得惹那個潑婦三姐，當即道：「娘，算了吧！」

　　雷雨馨坐在外祖母懷裏，正要哭鬧，被母親虞冬梅一眼掃過，頓時噤聲了。

　　虞冬梅又坐了一會兒，便要帶着女兒告辭。

　　王氏見女兒要走，忙叫住了了虞冬梅，親自搬了張凳子放在了堂屋正樑下，利索地站上凳子，取下了掛在正樑垂下來的鉤子上的籮筐。

　　她把籮筐放在了八仙桌上，掀開上面蓋的白布，珍而重之地從裏面拿出了一個油紙包，遞給了虞冬梅：「這是你八弟從城裏買回來的糕點，你拿回去讓雨晨和雨馨吃吧！」

　　雨晨是虞冬梅的兒子雷雨晨，也是王氏的心肝寶貝。

　　青芷站在一邊，一眼便認出這個油紙包是爹爹前幾日從城裏給她買回來的點心，裏面是她最愛吃的綠豆餅和紅豆餅，可惜她爹爹先去親娘王氏那裏獻寶，結果就被王氏全扣了下來，而青芷只是眼睛看到了，卻一口都沒嘗到。

　　這件事青芷印象很深，前世她是當場饞得咽口水，還故意笑着道：「咦？這不是我爹給我買的綠豆餅和紅豆餅麼？我還說不見了呢，原來在祖母這裏！祖母，給我一個嘗嘗吧！」

　　結果是王氏當場賞了她一耳光嘗嘗，以至於如今重生了，青芷還記得當時的感覺——她的左臉頰先是有些麻，接着就熱辣辣的，到了晚上就腫了起來。

　　這挨打的滋味令青芷一生難忘。

　　如今青芷看了一眼之後便不再看了。

　　前世她在英親王府，趙瑜一直不肯成親，王妃李雨岫嫁進來之前的七八年時間裏，都是她管着英親王府的內院，什麼沒見過？什麼沒吃過？早不稀罕這些粗陋的點心了！

　　王氏還想着這個小辣椒孫女會反抗一下的，早醞釀着一巴掌準備賞給虞青芷了，誰知虞青芷看了一眼之後就移開了視線，一臉的漠不關心，讓她老人家還怪失落的！

　　虞冬梅此生最大的愛好便是佔便宜，回娘家是從不肯空手離開的，當即接過了油紙包，帶着女兒雷雨馨離開了。

　　送走虞冬梅和雷雨馨母女，青芷去了家裏的後院。

　　她記得自家後院很大，有五六畝，原先是荒地，後來母親開了荒，種了些莊稼和蔬菜。

　　王氏自從兒子娶了媳婦就不肯出門勞動，只在屋子裏紡紗織布，因此後院的地都是韓氏帶着青芷在照管着。

　　和青芷記憶中一模一樣，她家的後院除了幾塊麥田和油菜田，還種了不少蔬菜，有萵筍、芹菜、韭菜、莧菜、茄子、青椒、絲瓜和黃瓜等蔬菜，不過如今只有萵筍和芹菜已經長成，另外還有韭菜也可以割着吃，其它諸如茄子絲瓜之類，還都只是小苗呢！

　　青芷走過去看了看母親預備種花生的那塊菜地——這塊地光照最好，面積也最大，她預備用來種玫瑰。

　　看好地之後，青芷便去找韓氏，倚在正做針線的母親身上撒嬌：「母親，後院你預備種花生那塊地給我吧！」

　　韓氏極疼愛女兒，當即就答應了。

　　青芷笑眯眯依偎着母親，嗅着母親身上久違的氣息，在心裏打算着怎麼把那套衣裙賣掉，好湊到買玫瑰花苗的錢。

　　她娘這裏是沒有什麼錢的，她爹掙的錢都交給了祖母，銀錢到了她祖母王氏手裏，自然是有去無回，不過後日便是四月一日了，四月一日可是村裏的地主蔡大戶給爹爹發束脩的日子。

　　怎樣才能讓爹爹不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給祖母呢？

　　這真是一個困難的任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