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埋藏在心裡多麼久遠的一個秘密,我始終小心翼翼地保護,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但是在我回外婆家的時候,當我看到他專心致志地打遊戲機的時候,當我看到他含著滿口的白色牙膏沫跟我說話的時候,當我看到他坐在摩托車上隨意地把腳放在地上的時候,我知道,童年裡恍惚的仰慕已經以一種不可遏制的勢頭蔓延成明目張膽的愛戀。
我覺得自己要被毀滅了。
我怎麼可以喜歡自己的小舅舅,他大我14歲。
在我很小的時候,舅舅總是用他的摩托車載我去兜風。在外公外婆看不到的地方,他把車子開的很快,我坐在他的前面興奮地大叫,我會牢牢抓住他的手,說:「慢點,我怕。」然後他會爽朗地大笑,揶揄地說:「怎麼還有你這個臭小子害怕的事。」
這裡我要說明一下,從小外婆就把我當男孩養,有一天當我在廚房裡吃飯的時候,一個過路的算命先生走進來跟外婆說,這個孩子難養,一定要用男孩的方式把我養大,否則熬不過十歲。
外婆謹遵算命先生教導,千恩萬謝地把他送走後,摸著我一頭濃密的髮絲陷入了沉思,我扒拉著面前的稀飯,跟舅舅搶為數不多的蒸餃的時候,就感到後面一股嗖嗖的涼氣,旋即我被外婆帶到了外面的庭院裡,她用家裡那把裁布的剪子三下五除二剃光了我頭上所有的毛髮,我晃過神來哇哇大哭,外婆義正言辭地說:「以後外婆不能那麼寵著你了,你也不是驕傲的小公主了,只有這樣你的命才硬。」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在很久之後我才想起,正是那個搖著布幡頭頂僧帽的討厭的算命先生讓我的童年有那麼長一段時間處於一半明媚一半悲傷的時光裡,我把頭抬起45度角讓眼淚不會流下來……
五歲的時候,我成了個小光頭,老師進教室的時候,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在講臺上很嚴肅地說:「誰把這個小和尚帶到教室裡來的,快讓他出去。」班級裡鴉雀無聲,老師走到我面前,說:「小和尚,我們這裡不讓化緣。」我哭喪著臉,看著她,說:「老師,我是南音。」
然後我看到老師,無可奈何地打了一下哈哈。
我也曾哭著鬧著在地上打滾著讓外婆允許我留頭髮,可是外婆總是萬分擔憂地摸著我的小光頭,在我耳邊呢喃著:「只有這樣,你的命才硬。」
直到今天,每當我外婆在我耳邊說話的時候,我都能恍惚地想起她跟我講的那句話,似乎是站在泰山之巔,聽老方丈在念經,老方丈說:「只有這樣,你的命才硬……」
而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外婆對我不再溫柔,她把我推到一群調皮搗蛋的男孩面前,大氣地說:「以後南音跟你們玩,不用讓著她,把她當男孩子。」在我求饒無助的眼神中外婆離我而去,而後我發現,那群人不過是紙老虎,他們除了會把死老鼠放在女孩的文具盒裡或者燒女孩子的小辮子,其他的什麼都不會,我既沒有文具盒也沒有小辮子,這是我迄今為止我發現沒有這兩樣東西唯一的優點……
每當舅舅叫我臭小子的時候,我就大聲嚷嚷,我不是臭小子,我是小姑娘,我不是雞蛋(因為我的頭又圓又滑,江湖人送綽號「雞蛋」),舅舅會捏著我的小鼻子,訕笑地說:「好吧,好吧。」然後在過後又會說一些諸如,「雞蛋,去幫我把這雙臭襪子拿到樓下去」、「雞蛋,你不是又在我的鞋子裡撒尿了吧!」、「臭小子,你敢再拆我的答錄機你試試」……這樣的話。
我就在小舅舅常常的教訓揶揄和偶爾的疼愛關懷下,茁壯地成長。我很多時候會想,我如此頑強的生命力在一定程度上有舅舅的推波助瀾,正是他在我很小的時候給了我如此波瀾壯闊的責駡和諷刺讓我的臉皮厚到了一定程度,即使他無比悲痛地看著我朝天的鼻孔,難過地說:「雞蛋,你說話的樣子,真像一隻渾然天成的豬八戒……」我都會不知廉恥地把鼻屎摳出來在他面前晃晃,「這樣是不是更像?」然後在他裝作嘔吐狀後哈哈大笑。
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貪慕起他的容顏,在我漸漸長大的過程中,舅舅也變得成熟起來,他開始有了自己心愛的女孩,他會載我到那個女孩的樓下,用口哨吹她的名字,而後我會看到一個溫文爾雅的女孩紅著臉走出來,她的脖子上常常系著一條圍裙,小聲地讓他等會。我討厭他們小心翼翼的曖昧,我總會不斷地按喇叭,直到把女孩的爸爸給按出來,之後就是女孩的爸爸在那裡羅裡吧嗦地訓斥舅舅,我幸災樂禍地看著,得意得像只小狐狸。漸漸地舅舅看出了我的小把戲,他開始要脅我,如果我老是在他約會的時候調皮搗蛋他就不再讓我爬上他的摩托車,我生氣但又恐慌地看著他,我多麼害怕被剝奪跟他相處的日子。我想那個時候,就是一種喜歡。病態的喜歡,我害怕他追求任何的女孩,並且想盡辦法搗亂,讓他無法如願以償,可是我不知道,這樣子的我,他是多麼討厭。
在我九歲的時候,舅舅心愛的那個女孩墜下了高樓。
在他們相處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做了見證人,他們確實相互喜歡,舅舅是多麼窩心地照顧她,沒有半點敷衍,女孩很白淨,纖細的雙手上指白隱隱約約,他們在河邊散步的時候,我就趴在舅舅的摩托車油箱上看著,那時的我已經在外婆的特許下長出了頭髮,原因在於外公終於難以容忍我性格中的暴戾一點一點顯現出來,他曾經把我拉到外婆面前說,你看看,我們家南音都被你搞得真像個男孩子了,到現在都沒有頭髮,你讓她情何以堪。
我又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現在想來,外公情何以堪那四個字,用的真是精湛。
我的頭髮漸漸長了,心思也多了起來,舅舅約會女孩的時候我不吵也不鬧,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們守著自己的小甜蜜,那時的我已經知道了很多事,也知道了舅舅只能是我的親人,這個範疇以外的雷池,一定不能越。就算看到舅舅俊秀的臉上總能浮現起笑容的時候,心裡就泛酸,他面對我的時候從來是凶巴巴的,沒有半點溫柔。
女孩是因為絕症無望才從高樓上跳下的,她指甲上隱隱約約的指白在很早以前就昭示了一切,只是一直沒有被發現,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上帝是不是總能給我們一點未來的蛛絲馬跡,如果我們勇於並且願意細心地去發現,就可以避免很多的悲劇和災難,那些災難和悲劇,在來的時候,讓人多麼猝不及防。
舅舅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的時候,外公外婆並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年代思想保守,小年青之間的戀愛從來被死壓在社會的最底層,並且被當成最無恥的行為。我卻不知好歹地一遍一遍敲舅舅的門,到最後,我把腳一起踹了上去。在第三腳的時候,舅舅開了門,他一下把我的手臂抓起來,扔到房間裡,兇狠狠地對我說:「顏南音,你是要怎麼樣,你是要讓外公外婆都知道你才甘心嗎,現在就給我滾,滾!」
我倔強地抬起頭,很大聲地說:「不!我就不!」舅舅把手舉了起來,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下去,我沒有哭,他又打了一下,我還是沒有哭,打到最後他有點不忍心,把我推到一邊坐下來不停地撕扯著頭髮,低聲哽咽著,我把一直抓在手上的饅頭拿給他,說:「這是我從廚房找到的,外公外婆今天都要加班,不會回來了,你先吃點吧。」說完我就走了出去,他在我背後叫我等等。
我轉過去,他已經站了起來,說:「外公外婆沒回來怎麼不告訴我,我現在做飯給你吃。」我仰視著他,突然發現他這麼高大,即使在最悲傷的時候,他都那麼疼我,即使剛才他很重地打了我,我知道,他沒有留情,每一下,都很重。
那頓飯吃得很憋屈,我和舅舅都沒有說話,我用湯匙往嘴巴裡送稀飯的時候發現稀飯糊了,焦味很重,但是舅舅卻毫無知覺地往嘴巴裡塞飯,那個時候,我難過極了,雖然年紀尚清的我不知道來自心臟那個部位一陣陣戰慄的感覺是什麼,或者說要用什麼語言來描述,但是現在的我,我知道,那是心疼。
真切的心疼。
女孩下葬的時候舅舅沒有去,那段時間他從來沒有出過門,外婆曾經到他房前要他開門,舅舅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整天忙碌的外公外婆也沒有留意,只是在要加班的時候囑咐舅舅一定要記得做飯給我吃,可是只有我知道,從那次他打我屁股之後,他沒有再讓我進他的房門,他只是例行公事地出房間給我做飯,看我吃下去,然後洗碗,然後回房間。我就爬到他那輛灰黑色的摩托車上玩魔方,偶爾開電視看,直到外公外婆加班回來。
我心甘情願地為他守住這個秘密,從來沒有跟外公外婆抱怨過他對我的漠不關心,我到現在都很詫異,自己骨子裡的那股懂事和倔強是來自哪裡,在我九歲的時候,我就可以為了一個人犧牲掉這麼多東西。
所以在今天,當林振風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對他深重的厭惡使得我告訴了他這個埋藏了無比久遠的秘密,只希望能讓他決絕地離我而去,永遠消失在我的世界裡。
「其實你一直不知道,我喜歡過我的小舅舅,並且現在,也是。」我冷冷地吐出這幾句話。
他的表情從剛開始的虧欠到不可思議,到憤怒,我都記在心裡。然後他轉身離開,消失在那一年呼嘯的風裡。